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jié)
宗承會意,隨之步出。 胡桃木門關(guān)上,艙內(nèi)恢復闃寂。 桓澈聽到隔壁在一聲闔門聲后,當真沒了聲息,慢慢放下砸墻半日的拳頭,對著眼前的木墻沉入沉默。 宗承那廝根本就是故意的,簡直見不得顧云容跟他好! 他倚靠在墻面上,忽然感到自己方才的作為實在幼稚,他的當務(wù)之急是恢復體力,而非斗一時之氣。 但他聽見顧云容的聲音,聽見宗承胡扯八道,聽見兩人之間的問答,就是忍不住。 他想告訴顧云容他就在間壁,告訴她他好端端活著。 他挪向睡榻另一側(cè),才闔上眼,就聽得外間腳步聲起。 他倏地坐直身子,緊盯著落了鎖的艙門。 門扇開啟,光亮透入,一道纖瘦身影立在明暗交錯處,一對眸子宛若兩泓幽洌清泉。 他嘴唇翕動少刻,終是沒能說出話來。 他因為溺水,眼下喉嚨火燒火燎地疼,之前還咳出血來,顯然是傷了嗓子。 也正因如此,他才一直沒開腔,只是專一砸墻。 只是思及此,他不免冷眼看向宗承。 若非宗承,他焉能受這份罪! 顧云容走至近前將他打量一番,見人確實無甚大礙,俯身道:“你總不至于告訴我,宗承那些話都是胡編的吧?要不你來跟我說道說道你哪里對我不???” 桓澈沉默一下,嘶啞著嗓音道:“有甚事回去再說……” 顧云容聽見他這把破鑼嗓子,愣了愣,問他這是怎么了。 桓澈低了低頭,忽然掙扎著、好似拼盡渾身氣力,艱難挪到榻邊,仿佛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抱住顧云容的細腰,嗓音越發(fā)破碎不堪:“你也看到了,宗承那廝將我關(guān)在此處,就是想要折磨我。我原本早就可以回去的,但因他趁人之危,強行撈我過來,這便與你們失了聯(lián)系。我如今喉嚨腫痛,又咳血,連水也沒得喝,你再晚來一會兒,我怕就被他折磨得連抱你的氣力都沒有了……” 他說著話,還給她看了他砸墻砸得通紅的拳頭。 顧云容本是來質(zhì)問他的,但聽了這番話嚇了一跳,連初衷也忘了,忙扶住他,低頭問他目下狀況。 桓澈一面將頭埋在顧云容懷里用支離破碎的嗓音訴苦,一面隔著顧云容袖下縫隙用略帶挑釁的目光看向宗承。 宗承立在門邊,對上他的目光,眼中神光幽微。 桓澈說的其實也不算錯,他的確是趁人之危。 握霧雖未來接應(yīng)他,但桓澈本身是個穩(wěn)妥人,另外安排了一隊人馬以備萬一,不然也不會當機立斷跳入海中。當時跳海之后,那隊人已經(jīng)朝沉船這邊疾駛過來。但他故作不見,派人強行去撈桓澈,桓澈那會兒已不剩多少氣力,但還是硬撐著與他的手下在水中打斗,這就吃了不少苦頭。 隨后,他強行將已近虛脫的桓澈帶回了他的船隊,繼而給顧云容去了信。 只有將桓澈握在手里,才能引顧云容過來。 不過若當真氣力缺缺,方才又如何將木壁砸得山響?也就是欺顧云容關(guān)心則亂,一時不及深想而已。 桓澈在顧云容腰間蹭來蹭去,她極是難為情,但小聲斥了他又不聽,只好硬著頭皮轉(zhuǎn)頭問宗承能否行個方便,去通知桓澈的手下過來接他們。 宗承卻是對著他二人看了須臾,道:“既然殿下如今又是咽痛又是咳血又是脫力,那最好還是不要奔波。不如今晚就姑且留在此處,我去命人倒一桶水來與殿下喝,免得殿下說在我這里連口水也喝不上?!?/br> 一番忙亂,直是折騰到四更天。 等桓澈喝了水吃了東西,顧云容這才舒口氣,卻又被宗承一句話點醒,她還沒審問桓澈。 但等她轉(zhuǎn)回頭打算開始鞫問時,桓澈居然已經(jīng)酣然入睡,幾喚不醒。 顧云容惡狠狠瞪他一眼,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次日,桓澈直睡到日上三竿,但仍因喉嚨痛甚少說話。 用罷午膳后,顧云容再行坐到了他面前,沉著臉問他可是想起了從前的事,是就點頭,不是就搖頭,不用多說話。 他不住搖頭。 “那么那些話是怎么回事?” 桓澈要來紙筆,在紙上寫了兩行話,大意是說,他當時極度虛弱,意識又不甚清明,大約說了幾句胡話,他不明白她所謂想起從前之事是何意。 顧云容盯他半晌,又問他些旁的,但他寫著寫著就喊累,丟了筆睡中覺去了。 顧云容對著面前忽然嬌氣起來的人,陷入沉思。 最終考慮到眼下還在宗承的船上,兼看在他確實有傷在身的份上,決定暫將此事壓下。 她今早又跟宗承提了知會桓澈手下過來接應(yīng)的事。宗承昨晚讓她一人前來,她交代握霧派人在后面遠遠跟著,也好知曉她的大致去向,但至今都無人來接,約莫是跟丟了。 宗承拒絕了她的離開之請。他說武田與何雄一干人等已經(jīng)覆滅,但附近卻還有人等著伺機而動,桓澈如今身體虛弱,回去后就要應(yīng)敵,恐怕很難支應(yīng)。倒不如在他的船隊里休整一番,他的船上也有大夫,可幫桓澈診治。 宗承所言其實也是顧云容所憂。她想了想,跟宗承表示,她會盡力敦促桓澈籌開海禁之事,算是對他的酬謝。 其實她能看出桓澈也是想開海禁的,只是不肯在如今跟諸王相爭的時節(jié)分心而已。 宗承卻是輕聲道:“我的人情你是還不完的,我早說了,還是欠著好?!?/br> 顧云容先前指派了一隊兵士往左近海域一處荒廢的避風港去查看一下,她覺著那里很是適合掩藏,若有人躲在暗處打算趁虛而入,那很可能匿在那里。 隔日,宗承的手下帶回了幾個重傷的國朝兵士,正是她當時派出去的那一撥人。 據(jù)那撥兵士說,避風港內(nèi)藏著數(shù)千人的船隊,是一支雜牌軍,各國??芏加?,前頭襲擊握霧的很可能就是這群人。 宗承出面問了那批??艿念^領(lǐng),得知是有人雇傭他們來啟東這邊,他們只是收了錢,依令辦事而已。 事已至此,桓澈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這又是某個親王辦的好事。他若當時死在倭寇與佛郎機人火并的海戰(zhàn)中,非但難究死因,還會成為一樁說不得的事,極易被人潑臟水。 桓澈休養(yǎng)了三五日,身子大抵恢復。 他康復后,跟宗承密談了一回,提出可以帶他秘密回一趟歙縣,看望孔氏。 他料定前陣子傳出孔氏病重的消息,宗承也是知曉的,只是因著多有不便,無法前去探望。 宗承聽罷他的提議,哂笑出聲:“我跟殿下回歙縣?還只帶幾十隨從?殿下確定這不是誘捕?” “我如今沒有理由拿你。先前即便是皇命在身,我也沒有當真拿你。而今我的使命只是督戰(zhàn),我為何要給自己多添麻煩?” 桓澈目帶譏諷:“別太把自己當回事,我只是不想讓容容總覺得欠了你的,還個順水人情而已。你再三援手,甚至幾番幫我,都是為了多添幾筆人情債,好讓云容記住你,你當我不知?” “你可以選擇不應(yīng),我是沒甚所謂的?!?/br> 宗承沉默迂久,終究道:“我答應(yīng)?!?/br> 桓澈回歸水師之后,只用了幾日工夫,就領(lǐng)兵將武田與何雄等部的殘寇一網(wǎng)打盡。 至此,倭寇主力徹底覆滅。 武田與何雄等一干賊首俱已伏法,或死于炮火,或死于沉船,溺與海中。國朝水師中有不少人家眷為倭寇所害,凡見逆首尸身,皆聚眾鞭尸泄憤。 剩下那數(shù)百人的倭寇援軍,桓澈料想對于拏云等人來說應(yīng)當不成問題,但回到嘉定后,才知原來前方戰(zhàn)況不容樂觀。 那群倭寇精銳,竟然輾轉(zhuǎn)數(shù)縣,轉(zhuǎn)戰(zhàn)近三千里,周流深入。這干賊寇原已掠至南京城外,若非南京城城門緊閉,此刻說不得已遭戰(zhàn)火。 這撥倭寇此刻已經(jīng)穿過武進縣,往無錫惠山寺進發(fā)。 桓澈聽戰(zhàn)報聽得滿面陰郁。 不過幾百倭寇,進攻留都,中間居然遇關(guān)過關(guān),遇城破城,此事聽來簡直匪夷所思。 那些與這撥倭寇精銳對戰(zhàn)過的兵士居然還說,國朝守軍引弓射之,賊寇悉手接其矢,諸軍相顧愕貽,遂俱潰。 徒手接箭矢,何其夸張。 他沒有多做猶豫,就調(diào)集了數(shù)千精兵,趕赴無錫擒賊。 顧云容被他派人強行送回了歙縣,這回沒得商量。 顧云容覺得那批倭寇很是邪門,戰(zhàn)力剽悍,膽子又肥,居然孤軍深入內(nèi)陸,在南京城外試探了一番。 這件事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傳到御前去大做文章,還不曉得皇帝會作何想。 畢竟被幾百人一路攻到了留都,這怎么聽都像是督戰(zhàn)不上心。 不過她的使命是暫時結(jié)束了。 回到徐家后,顧云容好生洗了個熱水澡,倒頭睡了個囫圇覺。 這一兩月間,她身心俱緊繃,時刻擔憂身份暴露,實是疲累。 她回來第二日,徐婉月便過來拜見她,送來好些近來時興的胭脂水粉并花樣子,又很是噓寒問暖一回。 顧云容沒收她的東西,她還直道顧云容見外。 顧云容對著她打量片刻,倒繼續(xù)留她說話,問起她的婚事來。 徐婉月佯作羞赧,意欲岔題,顧云容卻是笑道:“橫豎我眼下暫有余暇,不若去找舅母說說話兒,順便看能否幫你參謀參謀婚事。表姐妹一場,你可千萬別見外?!?/br> 徐婉月低頭,嘴唇緊抿。 捻指大半月過去。 冬至前一日,桓澈終于歸來。 第八十二章 顧云容出外相迎時,瞧見桓澈面色倦怠,也不好當眾問他端的。 等兩人回了屋內(nèi),她才上前查看他的狀況,問他身上可曾受傷。 桓澈輕吁口氣,搖搖頭,又拉著顧云容坐下。顧云容原以為他要跟她說甚,誰知他竟身子一側(cè),躺倒在她腿上。 她正僵硬著不知所措時,他低低道:“我先小憩片刻,兩刻后,你記得喚醒我?!毖粤T,沉沉睡去。 顧云容有些哭笑不得。 他躺哪里不好,非要躺她腿上,還伸臂摟住她的腰,將頭深埋在她懷里。 她撈來一條錦被為他蓋上,自己倚在引枕上閉目養(yǎng)神。 估摸著到了兩刻鐘,她輕輕搖撼他,喚他起來。 桓澈翻個身,忽然引身上移,將她按倒在床上。 顧云容一時不察,被他重重壓在身下,喘氣不暢,伸手去推,卻是一毫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