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劉珂懂了。 他認為,與其讓他們發(fā)現他的假肢,再流出同情、鄙夷的目光,倒不如讓他們提前知道。再表現得怎樣成熟,到底只是孩子。 可是—— “裝上,走路會更方便啊?!?/br> “不是的?!比~沉解釋說,“完美地適應假肢需要不短的時間,而且普通的義肢同樣不能劇烈運動,戴久了,也會不舒服……” 早上七點過來,晚上十點回去。在學校里待那么久,不方便取下來,索性不戴。 葉沉聲音漸小。 他從來沒想過,會與外人說起這些事。 他感到難堪,難言的難堪。好在劉珂不介意他的突然沉默。 休息的夠了,劉珂站起來,“走吧,我送你回教室?!?/br> 下午的陽光不是直射,將人的影子拖得長長的。葉沉看見腳下的兩人的影子,她的那樣完整,纖細,加上拐杖,自己的上半部分則要寬上許多,下方卻殘缺了一大塊…… 劉珂心情很好。她是知道自己的,心情陰晴不定??擅看闻c葉沉并肩走過,心情就會愉悅。 她像是把他當做了一種興奮劑。只對自己有效的、藥效短暫的興奮劑。 離開教學樓,她看見張黎和曲喬并肩從行政樓走過來。 說起來,他們教同一個班,一文一理,年紀相仿,又相貌登對,據說還是大學校友,其他老師老撮合他倆,沒想到是張黎先有了對象。照她說,再過一陣,就該辦婚禮了。張黎未婚夫劉珂也見過,說實在話,曲喬更適合她。不過愛情這事,強求不來,不是適合,就是登對的,就會有結果的。 張黎見她很興奮,拉曲喬快步跟上她,說:“劉珂,你陪曲老師聊會兒,我有事先走了啊?!?/br> 拙劣的借口。劉珂也沒揭穿她,笑著點頭。 “今天心情不錯?”曲喬說,“也是,看著他們,我也想起來了讀高中的時候?!?/br> 劉珂打趣說:“曲老師那個時候,追你的女生都得從教室排到大門口了吧。”在學校里傳的關于曲喬的“風流韻事”可不少,多是沒根據的,以訛傳訛的,傳去學生耳里,反倒令他更易接近。 曲喬謙虛道:“哪里,夸張了。” “下午有事嗎?”曲喬問。 “沒有?!眲㈢骐[約明白他的用意,也不回避,“不過要打卡?!?/br> “誠意邀請下劉老師,在下有兩張新上映的電影票,打完卡去看?” 劉珂轉過身,對他笑:“曲老師,你是要追求我嗎?” 曲喬愣了下,撓了撓耳后,也笑,“這么明顯嗎?那,”他湊近她,氣息相挨,“你同意嗎?” “行啊,”劉珂后退一步,“有免費的電影干嘛不看?” 曲喬笑了笑,她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不過無所謂,能答應就好。即使她只跨這一步,總比她杵在原地,冷眼旁觀他小丑耍戲似的要好。 打過卡后,兩人步行去電影院。 路上,曲喬給劉珂買了零食、奶茶。時間稍早了些,他們在侯影廳等。劉珂拆了包蜜餞,拈了顆扔嘴里嚼:“曲老師,嘗一下嗎?” “太客氣了,叫我曲喬就行?!?/br> “行?!眲㈢姘汛油吧炝松欤疽馑?。 曲喬伸手去拿,碰到她未收回的手,頓了下,然后若無其事地拈了蜜餞吃。 不是節(jié)假日,影院人不多。愛情片,曲喬看得有點意興闌珊。 劉珂的手放在座椅的扶手上,回憶起不久前的觸感讓他心猿意馬。就那么鬼使神差地,在電影進入夜景,大屏幕暗下來后,曲喬碰了碰她的手。 劉珂轉頭看他,瞳孔中那一點,亮的可怕。 曲喬下意識收回了手,“沒事?!?/br> 將近兩個小時電影就這么波瀾不驚地過去。沒有浪漫,沒有曖昧,沒有擦槍走火,就如久別重逢的故友,看了一場最普通的電影。 走出影院,所有的隱秘袒露在陽光底下,變得無處可躲,又那樣不堪一擊。 所有的所有,都有陽光替你粉飾太平。 * 空氣涼,夢里卻出了一身汗。 她被包圍在人群中間,葉沉跌坐在地,斷肢汨汨地流著過分紅艷的血,支離破碎的輪椅像鍍了層紅漆。她似乎能聞到鮮活的腥味。人的聲音像張密不透風的網,裹著她,再一點點地收緊。她分明感受到禁錮的窒息感,卻仍能呼吸,仍能伸出手,探向葉沉。 他抬起眼。她從未見過那樣陰鷙的眼神。像是一月的寒潭。葉沉用力地拍開她的手?!芭尽钡囊宦暣囗?,幾乎蓋過他們的聲音。 那一聲過后,聲浪復又掀起,來得更加兇猛、殘忍,如劊子手刀刀割著她的肌膚。她覺得自己已鮮血淋漓。他們還在嘶吼,似要將腹腔內所有的不滿傾瀉而出。他們以無形的箭,以有形的聲,罵她、唾她。 那些聲音如飛舞的蚊蠅,嗡嗡雜雜地飛著,怎樣都驅散不去。她眼前空茫,像漫起了濃厚的霧。 她看見他的唇,緩緩張合,那兩個字似是最后的巴掌,將她扇醒。 “滾開?!?/br> …… 床頭燈的光驅散了彌漫的黑,卻并不能驅散在腦海里的跳躍的余音。一下一下的,如同袋鼠,歡騰地蹦著。 劉珂沉沉地吐出兩口濁氣。 她每每竭力克制自己的渴望,總是輕易失敗?,F在,報應在了夢里。 她感覺自己的rou身被塵世禁錮著,靈魂已經入了輪回道。 車子在彎彎繞繞的路上行駛而過。 窗外的樹上的樹葉密密匝匝,常年被汽車尾氣熏,灰撲撲的,像一息尚存的耄耋老人,以蒼老的面孔冷眼旁觀往來的行人。 麻雀輕落在橫割開天空的黑色電線上,啾啾叫著。背景是鋪遍山野的青菜。 天是清湛的,幾朵白云悠閑地聚攏、潰散。 劉珂頭抵在窗玻璃上,早上的恐懼,似也隨著那云,慢慢地散開。 走到院子里,一派農家忙后余閑的景象令她頓時眼眶一酸。 太陽出來了,卻并不熱烈。父親躺在柿子樹下的躺椅上,母親坐在小板凳上剝蒜。母親經過多年家務活的浸yin,動作是極快的,沒半會兒,小盆里的白胖的蒜就滿了。豢養(yǎng)的雞鴨隨地跑,隨地拉。遠遠的,公雞鳴叫的叫聲也格外清脆響亮。 父親先看見她。他搖著蒲扇,喊她:“阿珂,回來了啊。” 劉珂:“爸,媽?!?/br> 母親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迎上來,走到一半,又像猶豫地止步,只說:“先進屋吧。” 中午只燒了幾個簡單的菜。 父親柱著拐杖,將菜端上桌。他動作甚至比健全人更嫻熟,這是多年練就的速度。 桌上,母親不斷地給她夾菜,叨叨念著“多吃點,多吃點”,仿佛她還停留在長身體的階段。 父親保持著嚴肅且神秘的沉默,吃完飯,便又躺上那張?zhí)梢瘟恕?/br> 母親還要干活,劉珂走到父親身邊,說:“爸,身體還好?” “挺好的?!彼麚u著蒲扇,東撲一下,西打一下。即便到了深秋十月了,鄉(xiāng)下蚊蟲也不少。他沒看劉珂,看著頭頂藏在綠葉里飽滿的紅柿。“工作怎么樣?” “照舊唄?!?/br> “知道你媽找你回來什么事嗎?” “不知道。” 父親卻不肯再說。 劉珂撐著膝蓋站起身,說:“爸,我先去走走,待會就回來?!?/br> 他揮揮陳舊的蒲扇,“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