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下午和傍晚，喻霽帶溫常世去了三個地方。

    在郊區(qū)公園看了溫常世手植水杉。

    水杉種在公園認(rèn)領(lǐng)樹木林的中心，滿六歲了，近兩層樓高，由一圈木欄圍起，邊上樹了個小鋼牌，上頭寫著：溫常世，某年某月某日。

    “看不出來，”喻霽蹲下來，看了看牌子上的字，回頭對溫常世道，“你居然這么環(huán)保。”

    溫常世若有所思地看著水杉，沒說話。

    喻霽和張韞之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能找到的所有資料，他都看了不止一遍。

    溫常世有幾刻覺得某人的面目熟悉非常，神經(jīng)元之間的神經(jīng)突觸會將立刻連結(jié)，讓他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從腦中提取到相關(guān)記憶。

    不過大部分時候，他一無所獲。

    所幸的是，溫常世已經(jīng)知道落海前攻擊他的人是誰，但暫時還沒有告訴喻霽。

    從公園出來，他們走了一小段路，坐纜車去了茂市的半山觀景臺，從觀景臺上望皇后酒店全貌。

    皇后酒店是溫常世發(fā)家的地方。

    十來年前，溫常世和他母親剛到茂市時，還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外市人。他買了一塊狹長型的地，皇后酒店破土動工。而次年茂市博彩開牌，睿世拍得一張賭場經(jīng)營牌時，溫常世才第一次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之中。

    僅半年后，沿著茂市東海岸線建造的皇后酒店開業(yè)，擺了十天流水席，三間賭廳，八十張賭臺，各地趕來的客人絡(luò)繹不絕，至此險中求富貴。

    十多年后，皇后酒店左翼正在重新修繕，溫常世出事之前動的工，現(xiàn)在腳架拆了一半，像是要完工了。

    觀景臺上有一些游客在拍照，喻霽就拖著溫常世到了角落里，要溫常世彎下腰來，千萬別被游客拍到。

    “沒人拍我，”溫常世靠在喻霽耳邊說，“要拍也是拍你?！?/br>
    溫常世自己懶得戴，就不顧喻霽反對，給喻霽帽子上和袖子上各別上了一枚彩虹徽章。

    喻霽看上去像個人體平權(quán)宣傳條幅，年輕人都要多看他幾眼。

    兩人在觀景臺站了一會兒，溫常世也沒想起什么來，只覺得看喻霽的人太多，讓他心中不爽，便拉著喻霽要走。

    喻霽看看時間，才上來十分鐘不到，便反復(fù)和溫常世確認(rèn)：“真的沒感覺熟悉啊？”

    “沒?！睖爻Ｊ腊逯樆卮?，從喻霽身后按著喻霽的肩，往坐纜車的方向推。

    因為不清楚茂市的情況，喻霽不敢貿(mào)然帶溫常世靠近睿世的集團(tuán)大樓，只在遠(yuǎn)處找了個能看見大樓的露天西餐廳，坐下來點(diǎn)了些東西，望一望那座茂市第二高的樓。

    天近黃昏，喻霽捧著咖啡喝了幾口，看溫常世面無表情，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便托腮問他：“發(fā)什么呆呢？”

    主餐吃了一半，喻霽接到了張韞之的電話。

    “小喻，你快先回去，”張韞之壓低了聲音對喻霽講話，他那頭說話有奇怪的回音，怎么聽都像在洗手間里，“白露說晚上不想玩兒了，非要給你打包飯菜回去。我怎么勸都不聽。”

    喻霽只好帶著溫常世打了出租，往回趕。

    到碼頭邊時，天已經(jīng)全暗了，倒是方便他們上船。

    溫常世一天沒駐拐杖，一天走下來，也很疲憊了，回去換了衣服，喻霽就收到了張韞之的告密短信：上船了。

    喻霽把溫常世趕進(jìn)浴室，又對著鏡子把頭發(fā)弄亂了，回頭問溫常世：“我這樣像不像剛睡醒？”

    溫常世看他少頃，又伸出手，將喻霽頭發(fā)一頓亂揉，弄得更亂了些，再把喻霽的睡袍也抓皺了一些，才說：“像了?！?/br>
    喻霽小心關(guān)上了盥洗室的門，走到床邊，稍坐一會兒，門被人敲響了。

    “喻霽？”朱白露一邊敲門，一邊輕聲叫他名字，“你好點(diǎn)了嗎？”

    喻霽慢吞吞走過去給朱白露開了門，虛弱地說：“有點(diǎn)暈船。”

    朱白露提著一個大大的餐廳紙袋，面露同情之色，跟著喻霽走進(jìn)房，將食物袋子放在茶幾上，對喻霽說：“我給你打包了一些吃的，都是好消化的東西?！?/br>
    “謝謝，”喻霽打開袋子，拿了幾樣擺出來，粥和點(diǎn)心的味道從盒子里飄出來，喻霽誠心誠意感謝朱白露，又道歉，“對不起，今天沒陪你。”

    朱白露搖搖頭，對喻霽微笑了笑，道：“以后多得是機(jī)會呢?！?/br>
    喻霽還未回答，朱白露又說：“邵伯父不是還說，九月份我們兩家人一塊兒去度假么。”

    “是么？”喻霽從沒聽邵英祿說起，此時覺得奇怪，便問，“有我么？”

    “當(dāng)然啊，”朱白露眨眨眼，說，“伯父說還有你mama和弟弟?！?/br>
    喻霽臉色變了變，盡量溫和地對朱白露地說：“但我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br>
    他本人并不介意談及自己的家事，被說起來也并沒有什么感覺，真正介意的人是邵英祿。邵英祿總愛裝作家庭和睦、子女親密，邵太太看起來也對邵英祿所有的子女視如己出，確實會引起很多不必要的誤會。

    雖不好跟朱白露明說，但跟邵家大宅里住著的那幾個人一塊兒度假，喻霽是肯定不愿意的。

    朱白露愣了一下，一時間不知說什么好。

    她家人沒和她多說過喻霽本人的情況，她只以為邵英祿在外面的花邊新聞太多，喻霽和他關(guān)系不好，卻不知道原來家里的那個原配，根本不是真正的原配。

    “對不起，”她對喻霽道歉，“我……”

    “沒關(guān)系，”喻霽溫柔地打斷她，說，“我知道的。”

    “怪不得你沒和他們住在一起?！敝彀茁墩f著，想起她去喻家大宅的時候，邵太太談起喻霽格外親熱的樣子，莫名心中一涼。

    “哎呀，不說這個，”她頓了幾秒，伸手把粥蓋子打開了，道，“你白天也沒吃什么東西吧，快嘗一嘗。這是我在茂市最喜歡的一家粥鋪，這幾個月在宜市吃不到，我整天想著?！?/br>
    喻霽心中掛念被他關(guān)在浴室的晚餐也沒吃飽的那名大爺，還在想他先吃溫常世會不會翻臉，他手機(jī)又響了。他拿出來看了一眼，是邵英祿的生活助理。

    “你先聽電話吧?！敝彀茁渡平馊艘獾卣f。

    喻霽接起電話，盧助理說：“小少爺，喻老先生今天有所好轉(zhuǎn)，醫(yī)院聯(lián)系了我，說他一直吵著要見您。但您不在本市，您看您什么時候方便，可以和他視頻一下?！?/br>
    喻霽驚喜得要命，他還從沒跟他外公視頻過，見個面都難于登天，他立刻答應(yīng)下來，兩人約了時間，盧助理說過半小時再打給喻霽。

    朱白露聽喻霽的回話，也猜出一些眉目來，便站起來說：“不打擾你啦，你自己吃吧?！?/br>
    說罷便出去了。

    喻霽把溫常世從浴室里放出來，拉到茶幾邊，高興地說：“你快吃，一會兒我要跟我外公視頻，你就坐在床上，不許說話不許出聲?！?/br>
    溫常世看了一眼擺出來的食物，面無表情地說：“你吃吧，我不餓。”

    “怎么會不餓，”喻霽要跟外公視頻了，心情很好，連看溫常世都覺得可愛，他拆了個勺子，端起一碗粥，走到溫常世身邊，舀了一勺，作勢要喂他，“吃一口，吃了變聰明?！?/br>
    溫常世側(cè)過頭，塑料的勺子貼在了他的嘴唇上，跟他并不搭，有一股不和諧的滑稽。

    “吃嘛，”喻霽像哄小孩兒似的用很甜的聲音哄溫常世，“乖，張開嘴?！睖爻Ｊ赖闪擞黛V半天，喻霽被他瞪的心里發(fā)毛，想把勺子拿回來，溫常世卻真的張嘴，把喂到嘴邊的粥吃了。

    因為溫常世的別扭樣子實在好笑，喻霽抓著勺子笑了半天，才說：“你真吃啊，我逗你的?！?/br>
    喻霽坐回了沙發(fā)上，發(fā)現(xiàn)只有一套餐具，便去拿了一套房里的金屬餐具。

    溫常世照理要用好的，所以喻霽把金屬餐具給了溫常世，自己用了用過的那套。

    吃完飯不久，盧助理的視頻電話打過來了。

    喻霽迅速地接起來，西裝筆挺的盧助理出現(xiàn)了，他站在療養(yǎng)院喻老先生的房間里，身后有半個輪椅輪子，背景音好像還有老人忽大忽小的說話聲。

    “老先生，”盧助理轉(zhuǎn)身，耐心地對輪椅上的老人說，“小少爺來了，您看。”

    他將攝像頭轉(zhuǎn)了些方向，喻霽看見了喻老先生的臉。

    老人眼睛睜得很大，嘴唇和手都病理性地顫抖著，嘴里念念有詞。盧助理將攝像頭湊近了喻老先生，喻霽仔細(xì)地分辨著，聽清楚了他外公說的話，外公神經(jīng)質(zhì)地重復(fù)著：“喻霽呢，喻霽呢，喻霽怎么辦?！?/br>
    “幼怡，喻霽怎么辦?！?/br>
    他又對盧助理說：“阿祿，給我看看喻霽吧?！?/br>
    溫常世坐在不遠(yuǎn)處，眼見喻霽的神情變了。

    “小少爺就在這里呢?！北R助理蹲在了喻老先生身邊，告訴他。

    “外公，”喻霽叫了他一聲，發(fā)覺自己聲音不太穩(wěn)，便深呼吸著，平緩地說，“我在這里，我在外面，過幾天就去看你?！?/br>
    喻老先生看著屏幕，費(fèi)勁地辨認(rèn)屏幕上的青年。

    手機(jī)前置攝像頭將喻老先生被帕金森和并發(fā)癥折磨得變形了的臉拉伸得更加可怖，他的眼眶深深地凹陷著，口水從他的嘴角滴落下來，護(hù)工傾身拿著手帕替他擦干凈。

    一直到最后，喻老先生都沒認(rèn)出喻霽。

    他吵著要見喻霽一整天，吵得連邵英祿都松了口?？勺詈笥黛V真的出現(xiàn)了，他連認(rèn)沒認(rèn)出來。

    見不到喻霽，喻老先生開始暴躁地擺動雙手和雙腳，重重拍在輪椅扶手上，喻霽呆呆看著那頭難以控制的狼藉場景，看醫(yī)護(hù)人員進(jìn)了門，給他外公打了支鎮(zhèn)定劑。

    盧助理拿著手機(jī)到了療養(yǎng)院走廊上，公事公辦地道了歉。

    喻霽還沒回過神來，麻木地點(diǎn)點(diǎn)頭，問盧助理：“我什么時候能再看他？”

    “或許要等老先生再穩(wěn)定一些，”盧助理保守地說，又像是順口提起，“對了，小少爺，邵先生說九月中旬，會和朱先生家一塊兒出門度假，請您千萬記得提前把時間空出來，可以嗎？”

    喻霽愣了一下，嘴唇動了動，聽自己說：“可以的?！?/br>
    喻霽在沙發(fā)上坐了很長時間，明明睜著眼睛，卻好像看不到周身發(fā)生的一切，連溫常世下床走過來，喻霽也沒注意到。

    “喻霽，你還行么？”溫常世俯視著喻霽，沒什么表情地問他。

    喻霽抬起頭，想了想，才說：“行吧?！?/br>
    “你……”溫常世好像想問喻霽什么，又忍了下來沒問，這與溫常世的一貫作風(fēng)不符，不過喻霽沒心情去想。

    溫常世伸手在喻霽頭頂碰了碰，對他來說，這個大概算是安撫的動作。

    “今天別又哭了?！睖爻Ｊ赖吐曊f。

    喻霽閉了閉眼，不愿承認(rèn)：“什么又哭?！?/br>
    溫常世沒把手收回去，也沒和喻霽爭辯。他的手從喻霽的頭發(fā)上滑到了臉上，拇指撫著喻霽微顫的睫毛。

    “他還是不認(rèn)識我?！庇黛V突然說。

    持續(xù)性的痛是隱痛，忍一忍就過去了，有希望又落空的痛讓人不堪重負(fù)，想要叫喊，都叫不出來。

    喻霽微微向前，把頭靠在溫常世腰上，抱住了溫常世。溫常世的手隨即按在了喻霽肩上，喻霽知道溫常世大概是不喜歡這種姿勢，想推開喻霽，喻霽心里一動，反而賴皮地抱得更緊了。

    “你太無情了吧，”喻霽聲音里帶著鼻音，閉著眼說，“我這么難受你也哄哄我嘛?！?/br>
    過了一會兒，喻霽聽見溫常世問他：“怎么哄，你說?！?/br>
    聽上去沒有因為和喻霽貼太近而感覺太煩躁。

    喻霽覺得溫常世好像跟以前差不多，很不喜歡身體接觸，但又跟以前差了一些，沒有直接推開他說別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