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的本意，是叫虎狼相爭，最后得利，屆時無論哪一方勝了，他都能以逸待勞，收取戰(zhàn)果，”事情過去多年，申國公仍舊覺得諷刺：“卻不想虎狼聯(lián)合，反倒叫他狼狽非常?！?/br>
    章興翰想起父子二人最初的話，不禁有些悵惘：“章家與喬家……”

    “不可能了，”申國公搖頭道：“有些仇恨是可以用利益抹平的，但還有一些，任是什么東西，都無法將其消弭?！?/br>
    “章家死了嫡系子孫，那是我的堂兄，你祖父的親侄！”

    申國公嘆道：“你祖父少時父喪，母親改嫁，是長兄將他撫育成人，后來長兄早逝，只留下那一點骨血，他曾經(jīng)在兄長的靈前發(fā)誓，會將侄子視如己出……如若那時死的是我，喬家與章家或許還有可能消弭仇恨，但死的是你堂伯父，便再無可能了。”

    章興翰默然良久，終于還是道：“現(xiàn)在，輪到我們面對當(dāng)年喬家曾經(jīng)遇到過的窘境了……”

    ……

    喬毓領(lǐng)著外甥和侄子們，得意洋洋的回到了家，人都進了喬老夫人院子，卻沒見有人迎出來，心下詫異，悶悶問皇太子道：“我是不是失寵了？”

    “怎么會？”皇太子聞言失笑，目光在瞧見不遠處的高庸時，略微頓了一下：“許是有客人來了。”

    喬毓順著他的視線去瞧，也望見高庸了，眨眨眼，道：“算了，我們換個地方說話?！?/br>
    秦王正待說句什么，卻見那垂簾一掀，喬老夫人身邊的林mama出來了，先向皇太子幾人見禮，又笑道：“顧老太爺來了，四娘快來見見罷。”

    “顧老太爺？”喬毓有些摸不著頭腦：“那是誰？”

    “是太夫人的堂弟，專程從湘南來的，今年高壽七十有八，”林mama笑瞇瞇道：“老人家怕輩分兒太高，小輩叫著麻煩，便說叫一聲‘老太爺’就成了。”

    “哦？”喬毓雖歡脫些，卻很敬老，聞言道：“我這就去拜見?！被侍优c秦王等人也等跟隨。

    守在門邊的女婢們掀開門簾，喬毓幾人緩步進去，便見皇帝坐在上首，意態(tài)雍容，手中端著茶盞，似乎正同人說話。

    喬毓見了他，便想起他前幾日臨走時囑咐自己的話，不禁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別過眼去，卻見喬老夫人與一位老者坐在下首，正笑瞇瞇的打量自己，常山王妃與兩個弟媳婦侍立一側(cè)。

    那老先生須發(fā)皆白，相貌儒雅，氣度分外雍容，觀之可親。

    喬毓心知他便是林mama方才說的“顧老太爺”，挨著向幾人行個家常禮，又格外向那老先生說了句“老太爺安”。

    顧老太爺笑著應(yīng)了聲好，又贊道：“真是好孩子，方才不見你，是去哪兒了？”

    喬毓想了想，言簡意賅道：“行俠仗義去了。”

    “唉，”喬老夫人嘆口氣，看似謙遜，實則驕傲的道：“這孩子，就是古道熱腸?！?/br>
    其余人臉皮薄，聞言都默默低下了頭，喬毓渾然未覺，擺擺手道：“沒辦法，我見不得不平事?！?/br>
    顧老太爺哈哈大笑。

    皇帝也笑了，卻沒說話，幽深目光落在她面上，靜謐如一片秋葉。

    喬毓被他看得老大不自在，卻沒有看回去，只裝作不知道，打算就這么糊弄過去。

    皇帝也不介意她這態(tài)度，若有所思的笑了一下，方才將手中茶盞擱下，站起身道：“你跟我出來。”

    喬毓站在原地，不僅沒動，還想吹個口哨。

    他又沒指名道姓，自己卻巴巴的跑出去，沒得做什么殷勤人？

    她不想給外甥當(dāng)后媽，更不想給中年老男人當(dāng)繼室。

    皇帝人已經(jīng)到了門口，見喬毓沒動靜，眉頭微動，又回過身去，再加了句：“那個闖禍精，聽見沒有？”

    他這么一說，喬毓就更不想動了。

    你叫的是闖禍精，關(guān)我喬毓什么事？

    她一臉無辜的站在原地，就跟沒聽見似的。

    皇帝盯著她看了會兒，忍俊不禁道：“喬毓，過來?！?/br>
    第31章 緣由

    皇帝連名字都叫了出來, 喬毓自然不好再裝傻充愣，勉強應(yīng)了一聲，心不甘情不愿的隨他走了出去。

    高庸與其余侍從侍立在外，見這二人出來, 也是微微怔神，旋即會意，領(lǐng)著其余人退到了遠處去。

    皇帝身材高大，站在喬毓身前, 便遮住了大半日光, 回身去看她時, 挺峻面容掩藏在陰影之中, 不辨喜怒。

    喬毓也不怵他, 低著頭站在他身前, 隨時準(zhǔn)備著敷衍幾句, 哪知等了半晌，卻都不見皇帝開口, 抬頭一瞧，便見他正低頭凝視自己, 目光溫和，隱約含笑。

    喬毓有點不自在了，眼珠左右轉(zhuǎn)轉(zhuǎn)，道“圣上有何吩咐？”

    皇帝微微肅了神情, 道“那日我走時, 叮囑你什么了？”

    “奇怪, ”喬毓想了想，蹙眉道“圣上走的時候，我們有說過話嗎？”

    ——多么無辜的語氣，多么不解的神情。

    皇帝若非早知她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怕就要被糊弄住了。

    “好，就算是沒說，”他腰間別著把折扇，取出捏在手里，卻沒打開，含笑看著她，徐徐道“你把吳國公跟申國公家的郎君打傷了，還叫蔣國公府顏面掃地，現(xiàn)下見了朕，有什么想說的嗎？”

    “我能有什么好說的？”

    喬毓肩膀一縮，又委屈，又凄惶的道“我只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

    皇帝給氣笑了，盯著她看了會兒，忽然抬手，拿團扇在她腰上打了下。

    懟天懟地的混世魔頭喬大錘幾時吃過這種虧，下意識就要以牙還牙，手剛要伸出去，卻忽然反應(yīng)過來了

    這廝是個皇帝，不能亂來。

    喬毓有點氣不過，還有點不開心，耷拉著腦袋，連話也不說了。

    皇帝見狀，好笑道“你怎么不講了？”

    喬毓道“我不想講了?！?/br>
    皇帝耐心道“為什么不想講了？”

    “因為我不高興?！眴特箰瀽灥馈笆ド喜恢绬?？男人的頭，女人的腰，都不是能隨便碰的……”

    皇帝聽得微怔，旋即失笑，拉起她手，在自己頭頂摸了摸，又道“現(xiàn)在我們扯平了?！?/br>
    喬毓不意他會這樣做，同樣楞了一下，隨即回過神來，后退一步，正色道“我不喜歡跟陌生人這樣親近，尤其圣上又是我的姐夫。哪怕是為了二jiejie，也請圣上不要這樣輕褻于我。”

    皇帝如何能猜到她會如此言說，笑意未曾散去，便僵滯在臉上，再看她時，目光卻幽深起來。

    喬毓并不退避，抬頭對上他的目光，坦然道“咱們還是回去，顧老太爺是長輩，又是貴客，不好叫他久等?！?/br>
    皇帝定定看了她一會兒，沒再言語，幾步回到門前，掀簾入內(nèi)。

    喬毓眼觀鼻鼻觀心，沉默著跟了上去。

    ……

    這二人不在的時候，喬老夫人正同顧老太爺說的高興，見他們回來，忙招呼喬毓過去，笑瞇瞇道“這是四娘，幾個孩子里邊兒，就數(shù)她最小?！?/br>
    喬毓重新將笑意掛到臉上，又問候了幾句。

    顧老太爺捋著胡須，上下打量她幾眼，輕輕頷首。

    “舅父年高，又是長輩，我也不瞞你，”喬老夫人嘆口氣，又繼續(xù)道“前陣子四娘生了場病，不知怎么，從前的事情都忘光了，她雖精通醫(yī)術(shù)，可醫(yī)者不自醫(yī)，更別說是這樣奇怪的病癥了……”

    自從小女兒回來之后，喬老夫人的精神便漸漸好了起來，常山王妃也斟酌著同她講了事情原委，又將請顧老太爺前來的緣故講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老人家雖知道這是在演戲，心中卻也覺得酸楚，拉著小女兒的手，輕聲道“舅父醫(yī)術(shù)精湛，見多識廣，或許會有法子醫(yī)治此癥。能叫四娘再想起從前，那自然是好事，若是不能，那也沒什么，只是要仔細瞧瞧，是否留下了什么暗傷，免得日后發(fā)作，叫她難受……”

    顧老太爺與她年歲相仿，自然明白她的心思，安撫的一笑，又向喬毓溫聲道“四娘，到我面前來?！?/br>
    他身邊并無坐席，秦王忙搬了一把椅子過去，待喬毓近前落座，方才返回原處，同皇太子站在一處，眼巴巴的盯著瞧。

    喬老夫人坐在顧老太爺身側(cè)，面上全然是慈母關(guān)切，常山王妃與兩個喬家妯娌，卻是神情希冀，隱約期盼。

    皇帝自從進了內(nèi)室，神情便微微有些凝重，靜默無言，現(xiàn)下也同樣將目光投了過去，重若千鈞。

    喬毓正待伸手過去，卻被眾人瞧的不甚自在，環(huán)視一圈，狐疑道“怎么都盯著我看？”

    喬老夫人忍不住笑了，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哄道“不親眼瞧著，你叫我們?nèi)绾伟残?？?/br>
    喬毓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卻不知是為什么，她不是愛鉆牛角尖的人，既然想不出來，便老老實實的伸手過去，由著顧老太爺診脈了。

    老爺子相貌慈和，診脈時神情卻頗覺嚴(yán)肅，內(nèi)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默默落在那二人身上，仿佛他們身上開了花兒似的。

    如此過了半晌，顧老太爺終于將手松開，含笑道“四娘身體無恙，好得很?！?/br>
    “這就好，這就好，”喬老夫人心下欣喜，如此念了兩聲，又道“那她能不能再想起……”

    皇帝的目光似乎略微亮了幾分，皇太子與秦王也是如此。

    “或許能，或許不能，”顧老太爺也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模棱兩可道“一切皆要天定?！?/br>
    “好?！眴汤戏蛉寺晕⒂行┦洌溆嗳艘彩侨绱?。

    喬毓安慰他們“記不得也沒什么，左右你們都記得呢?！?/br>
    記不得的話，事情可就嚴(yán)重了。

    喬老夫人不易察覺的看一眼皇帝，便見他正低垂著眼簾，面沉如水，不知怎么，心下嘆息起來。

    秦王面上有些擔(dān)憂，下意識去看身側(cè)的兄長，卻見他神情淡然，似乎并不在意這結(jié)果，先是一怔，略一思量，又明白過來。

    而常山王妃的神情，卻與喬老夫人如出一轍。

    喬毓如何會知道這短短幾瞬之內(nèi)，旁人的心思是如何千回百轉(zhuǎn)？

    此刻有顧老太爺在，她好不容易搶到的銀子也沒法兒炫耀，又有皇帝在此，說話做事都不甚自在，喬老夫人有意要將她支走，才好同顧老太爺說話，便催著她回去歇息，又叫人送她回去。

    喬毓自無不應(yīng)。

    她一走，內(nèi)室眾人的神情就變了。

    沒有人主動做聲，更沒人做什么多余的動作，空氣詭異的凝滯了半刻鐘，皇帝有些艱澀的聲音，方才響起

    “老太爺，她到底是怎么了？”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朕也無需瞞你，你方才所見到的四娘，便是朕的結(jié)發(fā)妻子，前不久薨逝的明德皇后?！?/br>
    事情過去很久，再提起時，皇帝語氣中仍舊有難以掩飾的傷感“朕親眼見到她離去，也親眼見到她回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去世的第二日，身體便消失了，只留下一串檀木珠，卻是太夫人臨終前贈與孫女的，朕想著，此事是否與湘南有關(guān)？”

    尋常人聽聞此事，不知要驚駭成什么樣子，顧老太爺聽罷，卻只是微微蹙眉，半晌，方才道“依老朽之見，此事的確同湘南有關(guān)……”

    皇帝目光一沉“愿聞其詳?！?/br>
    “……這就要從許多年前說起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