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云容在小廝的導引下，登上了面前燈火通明的雙桅大帆船。

    她一路上了樓閣，拓開一扇紅胡桃木門。

    她一眼就瞧見了端坐桌前慢悠悠品茶的宗承，張口詢問桓澈身在何處。

    宗承看她鼻尖凍得通紅，立時命下人搬個熏爐過來，又招呼她坐下。

    顧云容心中焦急，道了謝，再度問起桓澈。

    “這個……我說了，你可不要哭，”他看著她，“你也知道他當時躍入海中了，又是那樣混亂的狀況，等我著人將他撈上來時，他已經(jīng)……”話未盡，搖搖頭。

    顧云容疾步上前：“不可能！若無把握，他是不會跳海的，而且他會泅水?！?/br>
    “小姑娘，你要知道，海水可跟尋常的江河水不同，海中有浪又有暗流，而且會越游越深，他當時又是才跟人打斗罷，精疲力竭，會泅水也只能讓他多撲騰一時而已?！?/br>
    顧云容面色愈來愈白。

    宗承凝眸看她：“你也不要太過傷心，他這也算是殉國，死得光榮。我可將他的尸首交于他的部下，而后跟他們說你殉情了，尸骨無存——然后你就隨我回倭國去?！?/br>
    顧云容方愣怔不語，隱約似聞側(cè)旁有木板敲擊聲，慢慢轉(zhuǎn)頭，循聲望去。

    宗承不著痕跡地移步擋住她的視線：“不過有件事我想問問你，他死前嘴里一直叨念著什么‘容容，我對你不住，從前是我不對’，如此等等，這是何意？你仔細想想，他從前可是做過什么對不住你的事……”

    他話未落音，顧云容忽聞“咚”的一聲巨響，旁側(cè)木墻仿佛被人從內(nèi)重擊，陡然一震。

    第八十一章

    顧云容側(cè)過頭去，往木墻那邊看了一眼。

    “不必看了，船艙內(nèi)有碩鼠。我們自說我們的，一會兒他就消停了?！?/br>
    宗承說著話，再度請顧云容坐下。

    顧云容沉默片刻，又朝木墻瞄了眼，眸光微動，略一思量，在宗承對面落座。

    她請他將方才那番話說得再清楚一些。

    宗承不急著開口，先命小廝去端些細巧茶果來。

    顧云容搖頭婉拒：“我不餓，多謝美意?！?/br>
    “我要說的話興許有些長，你一整日都沒正經(jīng)吃過東西，仔細一會兒話還沒聽完，先餓暈過去，”他將一碟松花餅跟一碟玫瑰糖糕推到她面前，“我知道你愛吃這些，特意命他們做了給你備著。還熱乎著，你嘗嘗看合不合口?！?/br>
    顧云容困惑道：“為何要選這兩樣點心？”

    自然是打聽來的，知你愛吃。

    宗承心里轉(zhuǎn)著這句話，面上卻只是淡笑道：“上回在楊村，看你在觀社鼓時手里就拿著這兩樣吃食，我揣度著你約莫是愛吃的。隨后便記住了，只是此前一直沒機會拿給你吃而已?！?/br>
    顧云容緘默一下，道：“請繼續(xù)前言。”

    宗承大致陳說了白日里桓澈跳海前后的情形，顧云容聽得心驚rou跳。

    他居然單挑幾十個手持大刀又習過劍道的倭寇！

    宗承道：“他也真是藝高人膽大，武田那伙人雖然腦子不太好使，但劍術還是厲害的，他若是盡全力，我身邊的寧安也難贏他?！?/br>
    “你尚未答我，”宗承諦視她，“他那一席話是何意？”

    顧云容未及開口，就又聽得側(cè)旁墻壁再度“咚咚咚”響起來。

    她垂眸少頃，道：“若一定要論他哪里對我不住……可能真有，還不少。因著那些事，我先前一直都不想跟他有甚交纏。”

    宗承笑道：“既是這般，那何必執(zhí)著于他，不如忘了他。橫豎他如今已經(jīng)殉國?！?/br>
    歙縣徐家。

    顧淑郁回了趟外家，問了外公，發(fā)現(xiàn)小妹仍未歸來，心中不免忐忑。

    小妹先前說難得回來一趟，要去附近州縣的親戚家中走一趟，可眼下已經(jīng)出門一個來月了，居然還沒回。

    眼下外面烽火連天，連應天府那邊都是一團亂，她擔心小妹遇上什么麻煩。

    她拉著走路一搖三晃的昶哥兒往外走時，迎面碰上了徐婉月。

    徐婉月先跟顧淑郁打了聲招呼，隨后彎腰低頭，笑著逗了昶哥兒幾句。

    顧淑郁預備帶著兒子離開時，徐婉月忽然問：“王妃那邊可有音信？”

    顧淑郁看向她：“問此作甚？”

    徐婉月道：“我看王妃許久不回，心下難免憂慮。只是王妃一直也沒個音訊，我想問問王妃可給表姐來過信。”頓了頓，又道，“畢竟眼下倭寇未除，外面兵荒馬亂的，我總是蹀躞不下的?！?/br>
    顧淑郁盯她片刻，笑道：“瞧不出你竟這樣關心兜兜?！?/br>
    徐婉月低頭赧然：“先前我能化險為夷，想來王妃也出了不少力。況且王妃出閣前也對我頗多照拂，我心中對王妃是極親近的，只是素日不善表露而已。”

    “兜兜身邊有王府的護衛(wèi)護著，穩(wěn)妥得很，你不必cao那些心，”顧淑郁話鋒一轉(zhuǎn)，“不過，你既與兜兜姐妹情深，早前王爺送她來那日，你為何躲起來？大大方方來見個禮敘敘舊，不是更好？”

    徐婉月捏著衣袖：“表姐也知我沒見過什么世面，聽聞王爺王妃蒞臨，我實是怯場，只敢遠遠看著?！?/br>
    顧淑郁不置可否，客套一句，領著昶哥兒離去。

    徐婉月才要回房，就被徐婉書叫住。

    原是她母親劉氏叫她過去一趟。

    徐婉書已經(jīng)出嫁，今日是回娘家來探親的。她看自家妹子心不在焉，輕推她一把，小聲道：“快去吧，我聽說白日間有媒人來說親，說不得是撮合什么錦繡良緣。母親約莫就是為此事喚你過去。”

    徐婉月嘴角一扯：“什么錦繡良緣，歙縣有頭有臉的就那么幾家，說親還能說出花兒來？”

    徐婉書眉頭微皺：“你這話說的，歙縣又不是什么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小縣城，這可是徽州府治所，一州之繁華皆聚于此，好親事不少的?！?/br>
    “阿姊認為什么是好親事？咱們家如今已經(jīng)今非昔比，那些尋常的殷實人家，根本配不上跟咱們做親?！?/br>
    徐婉書被噎了一下，隨即道：“確乎如此，但徐家畢竟只是王妃的外家，不過是順帶著沾個光而已，本身又不是甚勛貴巨宦之家。何況，你不去瞧瞧，怎知那親事不好？說不得男方是個龍章鳳姿的風流公子呢？”

    徐婉月不以為意：“阿姊可見過何乃真正的龍章鳳姿？世上哪來那么些子淵檀郎?！?/br>
    徐婉書將小妹拉到一旁：“你這是怎么了？”

    徐婉月低頭不語。

    徐婉書想了一想，忖著meimei大約是因著先前婚事不順，對說親之事心下抗拒，這便緩了聲氣，安撫她幾句。

    徐婉月安靜聽著，突然問：“阿姊覺得我跟王妃像么？王妃體軟音嬌，舉動曼妙，我雖貌不及她，但身上是不是也有幾分江南女兒的嬌柔？”

    徐婉書一愣，含笑點頭，很是夸了妹子一通，聽見丫鬟來催，忙忙推著妹子往劉氏房里去。

    徐婉月挑簾入內(nèi)之前，抬頭望了一眼漆黑的夜幕。

    她總覺得顧云容不是去會親戚了，而是去尋衡王去了，雖然這個想法十分荒謬。

    不過不論如何，眼下仗打了一半，衡王跟顧云容年前應當能回來。

    屆時到了年關，兩人怎樣也要在徐家盤桓一陣子。

    顧云容眼下情緒已經(jīng)平復了許多。她先前惶遽過度，后來逐漸覺出不對來。

    宗承話里其實有漏洞，桓澈若當真溺死了，哪還有機會胡言亂語。

    這也是她愿意坐下來詳詢究竟的緣由之一。

    至若那怪異聲響，自她進入這間船艙，就沒有斷過。

    顧云容又朝木墻脧了眼。

    宗承看她容色不再似從前那樣蒼白，知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話里的端倪，一時心頭倒是滋味萬端。

    他原本可以偽造得天衣無縫，讓她認定衡王就是死了。但臨了，還是不忍心。

    他害怕顧云容信以為真之后會崩潰，害怕看到她哀哀墮淚的模樣。

    他覺得他八成是沒救了。

    他一個?？?，竟會這樣心軟多思。

    想想便覺荒唐。

    顧云容輕吁口氣，問桓澈現(xiàn)今被安置在何處。

    宗承看向桌上那幾碟一口未動的點心，道：“你先把這些吃了，我再告訴你?！?/br>
    不多時，寧安進來，在宗承耳畔低語一陣。

    宗承眉目不動，擺手道：“讓他們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br>
    寧安應諾，回身出艙。

    顧云容隱約聽見寧安跟宗承說，武田等人的殘部前來尋求庇護，問他如何處置。

    她猶豫一下，問道：“你既是不愿跟武田等人同流合污，為何不干脆將他們斬殺？他們的手下雖有幾萬之眾，但也應當不敢尋你報復吧？”

    “他們是不敢找我報復，但他們會在幾個寇首死后分崩離析，然后各成一體，繼續(xù)劫掠濱海。這樣便需要各個擊破，不如集兵群滅來得好。我覺著衡王那個畢其功于一役的點子甚好，所以一直作壁上觀?！?/br>
    顧云容一怔：“你知道他的計較？”

    宗承笑道：“那晚確認你二人的身份之后，我就猜到了?！?/br>
    兩人一問一答，顧云容似乎已經(jīng)將那咚咚聲拋諸腦后。

    于是它又響了起來。

    經(jīng)久不息，余音繞頂。

    顧云容抬起頭，忽而對宗承揚聲道：“你不告訴我便罷了，我今兒就先回了?；仡^讓他的手下來將他領回去?！?/br>
    咚咚聲突然急促起來。

    “我忽然覺得這個人確實可惡，不想管他了。”

    咚咚咚……

    “你說得對，我也不必太傷心，他是為國殉難，死得光榮，算是死得其所。他這人簡直越想越可恨，好氣?！?/br>
    咚咚……

    “殉情是不會殉情的，我是絕不可能殉情的。讓他在下面做鬼還打光棍不是也極好，他有本事就去勾搭個女鬼去。你且好生存著他，我先走了?！?/br>
    咚……

    顧云容起身，當真跟宗承作辭，往外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