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為本店cao勞，斷沒有自掏腰包的道理。這是與二位先生的，上回忘記，今日補(bǔ)上，勞煩小兄弟帶去?！?/br>
    孫先生面不改色地扯謊。

    下回千萬用好紙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寫，那草紙又薄又糙，還洇得厲害，看得眼睛都要瞎了！

    秦山暗暗吃驚，在心里吃力盤算，這得多少錢？

    一刀玉版紙就六十文，那只毛筆好像也得幾十文，再有墨……乖乖。

    就這么白給了么？不要錢？

    天爺咧，讀書真的能掙錢！

    這叫什么來著？哦，以前大哥好像說過，叫，叫……哦，書里有金屋子！

    秦放鶴對此早有預(yù)料，也不推辭，俱都收了。

    要得到別人的重視，自然要先展現(xiàn)自己的價值。

    不見兔子不撒鷹，換做是他，他也這么干，倒不覺得孫先生前后判若兩人的表現(xiàn)有什么不對。

    這還不算，孫先生甚至又拿出第三份，不過紙只有一刀，笑瞇瞇推給秦放鶴，“小兄弟也是正經(jīng)讀書人之后，想必也是用得著的，萬望日后青出于藍(lán)?！?/br>
    這倒是意外之喜了。

    雙方進(jìn)行了一番沒營養(yǎng)的寒暄，孫先生一度表示，如果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不妨說出來。

    您要這么說的話，我可就不客氣了??！

    秦放鶴微笑，“還真有。”

    孫先生：“……”

    我就隨口一說！

    你們還挺不見外的。

    秦放鶴是真的有事想咨詢。

    對于縣試內(nèi)容，他已了解得差不多，但具體什么流程，怎么走，卻幾乎一無所知。

    秦父在世時他年歲尚幼，仍在啟蒙階段，大約秦父自己也沒想到兒子這么快就要下場，所以還沒來得及講報名相關(guān)便撒手人寰。

    白云村最頂尖的讀書人沒了，秦放鶴頓時成了沒頭蒼蠅。

    這也是他第一時間要跟書肆建立聯(lián)系的最大原因。

    一聽是這事兒，孫先生頓覺輕松，就猜是這兩位寫話本的長輩還想科舉。

    讀書不能當(dāng)飯吃，窮書生一邊謀生一邊科舉是常態(tài)，他也很樂意結(jié)善緣，當(dāng)下便細(xì)細(xì)分說起來。

    科舉之前，先要報名，若是有師承的，自然有師長代勞，像秦放鶴這種散戶，就要自己拿著戶籍帖子去縣衙的禮房申請。

    禮房會先看申請人的戶籍，非本地不能考，祖上三代不清白的不能考，賤籍不能考，通過了這初步審核，禮房才會出具“廩?；ソY(jié)親供單”，寫明白申請人的年齡樣貌，這就算完成一半。

    外頭天色陰沉沉的，似乎要下雪的樣子，吹進(jìn)來的風(fēng)越發(fā)凜冽，活像尖銳的小刀片，扎在皮rou上刺刺的痛。

    孫先生摸摸酸痛的膝蓋，沖秦放鶴二人招招手，自己帶頭去里間坐了，又從角落里扒拉出來兩個小馬扎，示意他們坐下說話。

    兩個少年對視一眼，俱都有些歡喜，果然坐下。

    里間擋風(fēng)，且有一只小泥爐，灶膛里靜靜燃燒著幾塊紅彤彤的木炭，湊近了，不多時身上就暖融融的起來。

    看了好話本，又能對老爺交差，孫先生心情不錯。

    他伸手取下墻上掛著的長鐵筷，往爐膛內(nèi)撥弄幾下，竟從灰燼之中掏出來幾顆灰突突圓溜溜的芋頭。

    “自己拿著吃?！睂O先生朝秦放鶴和秦山哥兒倆抬抬下巴。

    您人還怪好的咧！

    秦山有些受寵若驚，扭頭看秦放鶴，見他點頭，這才喜滋滋彎腰去抓芋頭。

    還很燙，他先狠命吹了幾下，待熱度稍退，這才齜牙咧嘴剝皮，先借花獻(xiàn)佛倒手推給孫先生，然后又給秦放鶴剝了一只。

    孫先生暗自點頭。

    嗯，這小子看著憨，倒是知道禮數(shù)的。

    芋頭被暗火慢煨，本就不多的水分進(jìn)一步蒸發(fā)，越加軟糯香甜。才剝了皮，根莖類植物特有的醇厚香氣便從縫隙中擠了出來，露出晶瑩剔透雪白的rou，熱氣氤氳，粘嗒嗒香噴噴。

    溫暖干燥的空氣中迅速充斥了淡淡甜香，叫人滿足得不得了。

    一只芋頭下肚，腸胃舒展，門口也悄然落下白色晶體，湊近了細(xì)瞧，還能分辨出上面精致的八角紋路。

    捂了幾天的雪，終究降下來了。

    “……最要緊的還是找保人，”空口吃芋頭有些干，孫先生想了下，又往爐子上放了幾只黃燦燦的橘子烤著，復(fù)又灌了一大口茶水才繼續(xù)道，“一是找有功名的前輩做保人，次一個么，需得五名應(yīng)考生相互作保。”

    秦山吃得滿口生香，聽得入迷，下意識發(fā)問：“那若不認(rèn)識怎么辦？”

    像他們白云村，如今只有鶴哥兒一人讀書，上哪兒找那么些呢！

    孫先生笑道：“這也好辦，等衙門給你們湊數(shù)就是了，不過要多費一分銀子，且到底不如自己找保險，又知根知底的?！?/br>
    本地官府自然也希望人才多多益善，所以每年都會為落單的學(xué)子湊人頭。

    不過衙門只管湊人頭，不管分辨人品如何，倘或真的不幸遇到鋌而走險舞弊的，共同結(jié)保的五名學(xué)子都會連坐受罰，可謂無妄之災(zāi)。

    秦放鶴謝過，旋即陷入沉思。

    我該去哪里找呢？

    全憑運氣，交由衙門去做？到底不大放心。

    可若自己來，又實在沒有人脈。

    秦父生前病重，曾經(jīng)有往來的秀才朋友們也多年不曾往來，若自己此時去求，難免尷尬。

    人情這種東西，有來才有往，縱然對方肯幫忙，大概率也是敷衍，未必比衙門強(qiáng)到哪里去，又欠人情。

    到了這一步，自然又顯出進(jìn)學(xué)的重要性。

    同窗之間朝夕相處，彼此知根知底，也了解人品，說湊數(shù)，眨眼間就得了。

    可據(jù)他所知，鎮(zhèn)上的兩間學(xué)堂教學(xué)水平也十分堪憂，先生不過秀才身份，教課多年未曾有什么成果，說句狂妄的話，知識儲備和見識還真不一定比得上自己。

    天地君親師，不是說說而已，這年月，一旦拜師就相當(dāng)于多了半個爹，日后生死榮辱皆在一體。

    若那先生是個有見識的正人君子倒也罷了，若不是……

    固然有能人大賢因種種原因流落鄉(xiāng)野，但概率之低，絲毫不亞于中彩票，秦放鶴不想去賭。

    倘或一名考生現(xiàn)在能去大專，可如果再咬咬牙，復(fù)讀一年就能走211、985，又當(dāng)如何？

    不過須臾，秦放鶴就下了決定：

    他要直接去重本，去現(xiàn)階段能夠得上的最好的學(xué)堂，縣學(xué)。

    雪越發(fā)大了，原本零星的雪粒連接成群，遠(yuǎn)遠(yuǎn)望去混沌一片，儼然有些鋪天蓋地的豪情。

    秦山往外看了眼，一邊哀嘆回去更不好走，一邊又忍不住慶幸起來，“瑞雪兆豐年，好大的雪！”

    明年莊稼一定有個好收成！

    秦放鶴表面神色不動如山，腦海中的思緒卻也如外面飛舞的大雪，起起伏伏。

    進(jìn)學(xué)方向已然確定，至于那保人么……秦放鶴隱晦地看了埋頭翻橘子的孫先生一眼，又迅速撤回視線。

    唔，這倒不失為一條退路。

    不過，他還有時間，現(xiàn)在想這些為時尚早，暫時可以延后，待到解決了經(jīng)濟(jì)危機(jī)再做打算。

    橘皮遇熱，漸漸干癟收縮，偶有果皮汁液落下，滾在爐蓋上吱吱作響。

    淺淺的酸甜在書肆的小角落內(nèi)蔓延，像刺破沉悶空氣的刀片，尖銳又鋒利，令人精神一振。

    “那先生，考場之上又是怎樣光景？”秦放鶴果斷進(jìn)行下一項。

    孫先生也是閑得發(fā)慌，此時有人問，便著意賣弄起來。

    “那可有得說！足足五場考試，前后大半個月哩……考場么，自然是縣太爺監(jiān)考，只朝廷看重人才，說不得要派個監(jiān)考官下來……”

    但縣試并不大受重視，仍以本地縣令為主，考題由他出，批卷子也是他來，朝廷派下來的監(jiān)考官只承擔(dān)監(jiān)考，保證考試公正的職責(zé)。

    秦放鶴若有所思。

    選詞填空的考題自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在，沒什么可說的。但是后面的注釋解析和作詩，評判標(biāo)準(zhǔn)全憑考官的個人喜好，是非常主觀的事情，可cao作空間很大。

    說白了，縣試階段只需要拿捏縣令本人的喜好就可以。

    那么，接下來要深入了解的就是本地父母官。

    他多大？籍貫何處？人品如何，有什么好惡？在做學(xué)問方面，又是什么流派？

    思緒翻飛間，秦放鶴緩緩眨了下眼睛，目光從一旁書架的《縣志》上一掃而過。

    看來，等有錢之后，勢必要往縣城去一趟。

    第6章 熗鍋白菜面

    因上次的書稿不夠做一本，孫先生就打算略等等再回縣城找掌柜的商議。

    轉(zhuǎn)眼到了十月二十，秦放鶴二人又來交書稿，孫先生看過，心滿意足，歇息片刻，又看一回。

    只是這一回，他看著看著，臉色忽然古怪起來。

    孫先生把那處狠狠看了幾遍，又抓起前番送來的另一沓書稿瞄幾眼，然后抬頭看向秦放鶴，眼里有些復(fù)雜的遲疑。

    秦放鶴莫名覺得不妙，于是先發(fā)制人，“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孫先生沉默片刻，似乎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搖頭，說起印書的細(xì)節(jié)來。

    傳統(tǒng)印刷成本極高，哪怕用最便宜的木料，光刻板和人工就要數(shù)兩之巨。再加上紙墨、車馬和納稅等等，平均下來每本至少定價一百四十文才有得賺。

    每賣出去一本，秦放鶴能得利五文，按月結(jié)算。

    “……究竟賣得怎樣，著實不好說。這幾卷倒是可以做一本，先各印一百本瞧瞧行市……”孫先生說著，習(xí)慣性瞇眼去撥弄算盤。

    做賬習(xí)慣了，不管金額多少，總要撥弄一番才安心。

    “一五得五，兩百本么，就是一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