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雖說屋子里除了她和裴靖再無別人,但是,屋子外面顯然守衛(wèi)重重,而更重要的是,此時夜色已濃,羅九寧仰頭看著這座古樸屋子的式樣,卻是怎么也琢磨不出來,自己究竟在何處。 “為何不肯看我?”裴靖推著輪椅,就坐在羅九寧的對面,聲音格外的急切。 羅九寧別過臉,頓時垂了兩滴淚下來:“你瘦成這樣,我看著心疼。我想,必是離開我之后,你就不肯吃東西了,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你什么都愿意吃,連蕃薯都能吃的很香。” 裴靖薄成一線,蒼白的唇微顫著,望著羅九寧,遙想當初一人抱著一只蕃薯,在洛陽的大街上慢悠悠的走著,她話可真多啊,嘰嘰呱呱講著東家的長,西家的短,他一句都不曾聽進去過,可是怎么就覺得,跟她在一起那么舒服呢。 生來沒有過的敞意,那樣舒適過的日子。 到如今,他只能坐在輪椅上,而她,成了他的叔母。 “李靖,我想,我想摸摸你的臉?!睂γ娴牧_九寧淚雨婆娑,顯然也與他一樣,想起了往事,所以哭的不能自抑。 裴靖腿不能動,手倒還是能動的,顫抖著手,他轉到她身后,大約是想解開束縛著她手的繩子,但是,指才搭上她的腕子,卻又一滑:“阿寧,將來,那孩子要怎么辦?” 他說孩子,自然是小壯壯兒了。 聽到這個,羅九寧難過的大哭了起來:“若我說想你登基之后,瞞過朝臣之眼,想辦法叫他作了太子,你愿意嗎?你在我心里重要,他也同樣重要?!?/br> 四叔之子,裴靖只要想起來,那孩子就是他心頭的一根刺。 但是,他說:“我此刻就允喏你,可以。” 羅九寧哇的一聲,鉆心的哭了起來,哭聲嘶心裂肺,不停的說著:“對不起,我不該把他生出來的,對不起?!?/br> 裴靖一聽昔日的愛人這般傷心,這般的悔,而那一切的錯全是他一人造成的,裴靖心中又豈能不傷? 狠手,他就解開了束著羅九寧腕子的繩子。羅九寧手得了自由,立刻便捂著胸口喘了起來,喘了良久,緩緩轉過伸來,顫抖著兩只手,便是個欲要抱裴靖的樣子。 裴靖也不知等了多久,也是盲目的自信,總以為只要自己念念不忘,就必有回響。 當然,他沒有孩子,只是對于權力一門心思狂熱的野心家,也就不懂得,當人生身為父母,這世間的一切皆可舉重若輕,唯獨孩子,是父母們生命中重如泰山的那根鴻毛。 緊緊摟上瘦成一把骨頭的裴靖,羅九寧艱難的哽噎著,唇湊在他耳邊,忽而就說:“你殺我父親時,從不曾悔過,我殺你時也不會悔的。” 狠手掐上裴靖的咽喉,羅九寧雙腳仍還被縛,定定兒的望著他。 而他一臉的倔意,也是在望著她。 他一生雖不過短短的十九年,但一直自信于自己的決斷,也一直在賭,到了此刻,他還在賭,賭羅九寧不會殺自己。 他不相信,情竇初開時那么愛過她的女子,會殺自己。 他分明看到她方才痛苦,悔恨,甚至于憐惜他,而他在她身上賭上了一切,也輸光了一切,他不相信。 所以,裴靖兩只手可以活動的,但他不動,甚至于,契丹武士就在門外,他可以,可他也不喊。 在他這里,要么愛到死,只要逼不死羅九寧,他就得逼著她臣服于自己這種熾烈的,沒有出路的愛。 “阿寧,要么殺了我,要么就從了我,你沒有多余的路可走?”說著,裴靖抽了抽唇,窗外的月光灑在他臉上,慘白的仿似惡鬼一般。 羅九寧手中竄出一條蛇來,游信絲絲,就在裴靖的臉上徘徊著。 “可你便真殺了我,你也逃不出去的,你絕對逃不出蕭蠻的掌控?!迸峋敢琅f在倔。 只是,話才說完,只聽悉悉祟祟一陣的響,仿佛叫針扎了一下,裴靖初時還沒覺得有什么,也不過瞬間的事情,只覺得腦子一沉,已經暈過去了。 約莫過了一刻鐘,外面那些契丹武士們便聽見屋子里傳出聲音來:“蛇,蛇,來人啦,這屋里有蛇?!?/br> 這些契丹武士們本就不放心裴靖與羅九寧二人共處一室,聽著隱約是個女子的聲音,進得門來,卻見燈黑火黯的,裴靖坐在角落里,而那綁在椅子上的羅九寧卻是歪著頭。 ‘裴靖’不停的哭著,還在喘氣:“快,快,她給蛇咬傷了,快點找郎中來替她醫(yī)治?!?/br> 契丹武士將那‘羅九寧’的身子才稍微一掰,一條慘綠色的竹葉青蛇自她的袖子里竄了出來,卻是蜿蜒直走。 一眾契丹武士見是條竹葉青,頓時也給嚇了一跳,眾人連忙捉蛇的捉蛇,救人的救人,等回過神來一看,輪椅空空,坐在輪椅上的‘裴靖’早已不知去向。 一個武士頗有幾分狐疑的,掰起羅九寧的臉來,這才發(fā)現(xiàn),那是什么羅九寧,給綁在椅子上的,早就換成了被蛇咬暈過去的裴靖。 “統(tǒng)領,怎么辦,這,這裴靖似乎是暈過去了?!贝藭r,這些契丹武士也顧不得羅九寧,畢竟太孫裴靖于他們更重要。 幾人相覷,其中一個大胡子吼道:“怎么辦,趕緊統(tǒng)知大惕隱,想辦法找解毒的藥來啊?!?/br> “那位羅氏?” “她逃不出這座島的,趕緊追!” “小樣兒,要真叫你們給騙了,我成什么了我?”羅九寧是翻窗子出去的,冷眼看著屋子里一群人在哪里忙碌,甩了甩袖子,嗯,從現(xiàn)在開始,她變成廢太孫,皇長孫裴靖了。 這是一處空落落的大院子,躲在回廊下的陰影里,見大門敞著,羅九寧便直奔大門,只是出了大門之后,卻是赫然一驚。 頭頂便是斗燦的星河,腳下卻是一望無垠的碧波,星河映著碧波,遠處燈火遙遙,她竟然是在一座小島上。 “仔細搜,她跑不遠的?!鄙砗笥腥烁呗暤恼f著,門里面已經有人涌出來了。 羅九寧遙遙見著水邊一塊屆碑,立刻便躲到了后頭。而恰在這時,遠處有輛船劃來,一人高聲問道:“何人在此處喧嘩?” 正在搜捕羅九寧的契丹人停了下來,其中一人出列,言:“吾等是皇長孫的侍衛(wèi),他如今住在這蓬萊勝境之中,爾等無論何人,速速離開,不得靠近。” 船上一行人頓了頓,那為首的一人道:“罷了,既是皇長孫在蓬萊勝境,那咱們就再巡別處吧,走。” 羅九寧一聽這人的聲音,卻是樂了。這是她的一個故人,如今都水監(jiān)的長丞,顧澤海。 一把石子抓在手中,羅九寧也不作聲,只不停往船邊緣撲通撲通的扔著。 而這顧澤海了,心思慎密,為人謹慎,見島上人影幢幢,再細看那屆碑后伏著個女子,當下暗示手下們不動聲色,卻是派了兩個人潛過去,恰在那些契丹人搜到之前,把羅九寧拉入水中,給渡到了船上。 “娘娘,竟是你?”得羅九寧猛吐了兩口水回過氣來,顧澤海提燈一照,大吃一驚:“您怎么會在宮中?”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任誰能想到,裴靖居然會把羅九寧給帶入宮中。 “顧大人,可否送我出這皇城,我得回去見王爺。還有,宮里大約有亂,您能否想辦法通知麗妃娘娘一聲?” 顧澤海搖頭:“娘娘,咱們都水監(jiān)只負責整個長安城的水域,等閑沒有上岸的可能。不過,微臣還是覺得,帶您出宮的好,您說呢?” 羅九寧連忙道:“使得,那咱們快走?!?/br> 頓了頓,她又道:“至少幾個時辰了,王爺可曾派人找過我?” 顧澤海穩(wěn)坐于船頭,一手提著佩劍,不停的催促著手下們快走,連頭也不敢回的盯著江面上,卻是道:“娘娘難道不知,您失蹤至此,已經整整兩日了?!?/br> “兩日?”羅九寧也吃了一驚,不過,她確實頭痛的厲害,混身酸痛,坐在船上,肚子咕咕叫個不停。 都兩天了,那壯壯兒呢,裴嘉憲呢,豈不都得急瘋了? “顧大人可知,我兒子是否安好?”羅九寧最急的,當然是兒子。而顧澤海算是裴嘉憲的家臣,常在肅王府來往的,于肅王府的事情,應當知道的比她更多。 顧澤海道:“您前腳出府,禹殿下后腳便被皇上傳入了宮中?!?/br> “那王爺呢?他在何處?”羅九寧再問。 “皇上前天夜里忽而傳出來說病危,王爺入宮之后就沒再出過宮,如今整座皇城是由齊國公杜桓在衛(wèi)戌,幾位皇子全跪在皇上榻前守著。至于您失蹤了的事兒,我還是發(fā)現(xiàn)去找東方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再到肅王府打問過,才知道的。” “那你為何不立刻通知王爺?”羅九寧反問。 河風吹來,她莫名覺得一陣寒滲。再看顧澤海,只是一個背影,盤膝坐在船頭,河風吹著他的袍袖,往她身上撲拉著。 他道:“臣曾千方百計,托人給王爺帶過話,但是王爺哪里,迄今為止還沒有動靜?!?/br> “那許是消息還沒遞到王爺跟前兒吧?!绷_九寧才逃出來,望著煙波浩淼的江面,吹著和煦的柔風,長長的舒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走,送我上岸,咱們去找王爺?!?/br> 皇帝要防備著燁王和裴嘉憲兩個鬩墻,將他們關在一處,想要平穩(wěn)過渡,想要防著家賊,殊不知,裴靖卻是把蕭蠻那個外賊給再度渡進宮來,寧可引外夷入,也不想江山旁落。 皇上曾那般疼愛過,便被廢之后,也絕不允許裴嘉憲和燁親王等人染指,生怕他有個三長兩點的廢太孫,卻是趁著皇大即將大行,如此孤注一擲,魚撕網破的一手,他的幾個叔父便再狠,再有手腕,又豈能防得住他? 而羅九寧,原本將會成為裴嘉憲為帝路上,最深的一道羈絆,但是,羅九寧自己從蕭蠻那兒逃出來了。 她覺得,那個關于裴嘉憲終將殺妻殺子的詛咒,也將從此,就消失不見了。 第120章 以牙還牙 河風吹著,顧澤海忽而揚手,身后幾尾船只,在這太液池上忽而就齊齊橫向,劃止了。 再接著,它們又同時調轉了方向,便是欲要上岸。 “顧大人到都水監(jiān)也有兩年了吧,可曾成家立業(yè)了否,您家大娘的身體,如今可還硬朗?”羅九寧也坐到了船頭,彎腰劃著船外的水,問道。 顧澤海笑了笑,月光下兩只眼睛仍還泛著淡淡的清淤,他道:“我娘早就過世了,王妃竟不知道?” 羅九寧手停了停:“何事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br> “那時候,娘娘不知去向,微臣也被王爺關在王府地牢之中,我母驚嚇成疾,就去世了?!鳖櫇珊2⒉豢戳_九寧,坐于船頭,專心的看著前方。 事實上,這顧澤海算得上是羅九寧故意招惹的,當初拿他作個幌子,虛幌一槍,擺了裴嘉憲一道,當然,也累他被關在天牢里,關了些時日。 “對不起。”羅九寧道:“當時我……” 顧澤海笑道:“王爺厚葬了我母,還曾多次到地牢里,陪我一起坐著。并反復的問,老顧你覺得呢,你覺得王妃會去何處?” …… “后來,他又說,或者王妃是再也找不到了,他會擇日宣布王妃的死訊,而我,則叫他發(fā)派到了長安,投在太子門下。” 顧澤海差點拐走了王妃,王爺也不過關了幾日,并不曾追究他過多的罪過,也是因此,顧澤海才會對裴嘉憲忠心耿耿,并且,是經由顧澤海一手捅出的,裴靖殺羅良,并且曾經刺殺皇帝的事情才會大白于天下。 羅九寧當時就在棲草堂住著,當然也知道裴嘉憲找了自己許久,但是,并不知道他還曾去天牢里找過顧澤海。 說實話,那段時日,裴嘉憲一直表面的像個沒事人一般,找了她一個多月,然后,聽說瓜州有戰(zhàn)事,轉身就走了。 甚至在他走的時候,也未曾在任何人面前流露過一句,王妃于他重要于否的話。 說起來也是傷感,雖說夫妻好幾年了,但羅九寧也是止不住的要想,徜若不是她反其道而行之,殺到長安的話,徜若不是陰差陽錯,壯壯就是他的孩子的話,裴嘉憲是絕對絕對,不會找她的吧。 他肯定會趁機就放了她和孩子,從此山高水遠,她果真能作個女郎中,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上一生了。 “我倒是真不知道,王爺還曾想過,要于外宣布我的死訊呢?!绷_九寧輕笑著說。 “王爺是封了王的皇子,王妃不可能私奔,也不可能逃跑,當然只能是死?!鳖櫇珊UZ氣里,埋著深深的惋惜和遺憾:“你當時,該跟著我走的?!彼恼f。 事實上當時羅九寧徜或能狠的下心腸來,真的與他一起離開,裴嘉憲對外只會宣布她的死訊,只要她藏的夠深,夠好,就會有一份平凡樸實,而又幸福的日子等著她。 而非像如今一般,卷入皇室殺伐。進一步說,便真的裴嘉憲登基為帝,她位封中宮作了皇后,哪又如何? 這世間沒什么恩愛一生,舉愛齊眉的帝后,且不說是皇帝,就肯定要三宮六院。尋常的祭禮大典,后宮統(tǒng)轄,民婦,朝臣,選妃選嬪,甚至于皇帝每夜要與誰一處同宿,哪一樣不得皇后親力親為? 皇位或者是天下間,一個男人野心的終極,但皇后之位,必定是一個女人一生噩夢的開始。 所以他替羅九寧遺憾,惋惜,恨不能她依舊是洛陽城那個蒙著面紗,替人看病的小醫(yī)女,那樣的她,平凡,樸實而又幸福,比如今好了不知多少倍。 可是這樣的惋惜,顧澤海是說不出口的。 船穩(wěn)穩(wěn)的撐著,都能看到岸邊隱隱的火光了。那依次是西華宮、翠華宮、云華宮,雖說離的遠,可是于江面上都能停到自四面八方傳來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