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從書樓出來后,尹笑萍在回廊下遇到送藥來的阿嬈。 阿嬈手里的托盤上放著藥碗,不便行禮,只能停下來笑著對尹笑萍微微頷首,客氣有禮地招呼道,“表小姐好。” 才得了傅凜允準自家弟弟休息,尹笑萍心中也松快,當即停下腳步,神情和軟地與阿嬈寒暄起來。 “今日怎的是阿嬈妹子送藥呢?葉姑娘可是有旁的事在忙?” 阿嬈笑瞇瞇回話,“這幾日都是我給五爺送藥來著,鳳姐兒有事去臨川了?!?/br> 尹笑萍僵住,旋即驚慌失措地追問:“幾時、幾時走的?” 阿嬈不明白她在慌什么,疑惑地眨了眨眼,“今兒是第三日了。表小姐有事找鳳姐兒嗎?” 心事重重的尹笑萍全沒聽進去她后半句問話,顧自凝眸蹙眉盤算了一下—— 三日前走的,那不就是從藥圃回來沒兩天嗎? 她愧疚得漲紅了臉,喃喃脫口,“完了,葉姑娘會不會是那日被我的話慪到,回臨川找老太君請辭了吧?!” 當年是傅家老太君傅英出面,請了葉鳳歌的師父妙逢時來替傅凜診病,之后葉鳳歌才奉師命留下來侍藥的。 按著道理,若葉鳳歌要請辭離開,自然就該是回臨川傅宅找老太君交接。 “你說她什么了?!” 尹笑萍被這冷嗖嗖壓著怒的嗓音嚇了一大跳,猛地回頭,就見傅凜冷面煞神一般站在不遠處,望著她眼神像冰刀似的。 自打半個月前傅凜對尹華茂發(fā)了那場火后,不但尹華茂怕他,尹笑萍其實也是怕他的。 此刻的尹笑萍又是愧疚又是害怕,抖抖索索垂著眼不敢直視傅凜,簡單的一句話也說得七零八落。 “沒、沒有說……就是,就是,前幾日在藥圃恰好遇到,聊了幾句閑話。” 傅凜沉著冷臉走到她面前,纖瘦卻修長的身軀挾裹著迫人寒氣,竟讓尹笑萍漸漸覺得有些喘不過氣。 “我再問你一遍,你說她什么了?” 尹笑萍嚇得,眼里立時浮起淚光,“我就問葉姑娘,和五表哥是不是一對兒……我就是好奇多嘴那么一問,后頭也跟她致歉了,沒、沒欺負她的?!?/br> 傅凜怔了怔,“她,怎么說?!?/br> 尹笑萍極力回想著當日與葉鳳歌的對話,盡量詳細地將當日對話還原。 “……葉姑娘就說,當年她剛來時,五表哥才這么高。”她仿著當時葉鳳歌比的高度,略略彎下腰,伸手在膝蓋以上比了比。 見傅凜目露兇光,她忙不迭又將手挪上來些,抬高到約莫與腰際齊平,“后來又改口說,不對,是這么高……” 傅凜背在身后的右手捏緊成拳,強忍著不耐煩,硬聲打斷她:“揀要緊的說!” 磨磨唧唧,一堆廢話! “哦,好的,揀要緊的說?!币ζ技t著眼眶縮了縮脖子,以隱隱的哭腔囁嚅道。 “葉姑娘的意思是,五表哥就像她親自澆灌大的小白菜,雖說如今長得水靈靈,可在她眼里還是原來那小苗苗,她當你弟弟似的,叫我別再胡亂說話壞了你的名聲?!?/br> 看不懂傅凜此刻的神色是個什么心情,尹笑萍強忍著沒哭出來,輕輕吸了吸鼻子,補充道,“她還說,五表哥的名聲和傅家任何一個公子、姑娘同樣貴重,若我再亂說話,她兇起來是要打我的?!?/br> 傅凜板著冷臉走過去,從阿嬈手中的托盤上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承恩,去備馬車,”傅凜冷冷剜了尹笑萍一眼,“若我是自己從臨川回來的,那我兇起來,就不只是打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奄奄一息的我來了…… 第十七章 秋風掠過,廊下懸垂的銅鈴搖得叮當作響,鈴心美石來回敲擊著鈴壁,清脆悅耳。 尹笑萍早已抹著眼淚跑出了北院,承恩也奉命去備馬車了。 一襲白衣的裴瀝文匆忙地走進北院,遠遠就見傅凜孤身立在廊下。 雙手負在身后,略仰頭看著廊檐下離自己最近的那個銅鈴迎風招搖,白如冠玉的臉似被烏云罩住。 “阿嬈說你要去臨川找鳳姐兒,”裴瀝文走到傅凜面前,斯文的臉上有隱隱的擔憂,“你當真想好了?非去不可?” 裴瀝文是傅凜西席裴先生的小兒子,小時是傅凜的伴讀,如今是代他在外打點商事的左膀右臂,也是他信任的朋友。 雖說裴瀝文這幾年多在外奔走,真正在傅凜身旁的時候不多,但他對傅凜的事多少知道些。 臨川是傅氏大宅所在,是傅凜的出生之地,也是他當年險些命喪生母之手的驚魂地。 自打七年前被送到這里來后,他連山腳下的桐山城都很少去,更別說幾十里外的臨川了。 到底是朋友,裴瀝文當然不愿傅凜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回臨川,畢竟誰也說不準他到了臨川會怎樣。 為了萬無一失,還是先將傅凜勸住為好,哪怕冷靜一晚再啟程,也比這會兒貿(mào)然抬腳就走要穩(wěn)妥。 傅凜仍舊仰頭望著檐下的銅鈴,一動不動如老僧入定。 “怎么?怕我到了臨川會突然發(fā)瘋?” 他已經(jīng)不是小時那個傅凜了,大半個月前與傅雁回本人面對面都沒瘋。 “你會不會發(fā)瘋這我說不準,”裴瀝文故作輕松地笑著,與他并肩而立,“但以鳳姐兒那性子,若是知道你為什么事追到臨川去,多半要跟你翻臉。” 顯然,裴瀝文已大致清楚方才發(fā)生的事。 傅凜聞言,終于收回仰望著銅鈴的目光,扭頭看向他。 見他肯理人,裴瀝文趕忙勸道,“你想啊,鳳姐兒難得出去玩幾天,事先也同你說好的,若你聽人捕風捉影說幾句就兇巴巴追去逮人,擺明是信別人不信她,說不得她能氣得跳起來打扁你的頭?!?/br> 傅凜喉頭動了動,緩緩將目光移向院中,唇角有模糊而惶惑的苦澀笑弧。 “是啊,她如今想打扁我的頭,是得要跳起來才行了?!?/br> 他不是信別人不信她。 先前尹笑萍說的那些事只是個引子,真正讓他心里炸開陰云的根源,是葉鳳歌從沒有松口向他承諾過不會走。 方才他站在這里,回想葉鳳歌走前那兩日的異樣,心中越來越不安。 “你這算不算當局者迷?”裴瀝文無奈地撇了撇嘴,“你說過,鳳姐兒當年是奉師命留下來的。眼見再沒半個月她師父就要來替你診脈了,她即便是要走,也得先稟過她師父才對吧?” 傅凜被這道理說動,遲疑地抿了抿唇。 “我瞧著那表小姐咋咋呼呼的,該想的不想,不該想的瞎想!阿嬈都說了,鳳姐兒分明只是去臨川玩幾日,講好買些東西就回來的,怎會沒頭沒腦跑去向老太君請辭?” 見他神情有所松動,裴瀝文趁熱打鐵地又勸,“再說了,這時啟程去臨川,最快也要日落之后才能到。屆時城門都下鑰了,你是打算在荒郊野地凍一晚?” 傅凜像是想到什么似地,淺淺斂了長睫,“行吧,那明早再走?!?/br> 雖很怕夜長夢多,可葉鳳歌臨走前說過,若他趁她不在家,胡亂折騰將自己作出毛病,她是要不管他的。 **** 翌日,臨川城,大通繡坊。 葉鳳歌到了臨川就直奔大通繡莊,賴進繡莊后院的客廂內(nèi)蒙頭睡,只有餓醒時才會摸到廚房尋些吃的填肚。 她有想不通的事時,便總是這樣,吃了睡睡了吃,過幾日就像沒事人了。 就這么渾渾噩噩睡到第四日午后,她才迷瞪著睡木了的臉,游魂似地從后院飄到中庭。 中庭花園旁的空地上,繡工們正圍成一圈。 有人眼尖瞥見葉鳳歌出來,扭頭招呼,“葉姑娘可算起了,咱們都怕你睡暈了去。” 葉鳳歌兩手按住自己發(fā)僵的臉,和氣笑應,“見笑見笑,打擾打擾?!?/br> 她這幾年替繡坊畫圖樣,在這里自是常來常往,偶爾需在臨川停留過夜,便此處借住客廂落腳,與繡工們自是相熟了。 “我倒沒怕她睡暈,”男子嘲笑的嗓音從繡工們中間直奔葉鳳歌而來,“就怕她一醒來就胡吃海塞那架勢?!?/br> 繡工們相繼散開些,當中是一幅被撐在大繡繃子上的嫁衣繡樣,有位青衫男子正坐在那兒低頭飛針走線。 葉鳳歌雙手背在身后,搖頭晃腦地邊走邊道,“鄺達啊鄺達,給你起這名兒的人顯然是希望你為人‘曠達’,哪知事與愿違,你偏就是個刻薄又小氣的討厭鬼。” 鄺達將手中的針往繃子上一擱,對繡工們道,“金線描邊時走針一定要快,針腳密實連貫才好看?!?/br> “是,師匠?!?/br> 待繡工們繼續(xù)忙活那件嫁衣,鄺達才站起身抖抖衣擺褶皺,滿臉嫌棄地迎向葉鳳歌。 “我還當你打算在我那被窩里長眠了?!?/br> 葉鳳歌眉頭緊皺啐道,“呸!你才長眠!什么叫‘你那被窩’?我睡的是客廂,跟你那主院隔著八丈遠,再胡說八道我拿針戳你?!?/br> “繡坊,我的;客廂,我的;客廂里的被窩,自然也是我的,”鄺達不屑地睨她一眼,“連這里的每根針都是我的。就問你在囂張個什么勁兒?” 葉鳳歌撇了撇嘴,抱拳敷衍,“多謝師兄仗義?!?/br> 兩人同是妙逢時門下弟子,不過鄺達已久不碰岐黃,開了這繡坊憑精湛的繡功吃飯,既是東家,也是師匠。 “你師兄的仗義是有限度的,這幾日的飯錢你可得給我,”鄺達橫她一眼,與她并肩向外行去,“怎么就那么能吃?做了十輩子餓死鬼是怎么的?” 看著細細瘦瘦的秀氣姑娘,也不知吃那么多東西都長哪兒去了,簡直不講道理。 葉鳳歌大笑,“你那小貓崽子似的食量,大約就是做了十輩子撐死鬼,嘖嘖?!?/br>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前廳的游廊下。 “你還有臉‘嘖嘖’?”鄺達抬手一掌削向她的后腦勺,卻被她敏捷地躲過了,“趕緊去書坊將事情辦好,拿了錢買好東西早些滾回桐山去,養(yǎng)不起你?!?/br> “你都問我要飯錢了,怎么又好意思提養(yǎng)不養(yǎng)的話?臉大。” 葉鳳歌先沖他嘲諷一笑,又抱著柱子唉聲嘆氣,“書坊掌柜說我畫片兒里的人都穿衣裳了,跟那冊話本子的內(nèi)容似乎不合,要再斟酌一下用不用。若不行,我還得回去給畫不穿衣裳的……” 書坊那樁活還是鄺達介紹給葉鳳歌的,但鄺達將葉她引薦給書坊東家后,就沒再過問個中詳情,自不知是給什么書畫圖。 此刻聽了葉鳳歌的話,他當即橫眉冷對地訓道,“葉鳳歌,你是快窮死了還是怎么的?什么活兒都敢接?!” 一聽就不是什么正經(jīng)話本子! 葉鳳歌雙手抱柱,額頭在柱子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嗑著,笑得皮厚兮兮,“你我怎么說都算是醫(yī)家弟子,誰還沒見過沒穿衣裳的人是怎么的?大驚小怪?!?/br> “算了,反正你不歸我管,隨你想怎么浪就怎么浪。你也到了思.春的年紀……” “什么年紀?你夠膽再說一遍?”葉鳳歌捏緊了拳頭。 鄺達白了她一眼,對她的威脅視而不見,“不過我可提醒你,要怎么浪都只能在外頭。人家傅五公子終究是求診的病人,你雖是侍藥,卻也該有醫(yī)德,萬不能對他胡來,否則師父鐵定打斷你狗腿?!?/br> 葉鳳歌巴巴兒從桐山躲到臨川來清靜這幾日,就是不想談傅凜的事,這鄺達十分不貼心,哪壺不開提哪壺,給她氣得個面紅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