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br>
    “以后要努力讀書，考高分，賺錢了就孝順阿爸阿媽……”

    這些話聽過的次數(shù)，一輩子攢下來能開幾場脫口秀。程心耐心地聽著，統(tǒng)統(tǒng)點頭和應(yīng)。

    “最近阿爸阿媽怎么樣？”

    外婆如是問，程心想了想，答：“都很好?，F(xiàn)在程愿程意跟我在二樓睡了?！?/br>
    “是嗎？”外婆有些意外，之后樂呵呵的。

    到程心主動提話：“外婆，你有空就來我家住吧。”

    “好好。”

    外婆偶爾會去程心家住，尤其阿爸外出打工那幾年，來得特別勤快。每次外婆大駕光臨，程心都要跟她一起睡。

    只有外婆在，就算程心到點不轉(zhuǎn)臺看新聞，阿爸也不會發(fā)怒，只要外婆在，程心耍耍脾氣偷偷懶，阿媽也不會催她，只要外婆在，阿嫲不去打麻將，會留在家里跟外婆說說話。大人笑，孩子樂，一個家的氣氛輕松和睦，像極了小學生作文書里《我的一家》的范文場景。

    如此頗具影響力的外婆離世時異常痛苦。

    假如程心是個畫家，她能夠?qū)⑼馄湃ナ罆r的每個細節(jié)情景一筆一劃畫下來。那是一場沒有恐怖沒有尖叫，只有沉靜的悲傷的生離死別?？上С绦囊粺o才華，二不敢回憶。

    外婆去世前已經(jīng)病了一兩年，所以大家都心中有數(shù)，只是說不準哪個日子。程心提前回去了，沒帶前夫，理由是也許外婆能再熬兩個月。結(jié)果那天凌晨兩點，程心發(fā)信息通知前夫，前夫馬上回撥電話，說即刻飛過來。程心說不用了，她很累，并很快掛了電話。

    外婆在廚房忙里忙外，不見外孫女有走的意思，以為她好家務(wù)，便心血來潮教她做煎釀三寶。這是外婆的拿手菜，味道濃郁，炸得鮮嫩香酥，所有內(nèi)孫外孫女孫男孫都相當捧場。

    外婆說：“學會煮飯煮菜，以后照顧老公，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程心偷笑。她對做家務(wù)的情懷幾十年不變——最討厭。以前都是前夫動手，她過了好一段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后來開了小五金廠，生意忙了就請保姆，洗碗掃地之類她依舊無需cao心。

    外婆講解著三寶的烹制步驟，將幾十年的秘方無私奉獻，并不知程心聽得飄忽。

    前夫是江蘇那邊的人，偏好甜味，煎釀三寶這種咸辣重味的，他并不愛吃，況且外婆做菜以咸出名，她說放兩勺鹽，那最多只能放一勺半。某天程心特別想念外婆的手藝，前夫便上網(wǎng)搜索資料自學，親自下廚整給她吃。那味道賣相，連幫外婆挽鞋都不夠資格，卻終身難忘。

    外婆站在灶臺前，邊下油鍋邊強調(diào)要點。這畫面不能再熟悉，只不過對象換成前夫。前夫系著圍裙在廚房里煮飯，程心啃著蘋果倚在冰箱門前，心安理得做觀眾，游手好閑等開飯……他提離婚的前一天，也那樣給她煮飯……

    原本連貫的片段突然闖進郭宰的小尾指，輕輕一劃，片段碎成玻璃渣，鋪落一地，也扎醒了程心。

    “我去廁所！”

    外婆聞外孫女扔下一句話就沖進廁所鎖上門，提醒：“記得開燈啊，別摔了?！?/br>
    不用開燈，外孫女只是借個角落蹲一蹲，流流淚，何需要光？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擼大綱，更新可能又不定時了。

    第16章 第 16 章

    傳說不少科學家都信教，比如牛頓。他們見識過太多用科學解釋不了的現(xiàn)象，于是寧愿相信世間有造物主，那一切難題便有說法。而程心的困惑，怕且將各派各教的神佛膜拜一遍，都未必能有個釋然。

    無它的，人心不就是最難測么。

    前一刻寵愛著她的前夫，后一刻卻要恩斷義絕，反轉(zhuǎn)豬肚就是屎。枉他們用分秒點滴積攢起來的近廿載感情，到頭來不敵一個胚胎。

    假若他是從垃圾堆里撿的老公就罷了，偏偏他曾經(jīng)對她溫柔呵護，也曾經(jīng)立過不少山盟海誓。

    一只禽獸變成人，是得道，反過來一個人變成禽獸，是墮落。前夫于程心無疑是后者。這轉(zhuǎn)變過于唐突，無所適從。如今婚已經(jīng)離了，她也已經(jīng)死了，牽扯都該了結(jié)了?？墒桥紶栆换貞洠牡讖奈窗巫叩拇逃滞镌?，越扎越痛，越拔不出來。

    事情并沒有完。

    “心心大表姐?！?/br>
    姨媽在外面敲門。

    程心先驚后喜，連忙應(yīng)聲：“等等，出來了！”

    如果略掉前夫，程心的最喜愛親人排行榜，外婆位列第一的話，那么姨媽是當之無愧的第二。

    跟隔壁飯香同一個道理，家長愛說別人家孩子好，孩子何嘗不認為別人家家長棒？像程心小時候就很正經(jīng)地說過要把姨媽當作親媽，因為程心的兩個表弟從來不用做家務(wù)，被姨媽追九條街來罵時還能樂哈哈的，仿佛那是一件很歡樂的事。

    多好啊，連被追罵都是歡樂的，她愿意。

    跟阿媽阿姨相比，姨媽算不上漂亮，且個子最矮皮膚最黑，但沒有一個人會說她性格不好。

    姨媽對誰都笑呵呵的，誰都樂意跟她相處。年輕時她跟阿媽去恩城打工，后來應(yīng)外婆召喚回鄉(xiāng)下結(jié)婚，嫁給了一個自小就隨父母偷渡到香港的鄉(xiāng)里。外婆很喜歡大姨丈，說是半個香港客，遲早跟他落香港享福。姨媽沒什么心思，聽外婆話完了婚，接著給大姨丈先后生了兩個兒子，陳首陳向。大姨丈常年在香港，卻把收入全部往鄉(xiāng)下寄，姨媽不需要工作，也有足夠的錢在外婆家附近建了幢兩層高的新房子，平日有事沒事都往娘家跑，方便得很。

    九七之后，姨媽跟兩個表弟很快獲取單程證，隨大姨丈去了香港，在深水埗落腳。

    幾個月后，外婆的雙程證辦了下來，由阿姨陪同去香港探望女兒。據(jù)阿媽的轉(zhuǎn)述，她倆一踏入姨媽在香港的家，情緒瞬間就崩潰了。

    那哪是家？那是籠屋。一家四口擠住在一個用鐵枝架圍起的細小空間，也就一張床位的尺寸，在里面只能坐只能躺，休想站。廁所公用，廚房公用，樓梯陽臺公用，就他媽的差點連床都公用。兩個表弟面無表情地蜷縮在床尾吹風扇，滿身熱痱子。他們旁邊堆滿了衣服，頭頂有一塊堆放生活用品的木板，以及掛了臺十幾寸的小電視，稍不留神就會撞頭。

    姨媽笑呵呵的請外婆阿姨往床上坐，再從木板上翻出兩只杯子，去公共廚房斟茶招呼。外婆阿姨不敢不坐，不敢不喝。

    回程的路上，外婆痛哭：“作孽啊，早知道留在鄉(xiāng)下算了，至少吃好住好，去什么鬼香港！”

    昨天在電視機里看到的繁華香港跟他們一丁點關(guān)系都沒有，用時髦的話講——他們?nèi)チ艘粋€假香港。

    阿姨安慰她：“你以為什么，人離鄉(xiāng)賤，都是為了阿首阿向，無辦法的。”

    幸好，住籠屋的日子沒有太長。有社工幫他們申請了公屋，兩三年后姨媽一家搬去荃灣。安居了就要樂業(yè)，姨媽在社工的幫助下找到工作，在酒樓做茶水，辛苦得手震腳抖，但每月起碼有七八千港紙收入。

    程心跟前夫每次去香港都會探望姨媽。他們公屋的環(huán)境不錯，附近就有地鐵街市與巴士站，兩個表弟中五畢業(yè)后也出來工作了。程心很欣慰，心想姨媽一家苦盡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