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婉儀的臉色頓白，指甲掐進(jìn)自己的手心。

    她身后的侍女當(dāng)即憤憤不平，聲音抬高：“錦月怎么這樣？！憑什么不讓我們進(jìn)，卻讓羅娘子進(jìn)？她不是口口聲聲陸三郎不在的時(shí)候，不讓任何人進(jìn)院子么？如何就……不行，我要找她要說話……”

    “夠了！”江婉儀難得厲聲，陡然抬高的聲音嚇住了自己的侍女。江婉儀回過頭，滿目是淚，她難堪到極致，話不成調(diào)：“別說了……你還讓我更丟人么！”

    抹一把面上的淚，江婉儀低著頭就走——陸三郎！陸昀！

    他竟這般給人難堪！

    錦月只是侍女，錦月說什么做什么，不都聽他的意思么？素來知他不喜女子聒噪，是以江婉儀輕易不去叨擾他，他卻、他卻……這般瞧不起人！

    江婉儀疾走，哭得喘不上氣，恨不得立時(shí)回家，不要再呆在陸家受辱了。她走得急，半道上撞上一個(gè)從拐角處同樣匆忙走來的人。江婉儀慌張擦淚，不愿被人看到自己的狼狽。

    這位郎君卻是認(rèn)出了她，問：“江表妹，你有沒有見過羅表妹？你知道她在何處？”

    淚眼婆娑地抬頭，江婉儀看到是陸二郎。陸二郎陸顯看到她哭成這樣，也是怔了一下，微有后悔。陸顯正要謹(jǐn)慎問她為何哭，就被江婉儀哀傷的眼睛盯著。江婉儀喃喃輕語：“又是羅表妹……為何你們男的，都喜歡找她？她在你們眼中，就那般好看么？”

    陸顯：“羅表妹是好看沒錯(cuò)，但是……”

    江婉儀沒聽下去，眼中的淚更多了：“是呀。你們才不在乎別的東西，只要女郎漂亮，金山銀山算什么，身世地位有何懼，刀山火海你們都愿為她走下去。只要好看到她那般地步，無論如何，她都不會過得差……”

    江婉儀失魂一般，趔趄著走了。

    身后被說得莫名其妙的陸顯無奈極了：“……哎！”

    羅表妹是又怎么著江表妹了？

    不錯(cuò)，時(shí)到今日，就是陸二郎陸顯，都說服不了自己認(rèn)為羅表妹是清白無辜、世人皆害她的雪白蓮花了。

    雪白蓮花不可能嫁得了衡陽王，勾得住陸三郎，還讓陸老夫人等長輩不喜她、卻也不惱她，還愿收留她。

    ……

    貴族女郎就是好面子。羅令妤自己好面子，她更深知其他女郎，有過之無不及。小小擺江婉儀一道，希望江婉儀迎難而退。這是公平競爭，江婉儀技不如她，當(dāng)避。

    被錦月親自迎進(jìn)院子，這是陸家那些傾慕陸昀的表小姐們從無有過的待遇，羅令妤又有些飄飄然。她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莫要得意過頭。

    陸昀確實(shí)不在府上，錦月也確實(shí)不知郎君什么時(shí)候回來。錦月憂愁：“許是我們到丹陽來避暑，家太遠(yuǎn)了些，郎君回來的越來越晚，很多時(shí)候都不回來，直接睡在陳王府上了。聽說北方打仗，我們郎君那邊調(diào)人什么的挺忙的。我卻也不懂，不能為郎君分憂。只知道即便郎君回來，也挑燈夜讀。他每次都帶回來許多卷宗，郎君近來清瘦了許多……”

    錦月期盼地望著羅令妤：“娘子，你勸勸三郎吧。我們都是奴婢，不能在郎君面前多話。三郎也許能聽進(jìn)去你的勸說呢?！?/br>
    羅令妤撇嘴，心想我若是說話管用，我現(xiàn)在就是你們的三夫人了。

    她卻是心中微動，問錦月：“他在忙著干什么？我能去他書房一觀么？”

    羅令妤柔柔弱弱地哀嘆：“他確實(shí)瘦了好多，我也很擔(dān)心他。”

    錦月猶豫了一下，想到這位說不定是未來的三夫人，自己該努力討好。錦月當(dāng)即愿意領(lǐng)表小姐去陸三郎的書房一趟，讓識文斷字的表小姐自己看。初到陸昀書房，羅令妤心中激蕩，甚有怯意。她竟來到了他的書房……一個(gè)郎君的書房，最能展現(xiàn)這個(gè)郎君的心里秘密，真實(shí)一面。

    他愛什么樣的書，他平時(shí)在看什么書。他把玩什么，他又研究什么。

    陸三郎藏著掖著的心事，都會在書房暴露。

    羅令妤鄭重其事地在書房坐下，坐在擺的半人高的卷宗后，她拿起了案頭上沒看完的書，一頁頁翻開。盡是多年來的戰(zhàn)事報(bào)表……羅令妤瞥一眼，意識到自己不該多看，連忙合上。

    又翻開了別的書，這次倒是能看了。這書是地域圖冊，畫的是北國的地域，風(fēng)土人情，植物土地……

    羅令妤擰起了眉。

    她一言不發(fā)，再次翻開別的書。這一次，是幾個(gè)偏北地方的語言風(fēng)俗……

    羅令妤默默地翻著書，錦月緊張地等著她給出答案，卻見羅女郎一本又一本地看，越看臉色越沉，越是抿著嘴不說話。錦月著急，連聲問陸三郎到底在看什么。羅令妤心中沉沉，如壓大石。

    她想，原來如此。

    陸昀從未死心。

    他二哥訓(xùn)斥他，不讓他去邊關(guān)；但陸昀書房的這些書冊，告訴羅令妤，陸昀就是想去。始終不曾死心，始終在積攢力量，為去邊關(guān)做準(zhǔn)備。且他書案上的書這么多，可見他這打算已不是一兩日了。甚至羅令妤猜測，陸昀就快能實(shí)現(xiàn)他的抱負(fù)了。

    錦月催促：“表小姐，如何如何？我們郎君到底在想什么？”

    羅令妤怔忡不吭氣，低頭摸著書目。她心情復(fù)雜，一會兒想他去邊關(guān)也好，她雖然自私利已，但她看得出陸昀和其他醉生夢死的世家郎君不同，他心有抱負(fù)。何況羅令妤心中其實(shí)一直對當(dāng)年汝陽滅門耿耿于懷，對于愿意去邊關(guān)的郎君，她心里甚為感激。

    然另一方面，她想到他若是走了，短期內(nèi)都不會回來了。那她嫁給誰啊？

    而且刀劍無眼，他若是回不來……她又怎么辦？

    “表妹，你在這里！”想得出神時(shí)，聽到陸二郎松了口氣的聲音。

    羅令妤扭頭，看到陸二郎被侍女領(lǐng)到了書房門口。揮手讓錦月等侍女出去，陸顯幾步跨來，到羅令妤身邊。端坐的羅令妤仰頭詫異看他，見這位二表哥忽地蹲下來，握住她纖細(xì)的手腕。

    羅令妤茫然。

    看陸二郎目光灼灼地盯著她：“表妹，你和我三弟感情如何了？”

    羅令妤：“……”

    被郎君直接問出這般話，羅令妤扭了臉，微羞澀。她心小，疑心陸二郎在試探自己，要阻攔自己的婚事。所以女郎推脫道：“什么如何？我聽不甚懂。尋常兄妹，哪來的感情如何？二表哥不要想多了?！?/br>
    陸二郎：“……”

    ……

    陸二郎想自己莫非看著很像傻子？什么叫他想多了呢？

    三弟敷衍他，從不正面答他羅令妤如何。

    羅表妹也應(yīng)付他，從不承認(rèn)自己和陸三郎有什么。

    以前那兩人不承認(rèn)，現(xiàn)在這兩人還不承認(rèn)。就愿意默默相愛，彼此依偎。他們再心知肚明，看得分明，陸昀和羅令妤就是不說。

    ——為什么這兩人就是不承認(rèn)！你們都在祖母那里談婚論嫁了，祖母說你們小孩子胡鬧，你們就真的當(dāng)自己是小孩子胡鬧么？

    你們是打算一直瞞著，等到要成婚那一日，才宣布你二人情意甚篤？！

    ……

    心中萬馬奔騰，頗為理解衡陽王平日面對自己時(shí)的崩潰感。然陸二郎不能崩潰，他的夢太亂了，他看不清未來的線到底是哪一條，他只能判斷兩個(gè)夢不同的地方，來將未來導(dǎo)去好的一面。

    而未來最好的一面，便是——“羅表妹，嫁人吧！”

    羅令妤眸子睜大，震驚道：“二表哥，你……”

    她手背陸顯緊握住，聽郎君非常誠懇的：“嫁吧！”

    “嫁吧！不能再拖了！”

    他鼓勵(lì)著羅令妤，因腦子不斷浮現(xiàn)夢境，使他思緒混亂。陸顯好似有許多話要說，但千言萬語，到口邊只剩下一個(gè)“嫁”字。想她嫁給三弟，或許慘烈的那個(gè)夢就不會發(fā)生。兩個(gè)夢截然不同，卻全都模糊，當(dāng)是說命運(yùn)再一次站在了節(jié)骨眼上，不同的選擇導(dǎo)向全然相反的未來。

    陸顯抓著垂坐的表妹的瘦肩：“嫁吧嫁吧嫁吧！”

    竹簾外，陸昀剛回來，被錦月告知屋中有誰后，他就來到了自己的書房。站在書房簾子外，眼見陸二郎不斷地懇求羅令妤嫁人，陸昀目光黯黯，心口沉壓：莫非二哥，真的喜歡羅令妤？喜歡羅令妤至此？！

    陸昀臉色難看。

    其實(shí)他一直懷疑二哥喜歡羅令妤……羅令妤這般美，二哥見羅令妤第一次的時(shí)候，就為她訓(xùn)他。之后每一次，二哥都因?yàn)榱_令妤而臉紅，不斷地因?yàn)榱_令妤說他如何不好。

    似她這樣風(fēng)流的女郎，喜歡她的郎君確實(shí)很多。只她眼光高，自負(fù)美貌，非豪門不嫁。

    若是二哥與他同時(shí)喜歡她……二哥的出身、地位實(shí)則遠(yuǎn)好過他。二哥若要與他爭羅令妤……陸昀臉色黑可滴墨，他不讓錦月多說話，轉(zhuǎn)頭就走了。

    ……

    陸昀直接去了祖母那里，將祖母逗笑后，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出了自己的目的：“我可能就是想娶羅表妹?！?/br>
    陸老夫人：“……”

    陸老夫人頭很痛：“你怎么又來了！娶妻哪是那般容易的。”

    陸昀嘆道：“怕夜長夢多啊。有人怎么就那般招人喜歡？明明渾身是毛病……怎么一個(gè)個(gè)都眼瞎了，看不到呢？”

    陸老夫人望著他：“你在說誰呢？你是不是眼瞎？”

    她也想拿這話問孫兒好久了呢。

    陸昀：“我怕我爭不過別人。”

    陸老夫人乜他：“誰能爭得過你？”

    陸昀一怔后，然后低頭，微微輕笑，眉目間風(fēng)華輕蕩。陸老夫人被他笑得奇怪，問他：“……你便那樣喜歡她，非要娶她不可？”

    陸昀沉默了良久。

    他慢聲，說了實(shí)話：“其實(shí)我不想娶妻。無論是誰，我都不想。如果婚姻以我父母的結(jié)局收場，我情何以堪。我又怎能現(xiàn)在說，我會比他們做得好？若我不十分確定，若我自己一直不信——既不信人與人之間的愛，也不信婚姻的保證。我追溯不到源頭，我不知愛從何而起，如何能源源不斷永不止息……我為什么要耽誤別人？”

    陸老夫人怔住，她看向這個(gè)孫兒。老人家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陸昀的話也許年輕孩子聽不懂，陸老夫人卻一下子聽出了陸昀的心結(jié)。她蒼老的面容與清俊的孫兒面對面，她知道陸昀清高至極，但她不知陸昀居然一直是這么想的。

    ——該是何等的不安，才能對情愛、對婚姻如此悲觀？

    世上喜歡陸三郎的女郎那么多，竟不能讓他覺得心安，反而一直讓他自我懷疑？他竟一直是缺了這么多愛？

    陸老夫人滿目顫顫，喃聲：“……當(dāng)年，我就該將你養(yǎng)到身邊，不該讓你一個(gè)人住到二房去……”那時(shí)覺得陸三郎沉穩(wěn)，見他一個(gè)小孩子也那般鎮(zhèn)定，又怕大房這邊欺負(fù)了老二的獨(dú)子，怕人說大房貪了二房，怕陸昀長大后鬧得生分……是以一開始做的決定，便是讓陸昀獨(dú)居“清院”。

    卻不想、不想……讓陸三郎心中不安至今。

    陸老夫人潸然落淚：“是我誤了你么……”

    陸昀一愣，眸子一動，猜到陸老夫人在想什么了。他心中輕輕一笑，情是真，祖母的愧疚，他也要。陸昀低頭，作失魂落魄狀，嘆道：

    “我是不愿娶妻生子的。但如果日后我一定要娶妻生子……我唯一能想象到的，便是羅表妹了。”

    “祖母，你便幫我，成全我吧?！?/br>
    ……

    可憐的陸二郎，哪知道他三弟那般心機(jī)，去利用一個(gè)老人家的愧疚心。雖然陸二郎也希望陸三郎和羅表妹成就好事，但中間事情偏向，總是走向奇奇怪怪的地方。

    尤其是這兩日見到陸三郎，陸顯每次想和弟弟討論下婚事，都被陸昀岔開了話。

    非但如此，陸昀還對他，格外的……好？

    言聽計(jì)從，二哥說什么就是什么，還會主動來問二哥需不需要幫忙。

    這種聽話討好，帶著幾分……愧疚，補(bǔ)償感？

    陸顯深深的茫然了。

    尤其是七夕那日晚。

    陸顯將自己的夢想了許久后，陸三郎不肯聽他談?wù)摶槭拢戯@只好找別的法子。七夕夜，陸三郎當(dāng)值，不在家中；家中的表小姐們在葡萄棚架下許愿乞巧。設(shè)宴求姻緣。

    羅令妤在心中許愿：一，要嫁權(quán)貴；二，若是命運(yùn)待她好些，她要嫁給喜愛的權(quán)貴。

    夏夜花開，女郎們在葡萄架下許愿，陸三郎與府衙告了假，提前回家。他翻了墻，踩過墻頭的花枝樹葉。俊美的郎君蹲在墻頭，傾聽了羅令妤的心愿。他挑眉，心想自己真是一次又一次地聽到她那殷切的想嫁豪門的愿望。

    陸昀目中含笑，低頭看著女郎中最獨(dú)特的那一個(gè)?；ㄏ汴囮嚕轨F彌漫，他在她看不到的高處，專注而安靜地看著她，等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