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培盛像是踩著點一般，在溫涼吃完后便來了。溫涼起身往屋內(nèi)走去，“爺醒了？”

    蘇培盛沒說昨夜王爺根本便沒有休息，只是笑著說道，“還請先生隨奴才來?！?/br>
    外書房。

    屋內(nèi)暖熱的氣息順著打開的窗戶而蔓延了少許，溫涼入內(nèi)時，披風上的落雪有些融化，被蘇培盛給取走懸掛起來。

    “爺?！睖貨龅囊暰€短暫地在屋內(nèi)的香爐上停留一瞬，那是提神的香料，味道一般然氣息悠遠，胤禛很少用。

    胤禛正埋首案牘看著些什么，在溫涼進來時也只是示意他坐下，等著胤禛終于從桌面抬起頭來時，已經(jīng)是一刻鐘后了。

    胤禛本想說些什么，然還沒有開口時便被溫涼的話語所打斷，“爺昨夜并未休息。”

    胤禛一怔，伸手摸了摸眼簾，“被你看出來了？”

    溫涼搖頭，伸手指了指墻角的香爐，胤禛這才注意到那不知道在什么時候便被換過的香料，低聲道，“蘇培盛那個蠢貨?！?/br>
    清晨的朝會很快便散了，胤禛雖昨夜沒有休息，然一夜不睡對他的影響并不大，只是眉眼有些倦怠，不過在回府后便恢復正常。

    “爺可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溫涼沒有糾結(jié)這種事情，胤禛的確年輕，偶爾一次兩次并不是什么大事。

    胤禛點頭，而后又否定的搖頭，把剛才看的東西遞給溫涼，“也并非如此，你看看這上頭的消息?！?/br>
    溫涼接過來看了幾眼，第一頁全部都是人名，而后是些瑣碎的數(shù)字。溫涼不過看了半頁便抬頭看著胤禛，“這些都是有關(guān)戶部的官員？”

    胤禛道，“絕大部分都是，最后面是皇室的人?！?/br>
    說是皇室，實則都是些旁支，如今也就是郡王亦或者鎮(zhèn)國將軍等的位置，不大不小在京城里也算是個人物。

    溫涼這才又低頭把這上頭的人名盡數(shù)記下來，“這里頭有好幾位聽起來都是富家權(quán)貴。”畢竟有幾位的子嗣可是京城中聞名遐邇，一擲千金的人物。

    胤禛冷笑了聲，“借著國庫的銀子來撒，自然是瀟灑了?！?/br>
    溫涼待看完后，才鎮(zhèn)定地說道，“難度很大，除開那些有能力抵償外，小部分完全沒有恒產(chǎn)，也曾聽說開始破落了。”而這借來的銀子也不是能輕易償還的。

    “若非如此，何以皇阿瑪明知此事，還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必范G微蹙眉心，隱約有些不滿意。

    這種事一旦開了閘門，便如同雪團一般只會越滾越大，直到最后引發(fā)雪崩。就算臨時遏制，比起最開始便扼住喉嚨難得多。

    康熙帝這兩年的手段越發(fā)溫和，對江南也好，對京城也好，常帶著混稀泥的態(tài)度。除開皇位等敏感事情外，再不復當初的豪情?；实凼侄稳岷?，這也是底下的人敢于作亂的緣由。

    溫涼安然道，“迎難而上總不是難事?！彼囊暰€在幾個敏感人物上帶過，他記得這幾個不是太子黨的人便是八爺黨的人，再加上其他不愿意償還的人，聯(lián)合起來幾乎是大半的朝官了。

    “皇阿瑪昨日和你說了些什么？”胤禛終究還是問起了這個問題。

    “遇神殺神，遇佛殺佛?！?/br>
    胤禛挑眉，從溫涼平淡似水的嗓音聽到這句話，怎么都有種奇怪的感覺。

    “萬歲爺對此事早有所感，一直礙于朝政平和不打算動手，然而伸手的人愈發(fā)不知收斂，便是這一次沒人挑起此事，萬歲爺也是打算發(fā)作的?！睖貨霭咽掷锏拿麊畏诺阶烂?，“連根拔起，自然不是皇上所想要的。震懾百官，才是皇上最終的目的?！?/br>
    “若以先生來威懾，總是不夠的?！必范G肅穆著臉色言道。

    溫涼頷首，這的確是最開始他所疑惑的，哪怕他猜測到康熙帝打算把他卷入此事，然溫涼又沒有天然的威懾力，如何能夠做到康熙帝想要的事情。

    “不論是誰追查，”溫涼此言一出，胤禛神情愈發(fā)冷凝，只是沒打斷溫涼的話，“若有任何人違抗，某便是那個有權(quán)下令的人。”

    溫涼握著這份權(quán)力。

    胤禛冷聲道，“皇阿瑪打算把你當做劊子手！”

    如此念頭讓胤禛凝眉，溫涼性情淡漠，不關(guān)朝政，此事對他而言本是不該。

    溫涼淡定地搖頭，“不是如此?！?/br>
    溫涼一點點回憶起在乾清宮的對話，而后淡淡搖頭，康熙帝的確是在鋪路。

    是在為溫涼鋪路。

    他仔細地把乾清宮的事情告訴了胤禛，認真地看著胤禛言道，“萬歲爺此前只是在誘導某，此番又提出這般念想，某不知是否皇上看出了什么?！?/br>
    康熙帝并非要讓溫涼成為那個真正執(zhí)行的人，這對溫涼也不是什么好主意。他要的是溫涼擁有這個權(quán)力。他可以不使用，但不是沒有。

    胤禛才是真正做事的人。

    “皇阿瑪只是看透了某些東西?！必范G鎮(zhèn)靜地說道。

    相比較溫涼，胤禛更加知道康熙帝的念想，如果他知道了胤禛對溫涼的想法，此刻定然不是這個念頭，哪怕他再如何寵愛溫涼，都會把溫涼送走。

    溫涼在胤禛身邊多年，康熙帝以為此二人關(guān)系良好，互為兄弟。溫涼愿為胤禛涉水，胤禛也當愿為溫涼做些讓步。

    因而才有了今天這番謀算，既是整頓了朝廷威嚴，又塑造了溫涼地位。此為一石二鳥之策。

    “萬歲爺這是拿捏住了我等?！睖貨龅馈?/br>
    從最開始召溫涼入宮，到引溫涼入局對賭，以及今日花了大半的時間與溫涼對弈，這僅僅只是做了一個局。

    以溫涼的關(guān)切作為伊始，以胤禛的重視作為結(jié)局。姜還是老的辣。

    康熙四十七年初，康熙帝著胤禛徹查戶部庫銀一事，親授溫涼先斬后奏之御用佩刀，協(xié)助胤禛一同行事。

    此事一出，頓時石破天驚，惹來朝臣非議。

    次日，康熙帝又下旨授溫涼官爵，起先設(shè)太常寺少卿，后又任內(nèi)務府副總管。

    此前內(nèi)務府大臣本是胤禩，然在康熙四十六年末被康熙帝所奪，授予胤禛接任。溫涼任內(nèi)務府副總管，在外人看來不過是一個噱頭。

    重點仍在康熙帝授予溫涼的那份權(quán)勢上，帝王甚至饒有趣味地下令，圣旨現(xiàn)在便在雍親王府擺著。

    溫涼雖同時兼任太常寺少卿和內(nèi)務府副總管，然這兩個都相當于虛職。太常寺少卿或許還需要溫涼每日點卯，內(nèi)務府副總管無定職，康熙帝又沒有特地指明負責的部分，這讓溫涼的事情也沒有多起來。

    康熙帝又特地免去了溫涼每日的早朝，這也讓溫涼免于被朝臣當成猴子觀賞。

    康熙四十七年不是一個好年，不管是對文武大臣還是胤禛來說，的確愈發(fā)地艱難起來。自打雍親王開始負責戶部事宜后，文武百官這才體會到雍親王的鐵面無私，哪怕是雍親王自個兒的人，若是撞到他手里，也照樣是追查不誤。

    這便讓朝臣叫苦連天，哀嚎不止。

    溫涼便是在這個時候徹底進入了朝臣的視野中來。

    康熙帝這兩年來越發(fā)地寵愛一個普通人，而此人又正好是雍親王府內(nèi)的幕僚，如今萬歲爺竟然又把御用佩刀賜予溫涼，命其協(xié)助雍親王行事，這無疑惹來朝臣的詫異不滿。

    然康熙帝在此事尚力排眾議，完全無視了所有人意見，強行讓此事通過，并在康熙四十七年得到了不少抱怨奏折，這般奏折在胤禛越發(fā)高壓的手段下出現(xiàn)得更多了，哪怕是其他的阿哥也有意無意地對此事表示不滿，只是萬歲爺一直沒有表態(tài)。

    隆科多等人也紛紛有所表態(tài)，然這一批被康熙帝所重視的人在與康熙帝詳談后，便一個個安靜下來，再沒有繼續(xù)跳動表態(tài)。底下的人不知緣由，又不能從他們口中得知一二，自然還有依舊不滿者。

    溫涼出入的馬車皆是雍親王府的座駕，又因為雍親王對溫涼的關(guān)切信重，這來往路途上都有著侍衛(wèi)防守，要尋出溫涼身份異常明了。

    馬蹄聲噠噠，溫涼剛從太常寺回來，太常寺卿是個和藹的老頭，對溫涼的身份來意并沒有任何的刺探，不知是康熙帝早便言明還是此人性情如此，溫涼來往半年并沒有感受到什么不同。

    這半年來，朝臣對雍親王是既惱又怒，既懼又怕，無論身份如何，只要與此事有關(guān)便絕不姑息，不知道究竟擋了多少人的財路。溫涼此人起先由于康熙帝的重視而無人敢去動搖什么，然財帛動人心，欲望無止境。就在沉靜了半年，溫涼的聲名也漸漸沉淀下來時，有人在官道擋住了溫涼。

    “先生，有人攔了馬車?！边@是綠意的聲音。

    康熙帝的手段讓溫涼無法在此事未盡前離京，溫涼離開江南甚久，便是綠意一直留在江南維持運轉(zhuǎn)也沒有多大的用處，因而在年關(guān)時節(jié)綠意便帶著溫良回京了。

    綠意隨同溫涼出入，平素只是在馬車等候，跪坐在車簾附近。馬車稍有異動，綠意便微微撩開簾子看了眼，頓時凝眉。

    這里剛出太常寺不久，周圍皆是官衙，攔住馬車的人看不出模樣，然身上的官服卻是正四品，這等人在京城算不得顯眼，也不是普通人了。

    車夫勒住韁繩，自有隨同的侍衛(wèi)前去問話，溫涼半闔著眼，心知康熙帝在等的契機到了。

    康熙不會無緣無故地給予御用佩刀，也不可能平白無故讓溫涼擁有現(xiàn)在先斬后奏的權(quán)勢，不過是落在今日這事端上罷了。

    溫涼聽著馬車外愈發(fā)嚴重的爭吵聲，以及推搡的動靜，伸手撩開了車簾，果不其然，馬車外圍著的人可真不少。

    里三層外三層，可真是熱鬧。不論是哪方勢力，想必都在今日等著看雍親王府的笑話。

    雍親王催繳庫銀，逼得官員攔王府馬車哭嚎，若是再加上某幾個官員上吊自刎，那便真是絕妙的事情了。

    溫涼淡聲道，“身份確定了嗎？”

    “刑部給事中劉元忠，欠戶部庫銀三萬兩白銀，歸還三千兩，欠兩萬七千兩白銀?！本G意聲音清脆，絲毫不加掩飾，含著莫名韻味壓住了外面的喧鬧聲，圍著的人大多都聽得清清楚楚。

    被人攙扶著站在馬車前的劉元忠頓時臉色煞白，原本便蒼白的臉色越發(fā)難看。這種遮羞布被人瞬間扯下的感覺，著實難堪。

    溫涼把橫著擺放在膝蓋上的佩刀握在手中，這御用佩刀自從康熙帝賜予溫涼后，便每日都隨同溫涼進出，沒有一日例外。

    在這短暫的雅雀無聲中，溫涼從馬車內(nèi)踱步而出，落地而立。背在身后的手緊握著佩刀，清雋青年眼神淡漠，面無表情。

    劉元忠半瞇著眼睛看著眼前的青年，此人便是他們需要對付的人，不過是個毛頭小兒，便是有著那所謂的欽賜佩刀又能如何？萬歲爺手段疲軟，諒此人也不敢真的砍殺他，只消惹起眾怒，便算成事了。

    念頭思及此處，劉元忠頓時又捶胸頓足，洋洋灑灑地描述著己身的難處及雍親王的催逼，又言說萬歲爺心軟慈悲，自是不會坐視他們?nèi)绱似鄾?，惹得圍觀者議論紛紛。

    圍觀者中，有蓄意而來，也有無意圍觀，大多數(shù)皆是官員，被劉元忠痛哭流涕的舉動所擾，一時也深以為然，更是感同身受，恐下一個被清算的人便是自個兒。

    劉元忠心中得意，這一出雖然豁出去顏面，可若是能阻止雍親王那肆意妄為的舉動，于他而言便是莫大的好事，更別說后頭還有無盡的好處在等著他享用。

    耳邊議論聲漸濃，似是要淹沒那長身而立的青年，便是他看起來再如何冷靜，此時局面難以扭轉(zhuǎn)，看他如何處置。

    “劉元忠。”

    淡若冰霜的嗓音響起，頓時吸引住眾人的眼球，紛紛注意到那袖手而立的青年。

    “欠國庫兩萬七千兩白銀，既無法償還，按大清律例，從坐贓罪。五百兩罪止，仗一百，徙三年。若你認罪，即可便壓往府衙等候流放處決。”

    溫涼清冷的話語剛落下，劉元忠如同重錘擊頭，耳邊嗡嗡，他掙脫開家奴的手，厲聲道，“我并無犯罪，你也無權(quán)處置我！”

    “本非入己之贓，而坐以論之，故曰坐贓罪。某乃萬歲爺親令，有先斬后奏之權(quán)?！?/br>
    溫涼漠然道。

    “來人?！?/br>
    “在！”

    雍親王府的侍衛(wèi)頓時出列，寒光閃閃的兵刃令圍觀者紛紛恐懼推開。

    “帶走，送入府衙。”

    劉元忠被堵住嘴壓下，整條官道一時寂靜無聲。

    第八十章

    胤禛回來時，并沒有直接往外書房而去， 而是朝著分叉路口前行， 很快便來到溫涼小院。

    彼時正好是傍晚時分， 胤禛難得在這個時間段能回來，平日此時他尚且在外面奔波，今日還是他在宮內(nèi)同康熙帝一同聽到傳聞，被康熙帝提早給放回來。

    小院內(nèi)都是熟悉的面孔， 銅雀在看到胤禛時便匆忙行禮， 衣裙上還壓著一團肥坨坨來不及抱走。

    溫良舒展了四肢，踩著貓步從銅雀的衣裙離開， 嫌棄地舔了舔鼻子，又嗅了嗅， 在嗅到熟悉的氣息后猛然往著熟悉的地方撞過來， 胤禛的小腿頓時一重， 多出了幾分力道。

    胤禛低頭看著掛在大腿上的溫良，彎腰把這大團子給抱起來，沉沉的體重讓胤禛一時有些疑惑這重量究竟是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