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節(jié)
此前圣人宣那麴文泰進京覲見,麴文泰稱病,不能前去長安城,其病乃真,并非托詞。 麴文泰確實是生病了,而且病得相當重,在原來的歷史中,侯君集領著大軍抵達高昌國,兵臨城下的時候,麴文泰就死了。 在一些唐朝史官編撰的史書中,稱其驚懼而死,未免有失公道,畢竟當初李世民下詔宣他進京的時候,人家就已經(jīng)說了自己病重。 如今,因為羅用這個變數(shù),歷史稍稍發(fā)生了一些改變。 雖那高昌國依舊被唐政府置為西州庭州,但歷史上原本的唐滅高昌之戰(zhàn),卻變成了唐與高昌合力對抗突厥之戰(zhàn),統(tǒng)領大軍的人也不再是侯君集,成了李道宗。 麴文泰這一次竟然也挺了過來,興許是因為麴智勝先前去了長安城,高昌國那邊不能沒人主事,他一時還不能死。 興許也是因為那新國寶,很多高昌百姓都聽聞高昌王得了新國寶,國王對它敬若神明,日日供奉,卻鮮少有人知曉,此寶究竟是為何物。 總之,高昌國王麴文泰就這么不知不覺渡過了一個死劫。 羅用聽聞了這個消息,也是替他感到高興,不知道等那唐玄奘取經(jīng)歸來那一日,這麴文泰是否還能好好活著,其實也沒有多長時間了,若無意外,玄奘法師在貞觀十七年前后便能回唐,屆時必定也會經(jīng)過這條河西走廊,只不知羅用到那時候還在不在此地做官了。 聽聞唐軍大捷,常樂縣城中的氛圍頓時也變得輕松了許多。 城中百姓大多都顯得很高興,糧價也有下降的趨勢,周邊地區(qū)到常樂縣買貨的商販逐漸又多了起來,再加上又有針坊的帶動,七月份的常樂縣可以說是相當熱鬧了。 只是西域的胡商們,今年卻少有入唐者。 常樂縣因為今年剛開的針坊,并沒有受到多少影響,敦煌那邊就不同了,當?shù)睾芏嗌藤Z就是做的過往胡商的生意,胡商們今年若是不來,那他們這一年的營生便也沒了著落,就好比是農(nóng)戶遇到了災年,地里的糧食顆粒無收,全家老小都不知道要靠什么過活了。 近來也有不少敦煌那邊的商販到離石縣買針,這針總是好賣的,只要能買得著,無論拿去哪里,轉(zhuǎn)手后總能賺一筆。 然而常樂縣的針卻并不好買,每日只出那二千來根,尋常小販過去,一次便只能買到一百根,若是想要多買,就得找針坊中的管事商議,倒是也能買到,只是要多等一些時日罷了。 常樂縣這邊吃住雖也不貴,但還是有很多小販不舍得花這個錢,于是便有不少人租了城中百姓的房屋,自己從家里拿了被褥過來,自己在這邊生火做飯。 也有一些商販合租一個小院的,也有拖家?guī)Э谶^來的,甚至還有自己動手蓋起了土坯房的,儼然就是要在常樂縣長期生活的架勢。 敦煌那邊的縣令為了這個事還特地跑了一趟常樂縣,言是過來拜訪親友,順便把羅用喊出去吃了一回酒。 酒桌上,那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讓羅用絕對不能把這些人編入常樂縣戶籍,絕對不能跟他搶人,要不然就算羅用有唐儉這個大靠山,他也不干,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云云。 羅用再三跟他保證,只要是已經(jīng)入了周邊這些城鎮(zhèn)的戶籍的,常樂縣肯定不會跟他們搶人,說到做到,要不然就把他羅棺材板兒這幾個字倒過來寫。 “你那幾個字倒過來寫也太難了些?!?/br> 敦煌縣令回去以后,想來想去還是不放心,但他也沒奈何,只得讓手底下那些吏員們盯緊著些,一邊又聯(lián)絡了沙州和瓜州兩地的一些官員,私底下通了信件,大家的態(tài)度都很一致,那棺材板兒若果真搶了他們的編戶,他們這些人立馬就聯(lián)名上書。 瓜州刺史陳皎作為羅用的上司,并沒有跟他們站在同一陣線上,他跟這些人所,羅三郎年歲雖輕,行事卻有法度,斷不會那般行事,叫他們無需憂心。 畢竟他還是刺史嘛,刺史的政績不跟那些縣令似得,死死就跟編戶和稅收捆綁在一起。 羅用確實也沒打算那么干,他又不是想要編戶想瘋了,怎么可能去做那種會引發(fā)眾怒的事情。 但是對于這些周邊城鎮(zhèn)的小販們的到來,他還是樂見其成的,這些商販雖然是敦煌等地的編戶,不能入常樂縣戶籍,也不在常樂縣納稅,但是在羅用看來,他們這些人并不僅僅只是代表著編戶和稅收,他們還是勞動力和消費者。 早前他們常樂縣這個針坊,每日便只能做兩千根針,現(xiàn)在每日已經(jīng)能做兩千七八,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勞動力充足。 在制針的過程中有一個磨針尖的活計,不需要什么技術,尋常人便能做,還未經(jīng)過淬火的細針,質(zhì)地并不十分堅硬,用銼刀和石頭打磨,不肖片刻功夫便能磨出針尖。 針坊這邊就把這個活計派發(fā)出去,當?shù)匕傩盏剿麄兡抢镱I了銼刀石塊和細針回去,每日便在家中磨針,磨好了拿去針坊交工,磨多少針便給多少工錢。 那些在常樂縣中沒有其他生活來源的小販們,每到針坊派活出來的時候,一個個便都爭著搶著去領。 羅用近日在街面上行走,就看到街頭巷尾很多百姓都擺了胡凳坐在那里磨針。 這磨針也不是什么好活計,磨個一根兩根的還不覺得,坐在那里磨上大半天一整天,那也很辛苦,時日長了,不管男的女的,一個個都把手上磨得皮糙rou厚,烏黑發(fā)亮。 不過在眼下這個年代,在他們瓜州這樣的地方,能給當?shù)匕傩赵黾右粋€經(jīng)濟來源總還是好的。 羅用近來偶爾若是得空,也會搬個小馬扎出去跟人一起磨針,其實他也磨不了幾根,主要就是為了和群眾拉近關系,順便獲取各種消息,常樂縣這些百姓都挺喜歡他們羅縣令的,什么事情都愿意跟他說。 不過他們最近說得最多的,還是羅用去年從胡人那里得來的種子,今年開春便都種下去了,有一些是菜蔬,夏里便長成了,也有不錯的,于是便留了種子,也有難吃的,滋味奇奇怪怪的,還有一些怎么瞅都像是野草藤蔓的。 其中并沒有羅用期待的棉花,也沒有后世常見的一些特別具有經(jīng)濟價值的物種。 除了這些種子的事情,羅用近來還聽了不少八卦,大伙兒近來最愛講的一件事,便是那呂三與阿秀的婚事。 那呂三原本家境貧寒,他本人乃是在羅用成為常樂縣縣令以后,才成了公府差役,每月能得三百文錢,還管一日三餐四季衣裳,在他們這小破縣城,也算是出人頭地了。 阿秀的家境原本是要比呂三好些,她那耶娘皆都是吃得了苦的,兩口子就是兩個壯勞力,常年與人賣力氣,阿秀又是個勤快懂事的,從小便在家中照顧兩個年幼的弟弟,這一家人的日子過得也是挺像樣子。 傳聞那呂家去歲與那阿秀耶娘求親,阿秀耶娘卻是不應,原因是他們兩口子那時候一起賣酒尾,每月里掙得比呂三還要多些。 又言那呂三耶娘俱都老邁,下面又有兩個弟妹,阿秀嫁過去以后又要服侍老人,又要拉扯年幼的弟妹。他們家阿秀自小懂事又勤快,左右鄰里都是知曉的,長相亦是不差,當耶娘的自是要為她尋個好人家,怎肯送她去吃苦? 這話說得倒也有些道理,婚姻此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秀與呂三便也沒什么可說道的,一個自小便是本本分分的好姑娘,另一個又有一份公府中的差事,若是鬧將起來,弄得不好,一個便要丟了名聲,一個便要丟了差事。 若事情便只是這般,那便誰也說不著阿秀耶娘的不是,只是今歲起了戰(zhàn)事,情況又有一些不同了。 自打那戰(zhàn)事起了之后,常樂縣中這個官辦的酒坊便很少釀酒了,于是那酒尾也就很少了,這一下子,阿秀家里幾乎斷絕了收入,她耶娘雖然還能與人賣苦力,只是那賣苦力的收入,與那賣酒尾的收入比起來,著實微薄。 后來阿秀耶娘便尋了人去探那呂家人的口風,呂家耶娘雖不喜這兩口子先前推拒過他們一回,但又著實喜愛阿秀人品,加上兩個年輕人也是自小熟識,想了想,還是應了。 原本以為事情到了這一步總該定下來了,沒想到近日聽聞唐軍大捷,再加上又有他人中意阿秀,有意求娶,阿秀耶娘便心生悔意,自己偏又抹不開面子,便要阿秀去與那呂三說,讓他家退親,阿秀不肯,便挨了她娘一頓打,被左右鄰里聽了去,沒兩日便傳得滿城都是。 眾人皆言那南氏夫婦、也就是阿秀的耶娘不是厚道人,那南大郎的弟弟也不是個像樣的,撇下老婆孩子不管,自己跑敦煌那邊被個有錢婦人養(yǎng)起來。 就他們南家那樣子,與那呂家做姻親,哪里又虧了他們,要知道呂家雖然破落,家風總歸還是好的,那呂三郎又識得字,如今又在公府做事,將來興許也能搏個好前程。 這樣的人家竟是不肯叫阿秀去,又要悔婚壞她名聲,如此做法,哪里像是為了兒女著想的樣子,分明是被豬油蒙了心。 眾人只把這事當閑話與羅用說了,羅用這個縣令著實也是沒有什么架子,大伙兒整天看他與胡商們吃酒講笑話,在街面上買菜,有時候還跟人討價還價,近來又常??此醾€小馬扎出來與人一起磨針,有時候還真容易忘記了這人是個縣令身份。 哪知這一日,他們正在這邊說著話,那邊阿秀的阿耶南大郎擔著扁擔水桶出來挑水,羅用見了,便招招手喊他過來。 “縣令可是有事?”南大郎沒怎么與羅用打過交道,在他跟前還是有幾分拘謹。 “聽聞呂三郎要與你家阿秀成親,這在咱公府里頭乃是頭一份,我還道要與他備一份厚禮,怎的近日聽聞這婚事竟是成不了了?”羅用笑嘻嘻對他說道。 “卻無此事?!蹦悄洗罄梢宦?,當即便道:“不知縣令從何處聽聞?” “沒有便好?!绷_用笑了笑,大手一揮就說了:“呂三郎是個好兒婿,這個媒我保了,而今唐軍大捷,眾人心中皆是欣喜,你家這一場婚事,倒是趕上了好時候。” 那南大郎初時聽聞羅用問他阿秀的婚事,便擔心他責問自己打算悔婚的事情,此時見他非但沒有生氣,又說呂三是個好兒婿,又說他家這一場婚事趕上好時候。 南大郎聽聞了,心里就很高興了,謝過羅用之后,挑著一擔水,高高興興就回家去了。 待他走后,便有那心直口快的,與羅用說道:“怎的這樣的人,縣令竟還要與他做體面?” “這有什么,還是年輕人的婚事要緊?!绷_用吹了吹銼刀上的鐵灰,笑著說道。 站在羅用的立場,自然也是不喜南氏夫婦的做法,但是想一想?yún)稳c阿秀眼下的處境,他心里頭的那點喜與不喜,又有什么要緊。 第312章 兒板材棺羅 尋常老百姓辦婚事,也沒那許多講究,尤其是在常樂縣這種邊陲小城。 那南氏夫婦近來因為其有意悔婚一事,沒少遭人背后議論,為了早日平息這一風波,他們也是希望阿秀與呂三郎能夠早早完婚。 也是擔憂拖得時日長了,到時候又生出什么變故,若是果真那般,阿秀將來怕就再難尋著好人家。 呂家這邊,呂三耶娘本就中意阿秀人品,也知曉自家三郎喜愛阿秀,若是錯過這樁姻緣,那頭倔驢便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肯松口再談婚事。 南家那邊既是有意要早早完婚,那便早早完婚吧,又有縣令作保,又趕上唐軍大捷,趕在這時候辦婚事,著實也是應景。 七月底,呂家迎娶南家阿秀,在家中辦起了酒席,除了兩家親戚,與呂三同在公府當差的那些個差役也都去了,有些個今日要當差,便只是過去露了個面,至于那些個不用當差的,自然是要留下來吃酒。 羅用也去了,果然與這小兩口備了一份厚禮:男女各一套羊絨衫,一輛燕兒飛,一套三十根裝的細針,還有兩壇橘子罐頭。 前面那幾樣也就算了,最后這一樣橘子罐頭,常樂百姓何曾吃過?聽聞這橘子產(chǎn)于淮南,距離他們這里好幾千里地,這兩壇罐頭運到此處,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 “聽聞唐軍大捷,近日我也是高興,剛好趕上這呂家與南家辦婚事,某今日便把這橘子罐頭拿出來,跟大伙兒一塊慶賀慶賀。” 說話間,便有人搬了成摞的粗陶碗過來,羅用開了一個罐頭,當著眾人的面分了幾碗,然后便把勺子遞與那呂翁,讓他給眾人分發(fā)。 呂翁伸手接過羅用遞給他的木勺,一勺一勺仔細分發(fā)。 他活到這一把歲數(shù),橘子這個東西,也是頭一回見,今日能給眾人分一次橘子罐頭,著實也是一件幸事。 那木制的勺子在罐頭壇子里輕輕一蕩,又香又甜的橘子味兒便飄了出來,一勺罐頭舀上來,一瓣瓣晶瑩剔透的橘紅色橘子rou,在那清透微黃的湯汁中半飄半沉…… 在場好些人這時候皆已是看直了眼,吞咽口水的聲音更是不絕于耳。 呂翁讓幫工們將這一碗碗的橘子罐頭捧到各桌,分到眾人手中,于是這些生活在邊陲小城的普通百姓,人生第一次嘗到了橘子罐頭的滋味。 對這個到處都干巴巴的邊陲小城來說,橘子罐頭的滋味是驚艷的! 羅用聽這些人吃得嘖嘖作響,也只當沒聽到,見有些人捧起陶碗舔那碗底,也只當沒看到。 在這個貧瘠的年代,舔碗底這種事太尋常了,想當初他剛醒來那會兒,四娘五郎他們喝完了粥也愛舔碗底。 “某這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不曾想有生之年竟還能有吃到橘子的一日,真是托了羅縣令的福?。 毕g一個老者感嘆道。 “這有甚?!绷_用擺手道: “聽聞自從涼州城那邊通了去往長安的水泥路,便常有一些商賈運了各種水果罐頭過來,涼州城中的尋常富戶便能買來吃,哪一日我們這邊若是也能通了水泥路,諸位便也能吃上水果罐頭了。” “那要等到什么時候?”眾人卻是不信。 “咱們這兒要甚沒甚,圣人因何要千辛萬苦令人修這一條路?” “咱這兒離那涼州城,沒比長安離涼州城近多少。” “甚的水果罐頭,這輩子怕是不用想咯?!?/br> “今日吃過了這一回,便也沒有遺憾。” 喜宴之上,眾人吃吃喝喝,說說笑笑,卻是無人把羅用那一番話當真,只當羅縣令是在與他們說笑呢,畢竟他原本也就是個愛說笑的人。 對于這時候的常樂百姓來說,把淮南嶺南的水果運到他們這里,并且成為他們?nèi)粘I畹囊徊糠?,那是絕對不能想象的事情。 羅用也沒有與這些人較真,這種事原本也很平常,就像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人想象不到二十一世紀的筆記本電腦智能手機這些東西,人類的思想必然會受到時代的限制,能夠突破這種限制的都是天才。 羅用不是什么天才,他只是擁有一段異于常人的際遇而已。 “你倆過來?!绷_用笑著沖呂三那兩個弟妹招了招手。 “……”這兩個小孩有幾分扭捏地走過來,他們依稀也能猜到羅用喊自己過來做什么。 “拿去吃吧?!绷_用把自己那碗罐頭遞給他們。 今天晚上總共就開了兩壇罐頭,來吃喜酒的人這么多,每人也就分到一個碗底,最后輪到了他們呂家人自己的時候就更少了。 羅用畢竟是今天晚上在場所有人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一個,這罐頭少了誰也不能少了他的。 “不、不用了?!蹦隁q稍長的男孩推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