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趕在一個陽光大盛,且是“十一”之前的日子,學校舉行了秋季校運會。 不用上課,劉珂落得輕松,完成工作后,用皮筋扎上頭發(fā),在校園里孤身隨便走走。 廣播的背景音熱熱鬧鬧,學生圍坐在觀眾臺上,氣球花花綠綠地飄著,有玩手機的,有聽歌的,有寫作業(yè)的……鮮少見有人將注意力放在cao場的運動員身上。 “請各班參加100米男子短跑預賽的運動員來點錄處點錄……” 劉珂目光轉(zhuǎn)了圈,順著班牌找到436班。 人坐得密密匝匝,葉沉卻很容易找。他坐在前排,手腕上掛了個氫氣球——大概是哪個女生給他系的——專心致志地看著場內(nèi)。 “嘭”的一聲,號令槍響了。穿著黑白校服、背后掛著號碼的運動員如離弦之箭,叫喊聲此起彼伏,跑道內(nèi)甚至有數(shù)個陪跑的。短短十數(shù)秒,人已在終點線到齊。日頭正盛,他們手擋在額前,淌著汗。笑著,歡呼著。 人總是分外渴望得不到的東西。健康、家世、成績、錢財……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就像試圖在南海欣賞暴雪,在渤海體驗臺風,人愛去做徒勞無功的掙扎。 這個孩子,此時此刻在想些什么呢?他擁有著矯健的身子,在紅色塑膠跑道上如風馳電掣的豹一樣嗎?他的渴望,是不可實現(xiàn)的,只能夠在想象中、夢中模擬。 第一個人沖刺時,劉珂看見葉沉,幅度不大地鼓掌,氣球隨之擺動。 “孤掌難鳴”,幾乎沒人聽見他的喝彩。 劉珂心念一動,忽然很想,去摸摸他的頭。 劉珂想起特殊教育學校里的那個男生,他說“你不懂”。不,她懂的。她模仿過殘疾,翻看過心理書,她在剖析他們的同時,也在剖析自我。 十幾歲發(fā)現(xiàn)自己“特殊”的想法后,她曾迷茫、懊悔、惶恐、悲痛。 不記得什么時候,看過一句詩:一個人是自身的迷宮。而劉珂,確確實實在這間“迷宮”里,迷失過很長一段時間。 在外人眼里,“殘疾”意味著可憐,“慕殘”則等同于變態(tài)。 “慕殘”這兩個字深烙下來,仿佛就是古代的黥,叫人一輩子活在陰暗里。 劉珂沒有再待下去,從一旁的樓梯上去了。 葉沉本是在看比賽,忽然轉(zhuǎn)了頭,盯著她離開的地方。那里兩個女生占了位,正在自拍,感覺到他的注視,疑惑地看向他。 葉沉頓了頓,移開目光。 不知為何,心頭沉悶。 坐久了,便極度無聊,不斷有人離開、坐下,聲音也跟著停住、遠離。 等檢查的老師點過人數(shù)之后,葉沉撐著拐杖,跟班長請假說上廁所。他聊得起勁,頭也沒回,說句“早去早回”就放他走了。 小路兩側栽滿了梧桐樹,遮下一片濃重的樹蔭。傳來飛機穿過云霄的隱約的轟隆聲。 頭頂曬得發(fā)燙,葉沉走去廁所,捧著水,往臉上澆。好歹舒服了些。他抹了水在脖頸上、頭發(fā)上,水滑落,洇深了衣服顏色。 有人從校園超市出來,有人鉆進教室,有人在路上走著。瞥見他,有意無意,目光多停留兩秒,然后再轉(zhuǎn)回,交頭接耳地小聲說著什么。 這樣背后的議論,也許并無惡意。葉沉想回到教室,寫作業(yè),看書,發(fā)呆,怎么都行。 只是不愿意給人注視。 那讓他覺得,如芒在背。 劉珂離開cao場后,并沒有走遠。她握著一瓶水,站在小賣部門口。她看著孑然的葉沉。 葉沉停住腳步,踟躕了下,還是決定打招呼:“劉老師?!?/br> 劉珂“嗯”了聲:“不看比賽了?” “坐累了。”葉沉低下頭,又改口,“班里同學參加的項目比完了,想回教室休息。” “這樣哦。”劉珂說,“喝水嗎?我還沒擰開?!?/br> 葉沉沒回答,劉珂兀自擰開瓶蓋,復又擰回去,將水遞給他。 他猶豫了下,才伸出一只手,接過來,“謝謝劉老師?!彼⒎€(wěn),小小地抿了口水。 “不再走走?” 葉沉看她,劉珂不避不退,直迎他的目光。 那目光像是某種實質(zhì),也被這九月末的太陽曬燙了,曬軟了。 “好?!?/br> 葉沉撐久拐杖之后,腋下、手心都有些出汗。但他也沒停。 和劉珂走在一起,他莫名局促不安。 劉珂不僅是正常人,也是老師。碰上認識她的學生怎么辦?葉沉知道自己杞人憂天。他們站在旁觀的角度,并不會多想。 是這樣的。自己不夠落落大方時,總會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別人意念上。去揣測,他們會不會想偏,會不會誤會。其實,不過如同東道主擔憂客人是否會嫌惡豐盛的菜肴一樣多余。 劉珂說:“走累了嗎?累了就回去吧。” 葉沉:“回去吧?!?/br> 劉珂樂了:“其實還是得多走走?!?/br> “一開始,醫(yī)生也是這么說的?!钡胫?,反正缺了一條腿,這另一條腿強不強健,有什么必要嗎? 劉珂忽然問:“為什么不裝義肢?” 她看得出來,葉沉家里條件并不是很好,而據(jù)她所知,義肢價格并不高昂。 葉沉低下頭:“不想裝。” 劉珂恍惚了一下,那個男生拼死拼活地,也是不想裝。 “能告訴我,為什么嗎?”劉珂覺得這句話太過冒犯,于是補了句,“有個比你小的男孩子,像你一樣,不肯裝,我想了解一下情況,僅此而已。如果你不想說,就當我沒提?!?/br> 廣播的《運動員進行曲》始終沒停,距離遠,聲音倒是小了些。這么反反復復的,葉沉也聽煩了。 兩人走到長廊附近,劉珂說:“先坐坐吧?!?/br> 那兒太陽被遮擋了一部分,地面上投出數(shù)道斜的長方形的陰影,一排排的,延伸到長廊盡頭——那是廊柱的影子。 拐杖靠著廊柱放下,葉沉坐在劉珂身邊,中間有兩個拳頭寬的距離。 劉珂也不急,耐心地等著葉沉開口。 不遠的乒乓球臺,有幾個男生打乒乓球,女生坐在長椅上,說一陣笑一陣,像在議論某個出糗的女生。他們的快樂是庸俗的,也是易得的。 葉沉開口,問:“那個男生,像我一樣?” 劉珂愣了下,說:“是?!彼葎澚讼?,“就是這條腿。不過他在殘疾人學校。你知道嗎?在臨近城郊的地方?!?/br> 知道,怎么會不知道。最痛苦的那段時間,他也不是沒想過去那兒。就想尋人作伴、得到心里的安慰:這世上,遭遇不幸的,不是只有他一個。 到底是沒去。原因更簡單:不想放棄和常人一同考大學。 葉沉說:“老師你應該不知道。天氣熱,終歸要穿中褲的,而且,中褲遮得也不嚴實,同學之間,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天天看見,他們不可能發(fā)現(xiàn)不了?!?/br> 他說得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