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桓澈入內(nèi)坐到宗承對面,點了一壇河清酒。 宗承看了眼桓澈的打扮,問他如何尋到此處來的。 桓澈目光陰寒:“闔村上下只這一個地方適合等人,你不在此又在何處?” 宗承笑問他怎知他在等他。 “你早先就已知曉我正朝楊村這頭來,卻不提前知會她離開,還親奔此來。來也來得大張旗鼓,人盡皆知,不是等著被我打探,讓我知道你今日到了此地,又是什么?” “你預備與我說甚,不妨直言?!被赋旱?。 宗承喚來兩個侍從,交代一番,不一時就有一侍女端來了一個托盤,托盤上放著一套筆墨紙硯。 “煩請尊駕寫一封言海禁開閉之利弊書。” “你認為我憑甚會寫?”桓澈笑,“閣下這買賣真是一本萬利,既拐了人,又能謀個把柄握在手里。” “尊駕當清楚,開海禁對朝廷利大于弊。尊駕寫了,我就即刻讓你們見面,不必等足一月?!?/br> 桓澈盯他少頃,竟是點頭應下,但提出換個地方寫。 兩刻鐘后,桓澈坐在了顧云容先前待過的那間臨時小書房。 他坐在椅上跟宗承冷言相刺時,侍女進來鋪紙研墨。 這侍女是之前在茶坊里端托盤的那個,姿容尋常,只堪周正,步態(tài)倒是輕盈,舉動也舒雅有度。 桓澈瞥她一眼,對宗承道:“閣下張口閉口買這個買那個,怎不買幾個美貌婢女?這等容貌的婢女,閣下帶在身邊也不嫌跌份兒?” “婢女而已,無需貌美。何況我自遇見云容,看誰都丑。云容也最是忌諱男人身邊一群脂粉,我弄幾個容貌平平的婢女,也好令她放心?!?/br> 桓澈森然哂笑:“真敢說,你找不找女人與她何干?!?/br> 宗承兀自喝茶:“很快就相干了。等她移情到我身上,就知我的好了。我比你大……” “你怎就知道你比我大?” 宗承一頓,笑得意味深長:“我聽說這個長的,那兒都大?!彼斐鲇沂郑L指微張。 “尤其是這根手指,”他屈了屈自己的右手無名指,“不如來比比?” 那婢女進屋之后便始終垂眉斂目埋著頭,聽見這段,磨墨的動作微滯。 桓澈隨意一抬右手,與他遙遙比對之間,瞥見那婢女研磨的舉動越發(fā)快,攢眉斥道:“會不會做事?” 宗承道:“尊駕慎言,我的婢女可不容外人教訓?!鞭D(zhuǎn)向那婢女,示意她暫退下,換個人進來。 那婢女才屈身往外退,桓澈忽道:“我今兒就要她伺候,她不磨墨,我便不寫。” 宗承略一思量,道:“也成?!?/br> 兩人隨后的交談,竟逐漸轉(zhuǎn)為一種詭異的和諧,宗承雖再三提顧云容激他,但他竟是斂了來時的那股冷銳殺氣,與宗承對坐飲茶,居然頗有幾分老友聚談的意思。 待到墨成,桓澈提筆蘸墨,揮毫立就。 婢女行禮退下之時,他卻一把攥住她的手臂。 “小爺看上你了,你今兒就跟小爺走,小爺?shù)捏H還停在外面,那驢亮眼灰毛白肚皮,可氣派了。你若不從了小爺,小爺就把你扛驢上順了去?!?/br> 宗承阻住他拉扯的舉動:“這等姿色配不上殿下,不如我去挑幾個貌美的與了殿下?!?/br> 桓澈犀利的目光膠著在她垂斂的眼眸上:“我就要她?!?/br> 言罷,竟是伸臂來抱。 宗承眼疾手快格擋,那婢女趁亂跑了。 桓澈與宗承相搏出屋。桓澈趁空揚聲高呼:“容容,我看了你的信,這些時日已經(jīng)冷靜下來,我們談一談。” 須臾,適才兔脫的婢女折回。 她抬起頭,但見一副尋常面容上生了一雙瀲瀲生波的清湛美眸,眸光微動,秋水微瀾。 她身側(cè)瞬時涌出一眾護衛(wèi)婢女,桓澈被隔絕開來,但一時之間也無強攻之意。 “我仔細忖量了,覺著你說的那件事,必定是個誤會,”桓澈看顧云容不語,又道,“即便不是誤會,我也可聽憑你處置。你縱要捅我一刀解恨,我也認了?!?/br> “這兩年來,我也算是淺嘗了你所言的那種滋味,人總要多瞻前少顧后,你不能總陷于從前的泥淖?!?/br> “不論你說的那樁事原因為何,我都誠心誠意向你致歉?!彼f話之際,竟是朝顧云容躬身,深行一禮。 他俯身時,那枚隱于衣襟內(nèi)的護身符滑落出來,在他身前左右搖蕩。 顧云容的目光在那護身符上定了一定,恍神俄頃。 桓澈直起身后,她又去看他的臉。 才不過大半月的光景,他就瘦得眼窩深陷,滿目血絲,下頜上還有一小片新生的胡茬未理,比當初受傷在聽楓小筑休養(yǎng)時更要狼狽憔悴。 “即便你東渡倭國,我也會追跟過去。你何往我何往,你根本不可能甩脫我,所以不必試圖躲避我。你既躲我不能,那這般追逐也是徒勞,不如……回去跟我成婚?!?/br> 他深深諦視她,拳拳懇切,堅不可渝。 宗承在一旁看著,始終緘默不語。 他在最該熱血激昂的年紀也是水波不興,那些纏綿的情思與年少的魯莽都不屬于他,他的世界永遠井然有序,他的理智總是先于感情,他牢牢駕馭著屬于自己的一切。 但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世上有些事當真是不可控的。 就好像他明知道自己不該因顧云容而再三拉低底線、毀壞原則,仍是再三破例。 這一切,似乎從去歲浴佛節(jié)那日,他答應先幫她辦了沈家之事開始,就逐漸偏航。 他知道顧云容與衡王之間有嫌隙,他承認他利用了這一點。他原本可以更卑劣一些,直接將顧云容強行帶走,她成了他的人,日子久了自然消停,但他幾番踟躕,終是轉(zhuǎn)了念頭。 他鬼使神差地選了最冒險的法子,由著她的意。 他未嘗想過衡王追來他要如何么?自然想過,但他自己也不知答案。 桓澈步步慢行近前。 爛漫驕陽下,他的眸光略顯不安。 他頸上的護身符垂落在衣襟之外也不自知,只是一心凝著顧云容:“萬丈紅塵,千古浮生,人之愛恨,一晌即逝??晌覍嵅挥撨@綿亙情意,令韶光空付。他日連枝共冢,縱魂歸黃泉,也足可道,塵凡險惡,幸有意中人,何須論得喪?” “不如你我重新相識,”他語聲舒和,“我對姑娘情根深種,念茲在茲,望恕狂蕩,斗膽一問,不知可允冰人赴府,厚禮相聘,共結(jié)連理?” 第五十四章 氛圍仿佛凝滯。 眾人的目光俱轉(zhuǎn)向顧云容。 桓澈從未如眼下這般忐忑過。他先前總是認為顧云容心中有他,說甚看他不順眼之類,都是小打小鬧,最后還是得嫁他。 可經(jīng)過這回,他是真沒了這個自信。 宗承見顧云容低垂著頭,卷長的眼睫卻在不住顫動,心頭一沉。 她若是不肯應,當是回身離去,再不濟也是上去跟他疾言厲色爭持,但都不是。 倏忽之間,他腦中念頭疾閃,若是顧云容就此應下,他當如何? 大度放手好似不是他的性情,但若繼續(xù)糾纏,又是無意義的。 他無意識地攥緊手。 不知過了多久,顧云容緩緩抬頭。 她往前行步時,圍在她身畔的一眾人等自覺退開。 她移步至桓澈面前,對上他緊張的注視,停頓少頃,嘆口氣:“你有句話說得挺對的,人總要多瞻前少顧后。實質(zhì)上,若我是個沒心沒肺的,那事兒說不得就算是過去了,老話說‘墮甑不顧’,道理差不離?!?/br> “但我有時在某些事上喜歡鉆牛角尖。事理誰都明白,可真正落到自己頭上時,卻要另說。這件事畢竟牽系的是終身大事,若我做了抉擇,便會義無反顧走下去。” “我不想被迫去做這個決定,更不想帶著情緒成婚,這樣你我都難受。你可以認為我這是意氣之舉,但婚前意氣總比婚后意氣好。” “我犯不著捅你一刀,沒那么大仇??茨隳肯逻@副光景,你這段時日是不是覺得特別心累,欲哭無淚?” 桓澈點頭。 顧云容拍拍他:“天道好輪回?!?/br> 桓澈忽問:“你從前心里也揣著這件事,怎就沒有這般,為何突然就弄了這么一出?是我迫你太緊,還是有人從中挑撥離間?” 他說話之際,將目光轉(zhuǎn)向了宗承。 宗承不閃不避:“我確實與她說了些話,但又不是無根無由編排你?!?/br> 桓澈冷笑。 顧云容先前只是自己琢磨,臨到成婚時卻忽然反應這么強烈,定然是有誘因的。 若非留著宗承有用,他當初還在浙江之時便動手了。 他思及自己方才那番話,心中無底,但還是踟躕著問道:“容容,我適才所言之事……” 顧云容諦視他半日,吁氣:“我覺得,還是先不要提什么冰人赴府、厚禮相聘了?!?/br> 桓澈心里咯噔一下,面色發(fā)白。 她接著道:“還是應當先想想返京之事,畢竟回了京才能籌備婚事。” 桓澈一怔,竟是愣神許久,才終于確定顧云容的話意。 這是答應了! 他霎時感到緊繃許久的心弦一松,陰霾竟掃。 他伸臂欲抱她,但她轉(zhuǎn)身更衣去了。 宗承也明了了顧云容話中之意,上前道:“我等著你們拆伙?!?/br> “閣下這話就不知所謂了,皇室焉能和離?” “不一定要和離,她若想離開,我可帶她到天涯海角,橫豎讓你尋不著便是?!?/br> 桓澈滿面譏嘲:“閣下果不愧海寇之名,匪氣難除。莫非正正經(jīng)經(jīng)討個老婆很難,竟定要覬覦他人之妻。” 宗承不急不惱:“我來問殿下一個問題,倘若云容屬意之人是我,殿下可會因此就息了攫取之心?” 桓澈不語,冷眼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