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她心中堵著積年的磈磊,難以平衡。她耿耿于懷,她不甘就這么嫁給他,她知道留在京師的結果就是被他逼婚,于是她跑了。 他想通這些,心里倒是稍微好受一些。 但事情仍舊棘手。他必須找到她并且解開這個死結,否則事態(tài)將陷入不可控的境地。 而一旦他打開此結,他們之間一直以來的隔閡也將不復存在。 那就能真正交心了。 可這結要如何解呢。 宗承應是一直派人跟蹤著他,否則之前那個前來為顧云容送信的侍從不會知曉他的確切位置。 桓澈摩挲著懷中信封一角,搖蕩光影下,淵深眼眸幽邃如潭。 兩日后,顧云容棄車登舟,順潞河南下。 別說徐氏等人不理解她的舉動,她先前也不太能理清自己的想法。 眼下倒是有了點頭緒。 她就是心里不平衡。憑什么她從前遭受了那么多委屈,而且很可能是無妄之災,他甚事沒有,而他轉回頭說要娶她,她就要乖乖地嫁。 當然,他從前的惡劣態(tài)度也是誘因之一。 這種可謂幼稚的心理,她作為一個旁觀者興許會認為不可理喻,但落在自己身上,并不能釋懷。 舟行六日,停駐楊村。 再往東南行去,便是渤海灣,可乘坐遠洋航船東渡日本。 離境是最穩(wěn)妥最徹底的法子,桓澈不太可能遠赴日本追她。 但她不可能走這條路,這也是她早就與宗承說過的。 宗承后來也不再游說她跟他一道離境,只說為她安排了一個臨時的棲身之處,讓她再行斟酌一二。 這個棲身之處就在楊村。當時他與她議定的是,她暫在楊村盤桓一月,一月之后,若她想通了,他的手下會將她送回京。 這個時間是她思量過的,她離京時日不能過久。但也不能太短,她要躲開那個日子。 白駒過隙,日月穿梭,轉眼半月過去。 宗承提前在楊村賃了一處宅院,顧云容暫在此住下,每日不過看書打譜子,掇一張搖椅在庭院樹蔭下納涼,頗得幾分田園牧歌的意趣。 左右鄰舍也俱古道熱腸,相處和睦。 是日,她出門去看社鼓。 鄉(xiāng)間頗多這種迎神賽會的熱鬧可觀,但顧云容從前甚少在鄉(xiāng)間住,因此倒很有些興致。 正看到幾個婦人在臺上擂鼓篩鑼,忽覺身后有人扯了一下她衣袖。 顧云容一驚回頭,見是一嬉笑的村童。她才舒口氣,待繼續(xù)觀覽,那村童嚷著要她將她手里的玫瑰糖糕跟松花餅給他。 那是她才買來的吃食,自己一口都沒吃,但那孩子要得緊,她無法,便分了一半給他??伤豢狭T休,鬧著全要,他母親也跑來幫腔,讓顧云容一個大人莫跟孩子計較,都與了他再買便是。 周遭幾個欺生的村民也圍來搭腔幫襯,顧云容有些氣惱,一時被纏困無法脫身。 正此時,忽聽一陣喧嚷聲由遠及近波蕩開來。 循聲望去,但見一眾婦人孩童追跟著一輛間繡帶的藏藍帷幔馬車跑。 顧云容不以為意。馬車在鄉(xiāng)間原本便是稀罕物,何況是這種一看就是上得臺面的馬車。她聽說此間有些頭面的總甲,平日里也只是使著一頭干瘦的毛驢。 然而喧嘩漸近,她轉眼間就瞧見那馬車停到了她身后。 車簾一掀,下來一人。 顧云容沒費多大力氣便認出了來人是宗承。 宗承冷眼掃過一眾哄鬧顧云容的村民,眾人噤聲,方才那問顧云容要吃食的村童嚇得手一抖,松花餅都掉到了地上。 村民似認為宗承是個官老爺,忙忙行禮,口稱官人。 宗承不作理會,對顧云容喚了聲“表妹”,敘了禮,便一徑往顧云容的住處去。 顧云容對于宗承的到來并不意外,畢竟她答應給宗承的好處尚未兌現(xiàn)。 她入得自己的臨時小書房,取出早就預備好的東西交于他,并對他此番的幫忙客氣稱謝。 宗承見她對他一直這般客套,眼光微動。 從前是怕他罵他,現(xiàn)在好歹不罵他了,卻始終客氣疏離。他知她短期內(nèi)不會移情,這般態(tài)度再正常不過,甚至他實則該高興,貪慕榮華的女人,他見得太多。若她即刻就轉了態(tài)度,反而表明他看錯了人。 但他就是高興不起來。他忽然妒忌桓澈,憑什么他投了個好胎還不算,又得美人鐘情。總算他不知怎的得罪了顧云容,不然他連接近顧云容的機會都難尋。 “急甚,先驗過才算?!弊诔姓f著話,翻開了顧云容給他的那本手札。 這手札是顧云容親自撰寫的,內(nèi)中分條總目地羅列了他家鄉(xiāng)歙縣近幾年的狀況,以及濱海地區(qū)這些年因倭患所受的荼毒。 這便是顧云容許給他的好處。 他這些年雖客居倭國,但因并不隨倭寇南下,所以對于沿海的狀況實則不是十分清楚。尤其是歙縣,他已經(jīng)十幾年都沒回過了。 恰好顧云容自小就住在濱海,而且曾在歙縣住過一陣子,正可幫這個忙。 不過他原也沒打算真從她身上撈好處,不當回事,隨口應了,畢竟這東西真寫起來瑣碎麻煩,卻不想顧云容當真認認真真寫了。 字跡也工整。 “我希望你是真的打算贖罪。旁處不說,就說你的家鄉(xiāng)歙縣,若非不處濱海,你認為歙縣就能逃脫倭寇的洗劫?難道所有倭寇都會給你面子?倘若歙縣淪陷,令堂如何自處?”顧云容正容道。 宗承沉默,只一頁頁翻過去。 她等著他從頭翻到尾,問他對內(nèi)容可還滿意,他們是否算兩訖了。 宗承聽到“兩訖”這二字便心有不豫,他只道還要仔細瞧瞧,看可有要她補充之處,借著說話的工夫便坐下來問起了她這陣子的狀況。 “一切都好,”顧云容不欲多言,陡轉話鋒,“你可有京中的消息?” “有,我聽說皇帝為衡王定了別家勛貴女做王妃。” 他見顧云容垂首,笑道:“你不心痛?我聽聞你給他去了一封信,不知都寫了什么?” “不便相告。” 她與他說要出去避一避,若一月之后回去,他還想與她好好談談,那他們就平心靜氣說道說道。 她太了解桓澈的脾性了,若她站在他跟前與他說,他只會不管不顧讓她先與他成婚,他性子強得很。不過她不止寫了這些。 “我誆你的,皇帝那邊沒動靜。不過你這么一說,我忽然想把你弄暈了帶走。等你醒來,總不至于跳海游回來。” 宗承看她滿面警惕之色后撤一步,笑了笑:“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你難道不怕我強行將你帶走?你不覺得跟我合作,是與虎謀皮?” “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何況以你之身份,出爾反爾似乎不太妥當?!?/br> “確實,道上混的,信字當先,況我還是個商人。” 宗承收了顧云容那本札記,霍然起身。 “此地也不絕對安全,他很快便會尋過來。我今兒是來帶你走的。” 顧云容搖頭:“我還是留在此處,你自離境?!?/br> 宗承道:“你不走,我也留在此處。橫豎我已安排妥當,在此盤桓個大半月也不成問題……” 他說話之際,便有一侍從入內(nèi),在他耳畔低語一陣。 宗承沉聲道:“速走。” 正交中元節(jié),沿路多販香楮,桓澈尋了好些時候才尋見一個賣小餛飩的攤子。 拏云見殿下竟是坐在低矮的小木凳上低頭吃起了餛飩,覺著有一種難言的詭異感。 殿下個頭太高,那木凳跟桌子都過低,殿下屈身窩著,活像是大人用了孩子的桌椅。 亦且殿下雖著布衣,但難掩通身貴氣,這逼仄破舊的小棚子仿似都因著殿下紆尊降貴的駕臨而輝光四生。 桓澈用罷飯,又四下搜尋一回,買了些點心果子,重新上路。 握霧已是看呆了。殿下何必親力親為,吩咐一聲自有人去辦這些。 不過他這些時日看下來,直是覺著殿下越發(fā)不對頭,看得他膽戰(zhàn)不已。 到得楊村地界,桓澈按轡徐行。 楊村仍在順天府界內(nèi),但已離京較遠,顯不及京畿富庶繁華。 桓澈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換乘了一頭灰毛驢子,徑往村中去。 入村口時,他掏出頸上佩的護身靈符看了眼,默禱片刻,又將之藏入衣襟內(nèi)。 他在一戶農(nóng)舍前停下。農(nóng)舍門楣齊整,灑掃干凈,他掠視一下,叩門。 久無人應。 他拴好毛驢,翻墻而入。 身手矯健,干凈利落,錯眼的工夫,已躍入院中。 路過的鄰人張大看得直晃神。若非瞧見那猶在甩尾的驢子,險些以為自己花了眼。 張大琢磨著是否要將這家入賊之事報與總甲知道,但思及對方那身手,又畏縮欲走。 他才跑了兩步,后領就被人揪住,驚悚回望,對上一雙寒氣森森的眼眸。 桓澈詢問這戶人家的去向,張大直道不知?;赋河謫栠@戶人來了多久云云,張大顫聲將自家知道的都說了,末了想起今日迎神賽會時的事,也說與他聽。 “那個坐著馬車來的,是她表哥,一瞧就是闊人,脾氣還大,往那兒一戳,嚇得趙四媳婦趕緊讓狗子將糕餅還與那小娘子,狗子都嚇傻了?!?/br> 桓澈不知想到了甚,無聲冷笑,一把甩開張大。 張大唬得雙腿打顫,連滾帶爬跑了。 桓澈仔細查看后,發(fā)現(xiàn)門口與周遭的車轍與馬蹄印記都被清理一空。 他默立少頃,翻身上驢。 宗石見叔父只是坐在眼前這個小茶坊里喝茶,終究忍不住道:“叔父直接帶著顧姑娘走便是,為何定要在此耽擱?” 宗承聲音冷淡:“這趟來京,你越發(fā)多嘴多舌了,我看下回你還是在平戶待著,莫跟我出來的好。” 宗石壯著膽子:“可是叔父一再為著一個女人濡滯國朝,還由著她的性子來,萬一衡王找……” 他一句話未完,驟聽得一聲驢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