理解，支持。

    “怎么了？”齊振業(yè)順著秦放鶴的視線望去?，順口?調(diào)笑?道，“呦，哪兒長出來的蘑菇？”

    秦放鶴盯著那朵灰色的蘑菇看了片刻，嘆了口?氣，提著袍子走過去?。

    走近了，便聽傘下?那人翻來覆去?念叨著：“……我不可能割不出……然后呢？割完又如何？非圓非方……我不可能割不出……”

    齊振業(yè)看著雨傘下?方地面上被保護(hù)得好好的熟悉的圓，扭頭對秦放鶴詫異道：“那廝不是瘋了吧？”

    這都?下?雨了！

    他一整個下?午都?窩在這里割圓？！

    高程完全沉浸到數(shù)學(xué)的世界中，絲毫沒意識到他們的到來，直到眼前忽然多了一只手，將那四?分點?中剩下?的兩個連接起來。

    “如此，余者無需再行割圓，只將中間方形減去?，剩下?的四?中取一，二者相加便是了?！?/br>
    這傻孩子不會畫輔助線??！

    高程先是一愣，繼而狂喜，當(dāng)下?丟開雨傘，撫掌大?笑?起來，“是極是極，我竟沒想到！”

    說著，他仰起臉來，才要道謝，看清來人后，那話便又梗在喉頭。

    氣氛多少有?些尷尬。

    高程抿了抿嘴，看看秦放鶴，又低頭看那被自?己割得慘不忍睹的圓，沉默良久。

    雨越發(fā)大?了，隱隱帶著與夏日決別的快意，大?顆大?顆的雨點?敲打在油紙傘上，咚咚咚咚，像無數(shù)只小?手拍打的鼓皮。

    不知過了多久，高程才站起身來。

    他先閉著眼睛緩了緩神，然后丟開傘，整理下?因長時間蹲坐而皺成一團(tuán)的長袍，一揖到地。

    “我輸了。”

    齊振業(yè)就咦了聲。

    這小?子……

    年輕氣盛不可怕，輸了也不可怕，難得的是一個人在最年輕氣盛的時候輸?shù)闷稹?/br>
    秦放鶴對高程的印象終于好了點?。

    “好說。”

    自?己不過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看世界，贏了也沒什么好驕傲的。

    他看看高程幾乎濕透了的長袍，“入秋了，不比夏日，先回去?把衣裳換過?！?/br>
    高程卻像沒聽見似的，直勾勾盯著他，追問?道：“你是怎么想到在哪里畫條線的？”

    這個秦放鶴可以回答，不會有?絲毫的良心譴責(zé)。

    “就……覺得那里該有?，就畫了。”

    當(dāng)初還沒學(xué)到輔助線時，秦放鶴就已經(jīng)有?意識地嘗試切割圖形了。

    高程：“……”

    人言否？

    隨著他扔傘，雨水再無遮擋，自?高空傾瀉而下?，迅速打濕僅存的一點?干爽地面。

    眨眼間，腳下?的圖形便糊作一團(tuán)。

    大?約中二時期的人都?喜歡淋雨，覺得很帥，很酷，高程也這么覺得。

    于是第二天，他就臥床不起了。

    很帥。

    聽室友說，那小?子簡直魔怔了，大?半夜開始發(fā)燒，嘴里還嘟嘟囔囔的。

    “我好奇呢，就湊近了去?聽，什么割圓，什么加線的……”

    說到這里，他滿面茫然，“加線？什么加線？”

    沒聽過這篇文章??！

    眾同窗亦然，面面相覷，也是不知所謂。

    秦放鶴難得有?點?負(fù)罪感，下?課后前去?探望，果見昨兒還翹尾巴的小?子頂著兩顆紅腮頭蔫噠噠的。

    曾經(jīng)的王者啊……

    見來的是秦放鶴，高程瞬間回光返照似的坐起來，“那畫線之法屬實精妙，我想了半日，略有?心得，秦兄，你再與我出一個！”

    秦放鶴：“……”

    他掉頭就走。

    嗯，探病結(jié)束，病人挺精神的。

    高程傻了，在后面扯著破鑼嗓子喊：“秦兄，秦兄且住，那，咳咳，那畫線之法……”

    就這樣?，秦放鶴意外多了個比自?己年齡還大?的迷弟。

    高程開始對秦放鶴圍追堵截，每天一大?早就收拾齊整跑去?他宿舍門口?，一改當(dāng)初的囂張，彬彬有?禮地敲門。

    “咚咚咚”

    “秦兄，今日陽光明媚，不如做題吧！”

    “咚咚咚”

    “秦兄，今日細(xì)雨霏霏，不如做題呀！”

    “咚咚咚”

    “秦兄，今日初雪皚皚，不如做題?。　?/br>
    “那廝簡直比山下?公雞打鳴還準(zhǔn)！”與孔姿清圍爐小?聚時，齊振業(yè)第無數(shù)次抱頭崩潰。

    他都?記不清自?己上回睡懶覺是什么時候了！

    算術(shù)那種玩意兒有?什么好玩兒的？

    他看了就頭疼！

    孔姿清扯了扯嘴角，又看秦放鶴。

    后者正埋頭剝柚子上面的白?絡(luò)，頭也不抬，“是塊偏才?！?/br>
    不得不說，高程在數(shù)學(xué)方面確實很有?天分，若生在現(xiàn)代社會，好生培養(yǎng)，或許也是個能沖一沖奧數(shù)的苗子。

    之前高程尚且有?所收斂，如今意外遇見秦放鶴，知己難求，瞬間就放飛了。

    朱先生就不止一次在課堂上抓到他擺弄算籌！

    不是同類人真的很難理解這種感覺。

    至少秦放鶴能看得出來，高程讀書只是讀書，但研究數(shù)學(xué)時，是真的快樂。

    不過時下?算學(xué)畢竟不是正道。

    便如之前秦放鶴寫話本，之所以不大?肆宣揚(yáng)，皆因若一個人功成名就后，偶然被人得知還能寫一手好話本，世人會贊你廣涉獵、有?雅興。

    但若話本子早于成名宣揚(yáng)出去?，哪怕日后有?所成，世人也只會嘆：都?是雜學(xué)分了心，若當(dāng)初一心做學(xué)問?，必然更上一層樓。

    秦放鶴私下?找高程談了一次，后者倒是聽進(jìn)去?一些，至少開小?差不擺在明面上了。

    轉(zhuǎn)眼來到天元二十五年，陽春三月，殘冬也只剩了一點?尾巴梢兒，孔姿清正式外出游學(xué)，秦放鶴等?人都?去?送了。

    這年月，外出游學(xué)風(fēng)險極大?，不乏出門之后便再也回不來的。

    孔姿清曾見過荒年慘劇，曉得人性之惡，自?然不敢怠慢，足足帶了十多人隨行。

    他一走，秦放鶴可聊的朋友、可去?的地方便去?了一大?半，也有?些懶怠，便轉(zhuǎn)身投入到學(xué)術(shù)和資料分析上。

    同時，“秦體”在章縣文人圈子內(nèi)迅速流行開來。

    起因是秦放鶴連續(xù)兩年在白?家書肆發(fā)行的選本中挑大?梁，每次投的幾篇文章中，秦放鶴都?有?意識地使用了不同的風(fēng)格，有?符合主流審美的華麗之風(fēng)，也有?他特有?的綜合了時下?潮流的變種“首先”“其次”“再次”干練之風(fēng)，以防日后科舉考試中自?己風(fēng)格頻繁變化?，惹人質(zhì)疑。

    若說傳統(tǒng)文章是一團(tuán)圓圓滿滿雍容富麗的花，那么秦放鶴的這種文風(fēng)便如拆開來，直線型排列的標(biāo)本。

    可能不那么賞心悅目，但足夠簡單直白?，能在最短時間內(nèi)將最多的有?效信息鋪開，一目了然。

    廣大?學(xué)子讀到后，頗覺有?趣，覺得既然是小?三元鐘愛的，必然有?其過人之處，私下?便模仿起來。

    但真正促成這一風(fēng)潮的還是周縣令。

    時下?寫條子、奏折，乃是面陳都?喜歡先來一段溜須拍馬的開場白?，譬如什么“近日風(fēng)和日麗，百姓們各個精神飽滿，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這正是大?人您執(zhí)政有?方，上天滿意，方得如此……”等?等?。

    故而拿到文書后，若遇情況緊急，眾人都?會非常熟練地直接翻到第二頁再看，一點?兒都?不會錯過主題。

    作為基層官員，周縣令每日要處理瑣事無數(shù)，本人又比較務(wù)實，就很不耐煩看那些廢話，見了秦放鶴的文章便覺有?趣，當(dāng)即命下?頭的人在上條子時也照這個來。

    上行下?效，本地父母官如此推崇，下?頭的人少不得也跟著學(xué)。學(xué)過之后就發(fā)現(xiàn)，確實能提高效率。

    一來二去?的，竟成了風(fēng)潮。

    就連李先生也曾公然打趣秦放鶴，說如今“秦體”“三元體”倒比秦放鶴本人的名頭還響亮些。

    另外，孔姿清大?約是與孔老爺子達(dá)成了某種協(xié)議，他走后，孔家開始像以前給自?家少爺送東西?那樣?，依舊穩(wěn)定且頻繁地出入縣學(xué)。

    只是此番帶來的卻不僅有?日常的衣食，更多的還是朝廷邸報，并各路可以對外公開的政策變動。

    縣學(xué)邸報一月一達(dá)，但孔家卻能在朝廷邸報發(fā)行后的第六天就送到秦放鶴手上，著實令他驚喜。

    或許是秦放鶴助推孔姿清拿下?解元一事，再次刷新了孔老爺子對他的認(rèn)知，這一次，老頭兒終于將他放在平等?對話的高度。

    不是師徒緣分，而是結(jié)盟。

    由?此開始，秦放鶴終于對現(xiàn)存的大?祿朝廷有?了初步且全面的認(rèn)知。

    一張龐大?的立體三維數(shù)據(jù)圖在他腦海中緩緩成型。

    這便是世家大?族的真正恐怖之處。

    同樣?的數(shù)據(jù)，若換做秦放鶴自?己去?搜集，可能需要花費(fèi)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他可以放心去?赴與解元的約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