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鶴也?喜與水平接近的人論道，故而熱情?回應(yīng)，還?拉了孔姿清加入，一時熱烈非常。

    只隔著一條窄窄的過道，那邊的熱鬧喧囂與這邊的冷清孤立涇渭分明?，宛若兩個?世界。

    陳嘉偉腦子里亂哄哄的，又是羞愧，又是后悔，又是嫉妒。

    秦方鶴那邊一時擠不進去，牛士才見?陳嘉偉一人孤零零坐著，好不可憐，有心結(jié)友，便過來說：“陳兄，其實你剛才說的也?沒?錯……”

    這話?落到陳嘉偉耳朵里，卻更像勝利者的炫耀。

    他不由面?皮紫漲，兩條嘴唇用力拉成直線，瞪了牛士才一眼，也?不說話?，起身拂袖而去。

    分明?已近八月，可陳嘉偉卻覺得出奇燥熱，行走?間都是熱浪。

    牛士才是個?好脾氣，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不怪罪，只嘆了口氣，搖搖頭，靜靜聽秦放鶴等人論學(xué)，自覺受益匪淺。

    難怪他們能做案首，果然思維敏捷，非常人所能及。自己能入甲班便是意外之喜，如今又得廩生，免去生活之困，解了后顧之憂，自當全力讀書，方不辜負此番際遇。

    李先生教學(xué)靈活風(fēng)趣，自由度很高，但是教授諸子百家的朱先生卻很有些古板，上來就要秦放鶴等人將書本念上百遍，也?不管他們到底會不會。

    秦放鶴很不適應(yīng)。

    史書倒罷了，他的確有所疏漏，然朱子百家等已經(jīng)完全背會的東西再讀一百遍，就好比上了大學(xué)還?每天抄寫1 1=2一樣，純粹浪費時間。

    有那個?功夫，我?背一本《史記》不好嗎？

    最初秦放鶴試圖與朱先生溝通，說自己確實已會了，可以任憑他檢查，但是希望自己能和其余的前輩同窗一樣學(xué)習(xí)新的知識。

    奈何朱先生不同意。

    “子曰，溫故而知新，做學(xué)問的事，必要踏踏實實……”

    溫故而知新……照這么說，一輩子都能?？闯Ｐ拢俏?還?要看一輩子不成？

    人的思維模式根深蒂固，秦放鶴也?不與他糾纏，下課后直接去找了山長。

    山長之前就得了周縣令的吩咐，叫他多照看著秦放鶴，此時聽了這話?倒也?不意外，當即請了朱先生來叫他現(xiàn)場考較。

    朱先生對秦放鶴這種越級告狀的行為非常不滿，干巴老頭兒當場吹胡子瞪眼，說他浮躁，眼高手低等等。

    “諸子百家恁般深奧，那是會背了便學(xué)會了的么？你如此心高氣傲，來日必要吃虧！”他痛心疾首道。

    他是打小這么過來的，之前的無數(shù)父輩祖輩也?是這么過來的，所以就固執(zhí)地認為這才是唯一的方式方法。

    秦放鶴可以理解，卻不想接受，仍舊堅持自己的訴求：“先生盡可以出題，若有不好的，學(xué)生再學(xué)就是?！?/br>
    你還?挺會安排！朱先生把眼睛一瞪，還?要再教訓(xùn)，山長便已出聲?打圓場，“敬之，地里的莊稼尚且有高有低，院子里的花也?不一般紅，何況人乎？圣人也?曾說過，要因材施教，你莫要固執(zhí)，多問一句也?就罷了?！?/br>
    別說這些孩子，他小時候也?不想讀一百遍！嘴都疼！

    山長都發(fā)話?了，朱先生到底要給個?面?子，板著臉，硬邦邦扔出幾道題。

    有孔老先生勢頭兇猛的考察在先，這位朱敬之朱先生的題目便顯得溫風(fēng)細雨起來。

    他甚至不超綱！

    真?是一位體?貼的好老師！

    秦放鶴油然生出詭異的感動，不僅能夠慢慢回答，出題間隙甚至還?能有閑暇觀察朱先生和山長的表情?。

    嘶，有點不對呀。

    朱先生固然固執(zhí)，但反應(yīng)卻好似太大了些，就好像……之前也?曾有人這般反抗過。

    唔，看來反骨不只我?這一副嘛。

    人多無罪，人多無罪！

    做老師的，只要沒?有壞心，難免會對優(yōu)秀學(xué)生多幾分寬容。

    眼見?秦放鶴并未說謊，題目答得有板有眼，其中不乏見?解獨到之處，朱先生神色略略緩和了些。

    只語氣仍舊不軟乎，風(fēng)干老臉上面?皮抖動，“這也?罷了，只不許遲到早退，也?不許懈怠，我?時時要choucha的?！?/br>
    能得到這樣的準許，秦放鶴已然心滿意足，當?shù)匾灰镜降?，鄭重道謝，“先生用心良苦，學(xué)生自然明?白?，必謹遵教誨?！?/br>
    倒還?乖覺。

    朱先生這才從鼻腔中發(fā)出一聲?勉為其難的哼，轉(zhuǎn)身朝山長拱拱手，大步流星去了。

    洗得微微泛白?的袍子在他身后圓潤鼓起，飛揚的邊角，像振翅欲飛的蟬。

    秦放鶴又向?山長行禮道謝，對方笑得十分慈祥，“朱先生為人雖有些古板，話?也?不大中聽，但心是好的。”

    秦放鶴道：“先生教誨的是，學(xué)生心里也?明?白?，日后自然尊師重道?！?/br>
    其實似朱先生這般愿意讓步的先生，已經(jīng)算不上固執(zhí)了，原本他還?以為會有一場硬仗。

    山長打量秦放鶴幾眼，滿意地點點頭，放他去了。

    秦放鶴出來時，孔姿清已經(jīng)在外面?樹蔭下著了，也?不知來了多久。

    而剛與他擦肩而過的朱先生的背影，似乎越發(fā)氣鼓鼓，小老頭兒走?起來都一跳一跳的。

    夏末的蟬叫得聲?嘶力竭，仿佛已經(jīng)預(yù)知到死期將至，在路邊樹上拼了命地燃盡最后一點光華，震耳欲聾。

    對他來找山長一事，孔姿清好像半點都不驚訝。

    “辦好了？”

    “辦好了！”秦放鶴笑起來，一身輕松。

    兩人并肩往回走?，邊走?邊說些雜談：

    “我?那里有幾本好書，日后朱先生的課上，你可以讀一讀?！?/br>
    “……”

    優(yōu)秀學(xué)生代表公然慫恿我?課上開小差。

    他就知道，之前孔姿清肯定也?跟朱先生對著干過！

    山長背著手，立在窗邊，看著兩個?少年漸行漸遠，地上影子拉出長長一片，臉上滿是欣慰。

    秀才和秀才也?不一樣，或年少成名，如日升之光；或垂垂老矣，如西落斜陽。

    誰不喜歡少年天才呢？

    真?不錯。

    傍晚下課回到宿舍放書，再往食堂走?時，秦放鶴迎面?碰上隔壁的牛士才和郭騰。

    前者似乎想與后者搭話?，后者卻神色不虞，似乎心事重重的樣子，也?不知聽沒?聽見?，半點反應(yīng)也?無。

    走?近了，郭騰也?看見?了他。

    二人素來不睦，近在咫尺也?不出聲?，活像看見?路邊的臭狗屎，避之不及。

    倒是牛士才夾在中間頗為尷尬，誰也?不想得罪，干笑著對秦放鶴頷首示意，緊跟著郭騰進了房間。

    見?狀，秦放鶴搖了搖頭。

    看樣子，牛士才的日子也?不好過……也?不知一月之期滿后，有多少人會要求換宿舍。

    晚飯時，齊振業(yè)叫苦不迭。

    “……也?不額外多掙錢，那些先生忒用心……”

    原先單獨請了先生在家教時，齊振業(yè)還?能隔三岔五找各種借口偷懶。如今倒好，上有山長、教師，下有同窗同學(xué)，都在相互督促！

    莫說偷懶，但凡他的進度稍慢些，齊振業(yè)竟會感覺到慚愧！

    慚愧！

    這種心情?竟然會出現(xiàn)在自己身上，齊少爺感到空前震驚。

    孔姿清斜了他一眼，涼颼颼道：“哦，難為你還?有良知?！?/br>
    簡直可歌可泣可喜可賀。

    齊振業(yè)：“……”

    信不信餓把這碗咸湯潑在你那張白?嫩小臉蛋兒上？

    如此貓狗大戰(zhàn)般的現(xiàn)場，秦放鶴已然見?怪不怪，木著臉喝了半碗咸湯，發(fā)出由衷感慨：“真?難喝??！”

    午飯還?行，可晚飯這都什么玩意兒？

    刷鍋水吧？！

    難怪允許學(xué)生自掏腰包開小灶，就這種伙食天天吃，誰也?受不了啊！

    不遠處一位前輩笑呵呵道：“可不是難喝？中午炒菜的鍋底兌水煮的！”

    秦放鶴：“……”

    合著真?是刷鍋水！

    幸虧我?吃住不花錢！

    他忽然想起什么，扭頭看向?孔姿清，滿面?震驚地看著他面?不改色將湯喝光。

    你還?真?好養(yǎng)活啊！

    正想著，孔姿清用完飯，動作?優(yōu)雅地用帕子擦了擦嘴，然后面?無表情?地“嘔~”

    齊振業(yè)：“……”

    秦放鶴：“……”

    家里也?不是沒?有那個?條件，倒也?不必這般吃苦耐勞。

    做學(xué)問的課程每天都有，但騎射卻是錯開的，一天騎一天射，保證身體?能得到充分休息。

    這兩樣秦放鶴都沒?什么基礎(chǔ)，難免鄭重。

    都說窮文富武，這話?實在不錯。

    弓、箭、靶場，馬、鞍具、騎裝等等，看得見?的少則數(shù)十兩，多則幾百上千兩，都是白?花花的銀子。

    又要請專門的教習(xí)師父，又要精細豆麥飼料，一年下來，光養(yǎng)護馬匹就要數(shù)十兩之巨，等閑門戶如何能成？

    章縣畢竟只是一座小縣城，有錢人家也?頗有限，似孔姿清和齊振業(yè)這等未入學(xué)便騎射俱佳，開學(xué)后更是直接帶了自己慣用的箭矢、馬匹來的，寥寥無幾。

    這一屆新任秀才之中，僅有五人會騎馬，又僅有齊振業(yè)一人可稱嫻熟，故而他一人去了快班，另外四人去中班。

    剩下的包括秦放鶴在內(nèi)的十多人，都是慢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