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寫著：現(xiàn)在沒事了。我們馬上就會去那間安全屋。

    他寫道：真是好消息。小心開車。

    接著他忍不住補上一句：我們在追的人到底是誰？

    她即刻便回復(fù)了：你很快就會猜出來了，聰明鬼！

    說“沒事”是夸張了，莎蘭德的狀況確實好了些，但仍然不樂觀。昨天大半天在她的公寓里，她幾乎都是意識不清，只能費盡力氣勉強下床，給奧格斯準備吃喝的東西，以及鉛筆、蠟筆和紙。但此時向他走去，遠遠地就能看出他什么也沒畫。

    紙張散布在他面前的茶幾上，但上頭沒有畫畫，只有一排又一排的胡亂涂寫。她試著想去理解，倒不是出于好奇，而是有點心不在焉地看——他寫的是數(shù)字，無窮無盡的數(shù)列，盡管一開始看不出個所以然，卻因此激發(fā)了她的好奇心。忽然間她吹了一聲口哨。

    “我的天哪。”她喃喃喊了一聲。

    這些數(shù)目都大得驚人，幾個相鄰的數(shù)組成一個重復(fù)出現(xiàn)的模式。她瀏覽這幾張紙，無意中看見641、647、653與659這個簡單數(shù)列，心下再無疑問：這些是四連六質(zhì)數(shù)，因為各質(zhì)數(shù)之間都相差六，因而稱為六質(zhì)數(shù)。

    另外也有孿生質(zhì)數(shù)，以及質(zhì)數(shù)所可能有的其他一切組合。她忍不住微笑贊道：“厲害。”

    不過奧格斯既無反應(yīng)也沒有抬頭看她，只是繼續(xù)跪坐在茶幾旁，就好像除了寫他的數(shù)字之外什么事都不想做。她突然想起曾經(jīng)讀到過關(guān)于學者與質(zhì)數(shù)的關(guān)系，但旋即轉(zhuǎn)了念頭?，F(xiàn)在實在太不舒服，完全無法深入思考。她轉(zhuǎn)身走進浴室，吃了兩顆強力霉素抗生素，這些藥已經(jīng)在公寓里閑置多年。

    她收拾好手槍、計算機與幾件換洗衣物，另外為了安全起見，又戴上假發(fā)和太陽眼鏡。一切準備就緒后，她叫孩子起來，他沒反應(yīng)，只顧緊緊握住鉛筆。有一刻她腳步沉重地杵在他面前，過了一會兒改以嚴厲口氣說：“起來！”他才照做。

    他們穿上外衣，搭電梯下樓到車庫，然后出發(fā)前往印格勞的安全屋。她緊緊包扎住的左肩依然疼痛，只能用右手開車，胸部上端疼痛，人也發(fā)著燒，中途有兩三次不得不停在路邊休息片刻。最后好不容易到達印格勞島史多拉·班維克路旁的海灘與堤岸后，循著路線圖爬上斜坡木梯來到別墅，一進屋看到了床，她馬上累趴在床上，全身冷得直發(fā)抖。

    不一會兒，她喘著氣費力起身，拿著筆記本電腦坐到餐桌旁，再一次試圖破解從美國國安局下載的檔案。但要想真正破解還早得很。奧格斯坐在她旁邊，兩眼死盯著愛莉卡為他準備的那疊紙和蠟筆，不僅不再對質(zhì)數(shù)感興趣，對畫畫更是沒有興趣，也許他受到驚嚇了。

    自稱楊·侯斯特的人此時坐在阿蘭達機場克拉麗奧酒店的一個房間內(nèi)，在和女兒通電話。正如他所料，她不相信他說的話。

    “你是怕我嗎？”她問道，“怕我盤問你？”

    “不是的，歐佳，絕對不是?！彼f，“只是因為……”

    他找不到適當?shù)耐修o。他知道歐佳聽得出他有所隱瞞，雖然想多聊聊，卻還是很快掛了電話。波達諾夫跟他并肩坐在房間床上，嘴里罵聲連連。他已經(jīng)搜尋鮑德的計算機不下一百遍，結(jié)果“干干凈凈”，他是這么說的：“連個屁也沒有！”

    “我偷了一臺什么都沒有的計算機。”侯斯特說。

    “沒錯?！?/br>
    “那教授用它來干嗎？”

    “顯然有很重要的東西。看得出來，他最近刪了一個可能連接到其他計算機的大檔案，可是沒法復(fù)原。這家伙真是精通計算機?！?/br>
    “沒用了。”侯斯特說。

    “一點屁用都沒有?！?/br>
    “那blackphone呢？”

    “有幾通追查不到的電話，應(yīng)該是來自瑞典國安局或國防無線電通訊局。不過還有一件事讓我更擔心?！?/br>
    “什么事？”

    “就在你沖進去之前，教授講了很久的電話，對象是機器智能研究院的某個人?！?/br>
    “那有什么問題？”

    “時間問題，我覺得他好像有什么危機感。再說這個機構(gòu)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確保聰明的計算機不會對人類造成威脅——看起來不妙。鮑德有可能把他的研究給了機器智能研究院，又或者……”

    “又或者什么？”

    “他可能泄漏了關(guān)于我們的秘密，至少就他所知。”

    “那就壞了?！?/br>
    波達諾夫點點頭，侯斯特則低咒一聲。沒有一件事按計劃進行，他們倆都難以接受失敗，但眼前就一連兩個大失誤，而且全都為了一個孩子，一個智障孩子。

    這已經(jīng)夠糟了，但最糟的是綺拉已經(jīng)啟程前來此處，聽她的口氣似乎已經(jīng)有點失控。這點也讓他們倆都很難接受。他們已漸漸習慣她的冷靜優(yōu)雅，這份優(yōu)雅讓他們的行動展現(xiàn)一種所向披靡的氣勢。此時的她卻勃然大怒，完全失常，像潑婦似的罵他們是沒用、無能的白癡。倒不是因為那幾槍沒打中鮑德的兒子，而是因為那個突然冒出來救走男孩的女子。是那名女子讓綺拉像發(fā)了瘋一般。

    當侯斯特開始描述她——其實他看到的少之又少——綺拉便不斷提出問題質(zhì)問他。他好像怎么回答都不對，總會惹得她大發(fā)雷霆，吼著說他們應(yīng)該殺了她，還罵他們老是這么沒大腦又沒用。他二人都無法理解她為何反應(yīng)如此激烈，以前從未見過她這樣尖聲咆哮。

    的確，他們對她有許多不了解的地方。侯斯特永遠忘不了和她在哥本哈根英格蘭飯店的豪華套房度過的那一夜，在翻云覆雨了三四次之后，他們倆躺在床上喝著香檳，聊著他打仗殺人的事，就像平常那樣。當他撫摸著她的臂膀時，忽然發(fā)現(xiàn)手腕上有三道并列的疤痕。

    “這是怎么來的，美女？”他問道，不料竟換來她惡狠狠的一眼。

    從此以后，她再也不跟他上床。他認為這是對自己多嘴的懲罰。綺拉會照顧大伙，會給他們很多錢。但無論是他或波達諾夫或其他任何人，都不許問起她的過去。這是未明說的潛規(guī)則，誰也不曾妄想一試。不論好壞，她都是他們的恩人，他們心里覺得多半還是好的吧，因此便慢慢適應(yīng)她的喜怒無常，時時刻刻活在疑慮中，不知道她會是熱情或冷淡，又或是會狠狠賞他們一記熱辣辣的耳光。

    波達諾夫關(guān)上計算機，喝了一口酒。他們盡量想少喝點酒，以免綺拉拿這個做文章。可是幾乎辦不到，沮喪的心情與腎上腺素的分泌驅(qū)使他們向酒精靠攏。侯斯特緊張地玩弄著手機。

    “歐佳不相信你嗎？”波達諾夫問道。

    “一個字也不信。不久她就會看見到處張貼著一個孩子畫我的肖像了?！?/br>
    “我不相信畫畫那回事。八成只是警方一廂情愿的想法?！?/br>
    “這么說我們是無緣無故要殺一個孩子？”

    “這有什么好驚訝的？綺拉不是就快到了嗎？”

    “隨時會到?！?/br>
    “你覺得那是誰？”

    “誰是誰？”

    “那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女孩。”

    “不知道。”侯斯特說，“綺拉也不一定知道。不過她好像在擔心什么?！?/br>
    “最后很可能兩個都得干掉?！?/br>
    “那可能是最起碼的?！?/br>
    奧格斯人不舒服，很明顯，頸子上泛起點點紅斑，還緊握著拳頭。和他一起坐在餐桌旁試著破解rsa加密法的莎蘭德，很擔心他有什么病即將發(fā)作。不料奧格斯只是拿起一支蠟筆，黑色的。

    同一時間，一陣風吹得他們面前的大片玻璃窗隆隆作響。奧格斯有些遲疑，手在桌上前前后后移動著，但隨即開始畫了起來，這里一筆那里一畫，接著是幾個小圈圈。莎蘭德心想，那是扣子，接著是一只手、一個下巴、敞開的襯衫前襟。男孩愈畫愈快，背部與肩膀的緊繃感也隨之消失，就好像傷口爆裂開來，開始愈合。

    他眼中有種灼熱、痛苦的神情，偶爾還會打個冷顫。但毫無疑問地，他內(nèi)心里有些什么東西釋放出來了。他拿起新的蠟筆，開始畫起橡木色地板，地板上出現(xiàn)幾塊拼圖，圖案似乎是夜間一座亮晃晃的城鎮(zhèn)。即便尚未完成，也能清楚看出那絕不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畫。

    從那只手和敞開的衣襟逐漸連接成一個身材高大、肚子突出的男人。他彎腰站著，正在毆打地上一個小小的人，那人不在畫中，原因很簡單：他正在看著這一幕，也正在挨拳頭。

    這是個丑惡的畫面，毋庸置疑。不過盡管畫中有個攻擊者，似乎與命案并無關(guān)聯(lián)。就在畫的正中央，出現(xiàn)了一張滿頭大汗、怒火中燒的臉，并精準刻畫出每一道充滿殘酷恨意的皺紋。莎蘭德認出來了。她很少看電視或電影，但她知道那是演員衛(wèi)斯曼的臉，也就是奧格斯母親的伴侶。她傾身向前，用一種神圣、震顫的憤怒語氣對男孩說：

    “我們絕對不會讓他再這么對你，絕對不會?！?/br>
    第二十一章 十一月二十三日

    亞羅娜一看到殷格朗中校瘦長的身影朝艾德的辦公桌走去，就知道不對勁。從他猶豫的態(tài)度看得出他帶來的不是好消息。

    每當殷格朗在別人背后插上一刀，總會面露陰笑，但面對艾德則不然。哪怕職位再高的上司都會忌憚艾德三分，只要有人敢跟他過不去，他就會鬧個天翻地覆。殷格朗不喜歡場面鬧得太難看，更不喜歡受羞辱，但倘若找艾德的碴，這將是等候他的下場。

    艾德魯莽而又火爆，而殷格朗則是上流社會里的文雅公子哥，有著修長的雙腿和矯揉造作的習性。殷格朗是個手段高明的權(quán)力玩家，在重要的關(guān)系上頗具影響力，不管是在華府還是在商界。身為美國國安局高層的他，職級僅次于歐康納上將。他或許經(jīng)常面帶微笑，也不吝于出言贊美，但卻總是皮笑rou不笑。

    他影響力極大，負責的范圍又包括了“監(jiān)控策略技術(shù)”——更常被譏諷為產(chǎn)業(yè)間諜活動——國安局這部分的工作是美國科技業(yè)在面對全球競爭時的一大助力。很少有人像他這么令人畏懼。

    但此刻，西裝筆挺站在艾德面前的他，身子卻像縮了水。亞羅娜盡管身在三十米外，卻清清楚楚知道即將發(fā)生什么事：艾德就快要發(fā)火了。他那蒼白疲憊的臉慢慢漲紅，等都不等就站起身來，駝著背、挺著肚子，怒吼一聲：“你這卑鄙的王八蛋！”

    除了艾德，誰也不敢叫殷格朗“卑鄙的王八蛋”，亞羅娜就愛他這一點。

    奧格斯開始畫另一幅畫。

    他畫了幾條線，因為用力過猛把黑色蠟筆給折斷了，而他就跟上次一樣畫得很快，這里畫一點，那里畫一點，原本毫不相干的細節(jié)最后拼湊成一個整體。還是同樣那個房間，但地板上的拼圖變了，變得更容易辨識：是一輛紅色跑車從看臺邊馳騁而過，臺上吶喊的觀眾人山人海。另外可以看到不只有一個，而是兩個男人正站在一旁俯視著拼圖。

    其中一人又是衛(wèi)斯曼。這回他穿著t恤短褲，瞇起的眼睛布滿血絲，看起來喝醉了酒，搖搖晃晃的，但還是同樣怒氣沖天。他流著口水。不過畫里的另一個人更可怕，微濕的眼中閃著一種極度殘暴的光芒，他也一樣酒醉沒刮胡子，嘴唇薄得幾乎看不見。他似乎在踢奧格斯，只不過畫中仍看不到孩子，但也正因為看不見而更使人深刻感覺到他的存在。

    “另一個是誰？”莎蘭德問。

    奧格斯沒吭聲，但肩膀發(fā)抖，桌子底下的兩條腿也扭絞在一起。

    “另一個是誰？”莎蘭德以更強有力的口氣再問一次，奧格斯這才用顫抖、稚氣的筆跡在畫紙上寫了：

    羅杰

    羅杰——這名字對莎蘭德毫無意義。

    兩三小時后在米德堡，等手下的黑客全都善后完畢拖著腳步離開，艾德朝亞羅娜走去。奇怪的是，他看起來已不那么生氣或焦躁，臉上洋溢著不認輸?shù)臒ㄈ还獠?，手里拿著一本筆記，褲子一邊的吊帶從肩上滑落下來。

    “嗨，老兄，”她說道，“跟我說說，是怎么回事？”

    “我可以休幾天假了，”他說，“我要去斯德哥爾摩?！?/br>
    “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去那兒。這時節(jié)不是很冷嗎？”

    “冷死人了，聽說是?！?/br>
    “所以你不是真的去度假?！?/br>
    “只有你知我知？”

    “說吧?！?/br>
    “殷格朗命令我們停止調(diào)查。那個黑客正逍遙法外，他卻只要我們堵住幾個漏洞就好。然后整件事就這么隱匿起來。”

    “他怎么能下這種命令？”

    “他說不想節(jié)外生枝，以免被人發(fā)現(xiàn)這次的攻擊事件。還說要是消息外泄，事情就嚴重了，試想會有多少人幸災(zāi)樂禍，又會有多少人遭殃，而第一個就是閣下您了?！?/br>
    “他威脅你？”

    “是的！還接著說什么我會被當眾羞辱，甚至被起訴?！?/br>
    “你好像不太擔心?！?/br>
    “我要讓他被撤職?！?/br>
    “怎么做？你也知道我們這位魅力帥哥的人脈有多廣?！?/br>
    “我自己也有一些人脈。再說了，不是只有殷格朗握有別人的把柄，那個該死的黑客也夠好心，連接比對了我們的計算機檔案，讓我們看看自己做的一些齷齪事?！?/br>
    “有點諷刺，對吧？”

    “只有賊才能認出賊。起初相較于我們在做的另一件事，那檔案看起來沒什么特別，可是一深入以后……”

    “怎么樣？”

    “才發(fā)現(xiàn)那是個未爆彈?！?/br>
    “怎么說？”

    “和殷格朗關(guān)系密切的同事不只是搜集商業(yè)機密來幫助我們自己的大企業(yè)，有時候也會出賣情報賺大錢，而且亞羅娜，那些錢不是全部進到公庫……”

    “而是進到他們的私人口袋。”

    “沒錯。我手上的證據(jù)已經(jīng)足夠讓兩個涉及產(chǎn)業(yè)間諜活動的最高長官坐牢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