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jié)
“算是融匯了諸多考量,”他騁目遠眺海面,語氣悠悠,“我都不知我將來是否會埋骨他鄉(xiāng)。倘我得落葉歸根,也說不得是被梟首示眾,拋尸棄市,為萬眾唾罵,擔(dān)百世詈言。我會名載史乘,遺臭萬年?!?/br> “但這也是我一早就想過的可能,從我踏上??苓@條道那刻起,就把什么都想透了,但仍是義無反顧。我原也不是什么好人,即便落得草席裹尸的下場也只能道一句咎由自取。只是我萬沒料到我會……” 他深深望了顧云容一眼,后面的話消匿在輕煙一般的嘆息里。 顧云容沒瞧見他的凝注。她收了紙筆,起身道:“那若再讓你選一回,你還會當(dāng)??苊??” 宗承對上她一雙潺湲澄凈的明眸,緘默俄頃,輕聲道:“我不知道?!?/br> 顧云容端量他幾眼,頷首。 世間之事沒那么些設(shè)若。她不知宗承當(dāng)年究竟面對的是怎樣的境況,她不贊同他的極端選擇,但是人各有志,路終歸都是自己選的。 宗承問她在寫甚,她答道:“航海日志。我看船上好些人都在記日志?!?/br> 宗承淡笑道:“這倒是。海上過得無趣,記日志也算是??艿囊淮笫群茫乙灿浟撕眯?,十幾年間攢了好幾大箱子,若有機會,給你看看?!?/br> 顧云容是做夢也沒想到她還能有這般經(jīng)歷的,雖然混入船隊已經(jīng)很有些時日,但終究有點不習(xí)慣。 她晚間踐諾,往宗承用膳的船艙打了個照面。 然而她前腳才到,桓澈后腳就跟了過來。 她看兩人似乎有話要說,就姑且退了出去。 她走前,桓澈以眼神示意她在外間等他片刻。 盞茶的工夫,他打里面出來。 他跟她悄聲說,他已經(jīng)跟握霧計議好,讓他三日后來接她,屆時她必須離開。 這已經(jīng)不知是他第幾次催促她離開了。 顧云容也知決戰(zhàn)將近,況自己這陣子幫忙幫得差不多了,很難再尋借口繼續(xù)留下來,遂模糊應(yīng)了一聲。 “走之前,你再幫我看一樣?xùn)|西,”他一面左右顧盼,一面將聲音壓得更低,“我回去后便謄寫出來?!?/br> 顧云容聽得云里霧里,回了住處等他謄錄完,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竟然默寫出了一份葡語書信。 她問了才知,原來昨日在武田等人會面時,他混進去看到了武田手中的一封書信。他只瞄了幾眼,就將整封信復(fù)刻入腦。 眼下是憑借記憶還原了那封信。 顧云容驚得說不出話來,這樣強悍的腦子,這樣完美的皮囊,怪不得風(fēng)月上面沒天賦。 他怕是單身了十輩子才換來的這些無可匹敵的優(yōu)勢。 然而她內(nèi)心的無限驚奇,在看完書信之后,就化為了難言的憂愁。 佛郎機人發(fā)現(xiàn)了先前買賣的貓膩,欲差人過來詳詢。 此前倭寇與佛郎機人不歡而散就是桓澈的手筆,真正來跟武田等人談買賣的實則并非佛郎機那頭派來的,而是桓澈尋來的人。他對這些人不甚放心,隨身帶上了那個四夷館的翻譯,打算監(jiān)視著,不過后來這個差事被她主動擔(dān)了起來。 顧云容看他不語,小聲問:“若是此后再遇需要翻譯的狀況,但四夷館的翻譯無法擺平,你待如何?我看我還是跟你一道走……” 她話未落音,就見他沉了臉,只好悻悻作罷。 何去何從,屆時再說。 三日后,顧云容按照桓澈事先的交代,佯作采買,與火頭一起上岸。 她走后兩日,忽有大批蜈蚣船在附近港灣集結(jié),并逐漸朝倭船這邊圍攏。 蜈蚣船是佛郎機人特有的船只,何況船上還懸著佛郎機海寇的旗幟,因此倭寇一望即知來者何人。 武田等人起先還納罕為何前來探查狀況的佛郎機人陣仗這樣大,隨后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對方竟用佛郎機炮攻擊他們的船隊,這才意識到不對,一面?zhèn)鋺?zhàn),一面試圖派人過去斡旋。 他們?nèi)缃裨揪蛽p耗過甚,不宜再開戰(zhàn),況且還是跟長期合作的別國??艽蚱饋?。 然而對方不知發(fā)了什么瘋,全不聽他們解釋,四面八方船只集合一處,開炮亂轟。 武田與藤原等人咬牙切齒,認(rèn)為說不得佛郎機人前面來的那封說要來調(diào)查的信不過是個餌,待他們放松警惕,他們就過來報復(fù),報他們先前搶奪火器的仇。 虧得他們還以為佛郎機人寬宏大量,為著大局愿意不計前嫌坐下來好生談?wù)?,解除誤會。 倭寇不再試圖斡旋,留下兩千人殿后,余人往北面逃竄。 桓澈立在船尾艙外,冷冷一笑。 果不其然。 都到了這個地步,倭寇竟還舍不下那些搶來的資財,即便這些財物此刻已經(jīng)成了負(fù)累,也要帶上逃命。 如此一來,他倒是省了事。 因著倭寇所掠過甚,裝載資財?shù)拇贿^于沉重,拖慢了行船速度,佛郎機人很快就追了上來。 兩廂幾輪炮火互轟后,倭寇一方因彈藥火器有限,逐漸不敵,陸續(xù)有佛郎機人登上倭船,爭搶金銀。 武田等人見自己辛苦搶來的資財被旁人一箱箱搬走,急紅了眼,召集手下,與對方殊死纏斗。 白刃如麻,流彈紛飛,不多時,周遭海面皆被染紅。 外間喊殺聲震天,船尾艙內(nèi)卻闃寂一片。 這里是仆役們的起居之處,而眾仆役也被武田等人抓了上陣。 桓澈則躲了過去。他正飛速收拾著物件,預(yù)備撤離。 褡褳纏腰,收束妥當(dāng),他大步而出。 然而他才走了兩步,就聽得身后傳來異動。 動作快于思緒,他幾乎是本能地側(cè)身躲過鋒芒,扭頭一看,發(fā)現(xiàn)是藤原能勝正持刀朝他劈砍而來。 他腳下迅疾騰挪,與藤原纏斗一處。 藤原等人沒學(xué)過兵法機謀,但劍道是自小修習(xí)到大的,尤其身處亂世,多的是練習(xí)殺人的機會。 藤原使的是倭刀中的中卷野太刀,光是刀刃就有三尺長,整把刀全長五尺,重量達五斤,最是適宜混戰(zhàn)突襲,可當(dāng)□□使用,是專為殺人打造的利器。 桓澈手上沒有兵刃,但閃躲出招輕矯異常,身影如電,藤原那把巨刃反而愈加顯得笨重。 與桓澈一同混入船隊的還有幾個衛(wèi)所的軍官,但他們此刻正在鑿船,并未與他隨行。 他眼下是獨身一個,一時半刻無人從旁襄助。 他可放旗花通知外圍埋伏待命的官兵,但那得是在迫不得已的狀況下,因為那樣會打草驚蛇,將這群賊寇的注意引到國朝水師那邊,而倭寇跟佛郎機兩邊還打到?jīng)]到兩敗俱傷的地步,他不能在最后關(guān)頭破壞計劃。 桓澈在打斗間隙,不動聲色地取出了隨身攜帶的飛鏢,嗖嗖嗖三枚甩去,藤原驚慌后撤,雖極力躲避,但還是身中兩枚。 桓澈趁機脫身。 他如今所處的這艘船,船體上端是數(shù)層樓閣,可置多處炮臺,專為海戰(zhàn)而生,是倭人仿國朝福船而造的一種形制,但有些地方進行了改進。因其船體巨大,倭人為其命名“安宅船”。 他這些時日已將這種船體摸了個透,回頭可以再把國朝水師的戰(zhàn)艦稍作改良。 此船是倭寇的主艦,倭寇頭目基本都聚在這艘船上指揮作戰(zhàn)。 但它很快就要沉了。 現(xiàn)在這個時刻,握霧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駕著偽飾成賊船的烏艚船前來接應(yīng)他。他只要跟握霧匯合,就可以回到國朝戰(zhàn)營。 安宅船過大,船尾高聳,船舷極高,但他身形高大,并未被遮擋視線。他一路疾奔,往約定的地方趕去。 他奔出不多遠,突聽一陣喧嚷人聲沖他涌來,抬頭看時,前路已被從樓閣上沖下來的一眾倭寇圍住。 武田立在眾人之前,面上是陰冷嗜血的笑。 “還真是你,”武田舉刀朝他搠來,“我今日就將你抽筋扒皮,剁成rou泥!” 眾寇大喝一聲,隨之一擁而上。 桓澈猶豫一瞬,順手奪了內(nèi)中一寇的野太刀,揮刀劈斬,與眾人混戰(zhàn)在一起。 以一對幾十之眾。 宗承立在第三層樓閣的窗牖旁,靜靜旁觀。 他知桓澈不召應(yīng)援的緣由,低聲嘆道:“這人對自己可真狠,寧可跟兇徒硬扛,也不肯毀壞自己的謀劃。” 寧安也往下瞄了一眼,心道衡王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倒是好,大人就可以去把衡王妃搶過來,如此一來,他家大人就終于可以成家了。 畢竟搶來的媳婦也是媳婦。 賊寇越聚越多,桓澈漸現(xiàn)不支之勢。待眾寇再度圍上,他甩出一個煙幕彈,飛速兔脫。 他一路疾行如風(fēng),等奔至近船頭處時,卻并未瞧見接應(yīng)他的八幡船——倭寇常使八幡船,他讓握霧將烏艚船偽裝成八幡船,并稍作改動,以作標(biāo)識。 但此刻并沒有這樣一艘船。 正此時,武田等人追殺而至。 電光火石之間,桓澈只一瞬猶豫,就雙手在船舷上一撐,縱身躍入海中。 武田命人下去撈人時,宗承緩步過來,道:“你跟一個不足道的小卒較什么勁,你難道沒發(fā)現(xiàn)這船有甚不對?” 武田一愣,低頭一看,如夢方醒,又驚又怒。 這船竟在滲水! 顧云容被握霧接走后,并不肯先行回嘉定,定要等著桓澈一起。 今日就是桓澈脫身的日子,但握霧等人出去許久也不見回來。 她如今身處啟東一處隱秘的天然港灣,身邊是隨時待命的數(shù)千水師,十分安全,但她牽念桓澈,心內(nèi)焦灼萬分。 到晚,桓澈與握霧均未回。顧云容正急躁,忽見旗花召援。 水師匆匆趕赴又匆匆折返,帶回了重傷的握霧。 握霧在半路遇到伏擊,沒能接到桓澈。握霧還從賊寇口中聽說,桓澈在與眾寇相搏時,躍入海中,不知所蹤。 顧云容驚駭難當(dāng),但眼下不是慌亂的時候。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誰會在這個時候進來插一腳? 她忖量間,取來附近海域的輿圖看了半晌,指尖點在一處:“分出一隊人馬,往此間探看?!?/br> 二更時分,顧云容收到了宗承的來信,信上說桓澈在他手里,她需獨身前去才能見到人。 顧云容再三確認(rèn)是宗承的筆跡無誤,略一猶豫,跟握霧交代一番,隨著送信小廝乘舟而去。 近十月的天氣,更深露重,寒氣深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