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jié)
“溫鵬舉果然辭藻可畏,大才士也!” 說完,神情不變,問那羅延,“他現(xiàn)在人在何處?” “在東柏堂等著呢,我看他惴惴的,世子爺滿意不滿意,他還不知道呢!” 那羅延見他分明是個很滿意的神情,也自知溫子升才情,剛要擦把汗,一口氣透了一半兒,晏清源已□□著馬鞭,淡淡啟口: “抓起來,送大理寺,給我投到死牢里去?!?/br> 聽得那羅延呆在當(dāng)場,再看晏清源,一臉的風(fēng)平浪靜,哪里有任何端倪?他這風(fēng)一陣,雨一陣,剛還贊不絕口,忽的就要?dú)⑷?,這心思實(shí)在太難琢磨了! “世子爺,”那羅延遲疑道,回頭看了看那剛弄出來的石碑,還嶄新透亮的,就等著棺槨一落,便能起碑,“當(dāng)初,世子爺可是千方百計給請到東柏堂來的?不知道寫了多少詩文,世子爺還帶參軍去南山……” 話說到這,不敢再往下質(zhì)疑,晏清源則走下響堂山,一邊說道: “他和盧靜走得太近,難保不被那張三寸不爛之舌蠱惑了,我懷疑他事先知情,如今大相國的碑文已成,留他無用?!?/br> 那羅延微微一怔,連下幾階,忙緊跟兩步,追問道:“可,可世子爺沒證據(jù)證明參軍他也是亂黨吶!” “殺一個溫子升,我用不著證據(jù)?!标糖逶错馊绫?,“他是文士,你去傳話,不要用刑,由著餓死就好了。” 那羅延無法,卻又心有不甘,欲言又止,磨磨蹭蹭的,不敢把心中所想暢快道出,只能旁敲側(cè)擊: “照這樣看,是不是有嫌疑的,世子爺都該抓起來殺了呀?” 說的便是陸歸菀,東柏堂可就是她當(dāng)初一筆筆給畫出去的,一回想當(dāng)初,世子爺還贊不絕口哩!再一想兩次把那個女人帶回晉陽,世子爺走哪帶哪,完全如影隨形,比他這個貼身扈從還貼身,那羅延心里又羨又恨。 晏清源了然于心,走到照夜白跟前,縱身一躍,扯了韁繩說道:“你是想要問,殺不殺陸歸菀?” 那羅延哪敢應(yīng)話,只拿眼睛把晏清源不住地偷瞄著,見他那張臉上,笑意淺淺,八方不動,還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只是,一說到陸歸菀,世子爺那眉眼仔細(xì)瞧去,是有那么些溫柔情意在的,不過,世子爺笑起來,這也是慣有的,對誰都能一股子溫柔情意,翻起臉來,也對誰都能寒霜如劍,所以,當(dāng)不得真呀! “她人呢?你來時她在做什么?”晏清源見他神游物外,問了句。 東柏堂自世子爺歸京,無人不忙得焦頭爛額,那羅延見他這個時候不關(guān)心被召來的慕容紹等人,倒關(guān)心起陸歸菀,心下忿忿,便答道: “屬下忙正事呢,沒留神,八成又在畫園子什么的?!?/br> 一聽他陰陽怪氣,酸話不斷,晏清源睨過去一眼,低斥一聲,夾緊馬肚子朝東柏堂方向疾馳去了。 那羅延愣愣瞧著那被卷起的一縷煙塵,再一想,世子爺還是沒說殺不殺呀!一跺腳,連忙上馬跟住,到了城中,兩人分道揚(yáng)鑣,那羅延去的方向,變作了大理寺。 東柏堂里這陣人來人往,個個身著喪服,既忙于公府瑣事,又要不定時在未撤的香案上記得拜禮,晏清源穿過迎來的見禮聲,同各人簡單議幾句,便來到梅塢,只一個穿素群的小丫頭在彎腰忙著收書。 碧空萬里,日頭底下擺的全是歸菀的書籍文章,他的幾樣書,譬若《水經(jīng)注》《華林遍略》《十六國春秋》,今兒一卷,明兒一卷的,隔三差五落在她這,倒好像都易了主,一股腦攤在那曬呢。 “她人呢?”晏清源兀自轉(zhuǎn)了一圈,也不見歸菀,這才從她閨閣里出來問,小丫頭忙的里里外外不停,方才壓根沒著意,此刻,眨眨眼,發(fā)愁發(fā)怯道: “奴婢不知道呀,奴婢只在這……” 不等她說完,晏清源抬腳走了。 到了府前,一問便知,歸菀要走了她的望云騅,侍衛(wèi)們不明就里,只得牽來,一眨眼的功夫,美人一上馬,竟是個翩翩如流電,催鞭去了。 眾人大驚,雖有心攔,卻顧忌她是大將軍寵妾,那羅延也不在,去問屬官,更不合宜,等有人壯膽追上去,歸菀理直氣壯丟一句“世子讓我去看的姊姊”,弄得聞?wù)卟恢婕?,一路相跟,見她果然進(jìn)的晏府,便留一人在門口相守了。 事情的來龍去脈一說完,晏清源的一張臉,已經(jīng)鐵青,疾聲厲色道: “以后沒我的命令,不準(zhǔn)擅自放人?!?/br> “大將軍,她要是硬闖,我們也不敢下重手?!笔绦l(wèi)聞言,趕緊補(bǔ)描,生怕事后大將軍這憐香惜玉的心一復(fù)蘇,遭殃的還是他們。 晏清源面色冷峻:“那就把人給我打暈了?!?/br> 見他聲氣不好,眾人面面相覷心下難安,正訕訕應(yīng)話,那羅延風(fēng)風(fēng)火火殺到了,他一現(xiàn)身,眾人看救星似的趕緊把個希望的目光朝他身上一投,那羅延一愣,眼睛轉(zhuǎn)了一圈,分明是在征詢,眼看眾人識相往后避開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往晏清源跟前一湊: “世子爺,溫參軍,不,溫子升剛被押去了大理寺,他一句辯白也無。” 晏清源“唔”一聲,看了看大門前那兩排荷刀侍衛(wèi),東柏堂這里,本戒備最是森嚴(yán),只怕是自己這三番五次帶她出去,之前,又許李文姜教她騎馬,往外跑的次數(shù)一多,侍衛(wèi)們便生出了不該有的想法,如此,她這回才能暢通無阻地溜了。 想到這,他忽對最近的一名侍衛(wèi)吩咐道:“她要是敢?guī)裁慈怂疥J東柏堂,不拘是誰,一律格殺勿論!” 侍衛(wèi)大聲應(yīng)了,隨即問道:“那陸姑娘要怎么辦?” “抓起來?!标糖逶春喢鞫笠?。 本聽得那羅延心頭一凜,不知世子爺嘴里說的誰,這么一提,霎時明白了,將訝色一收,問道: “世子爺,陸姑娘怎么了?” 晏清源眸光幽幽,把那羅延一瞥:“她去了顧媛華那里?!?/br> 一聽這個消息,那羅延竟不知是喜是憂:“世子爺,那她豈不是就知道了盧靜的事?她要是知道了,這跟世子爺?shù)某穑删陀诌M(jìn)一步啦!” 那羅延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像烏鴉一樣討人嫌,猶自咂摸著,晏清源乜他一眼:“你安排的人,可靠么?” “人機(jī)靈著呢,看著傻,其實(shí)心里透亮,世子爺放心!”那羅延忙答道,轉(zhuǎn)而,好心提醒,“可顧媛華要告訴陸姑娘,世子爺殺了盧靜,這可沒辦法,要不,屬下這就過去?” 他也就是裝裝樣子,腳尖一旋,作勢要走人,晏清源沉吟道: “不必了,顧媛華要是真替她想,就不會告訴她,不過,這個女人,很難說,她就是說了,我也自有辦法,你去把慕容紹劉豐生請到書房來。” 終于點(diǎn)到正事,慕容紹一現(xiàn)身,整個鄴城上下的輿情就起來了,已晉升為渤海王的晏清源,這是要用慕容紹打柏宮的前兆,如此一來,前景似乎一下變得明朗起來。 歸菀這里,一鼓作氣來到晏府,其實(shí)心里也沒底,卻自我安慰,橫豎她不過來看看姊姊,趁晏清源忙的焦頭爛額,無暇他顧,就算事后怪起,也應(yīng)并無要緊。 她這么突兀一造訪,倒把媛華驚了一驚,得知她是擅自前來,并未知會晏清源,心中有數(shù),兩人彼此寒暄良久,終避無可避點(diǎn)到盧靜之事,是歸菀先開的口,她那神情,卻是個以為媛華不知的。 “你是說,晏清源把盧伯伯放了?”媛華反問一句,見歸菀點(diǎn)頭,一副不疑有他的模樣,她微微一笑: “我天天窩在府里,也難能知這些,我說上一回去街市順道擺拜訪盧伯伯還好好的,怎么前幾日去,府邸都被人給封了,人也不知去了哪兒,白教我擔(dān)心一場,原來是出了這事,這樣也好,省的他卷進(jìn)來不能落個好。” 一面笑說,一面掌心都要掐爛了,起身給歸菀重新置些熱茶,一扶案,暈眩地幾乎要嘔出來,頓了一頓,坐回歸菀身邊,臉色已經(jīng)很不好了。 “姊姊,你怎么了,身子不好了?”歸菀捧著茶,發(fā)覺了。 媛華苦笑:“我氣虛,剛抓了幾副藥,正補(bǔ)著呢,大夫說,是陽氣不足?!?/br> 陡然聽到這么一句,歸菀耳根微熱,腦海中頓時蹦進(jìn)不該想起的曖昧笑語,忙把腦袋一垂,劃拉起茶蓋,唯恐媛華窺破什么,媛華卻無意透過額前碎發(fā),瞧見她額角淡淡一抹痕跡,撩開看了,手指點(diǎn)道: “你這是跌哪兒去了?” 歸菀笑著拉下她手:“我騎馬時摔的,沒事。” 就此岔開,不想糾纏,恰逢晏九云一頭扎進(jìn)來,他一愣,隨即歡快笑道:“陸姑娘稀客呀!”說著,抓起一盞涼茶灌了,急沖沖地又要往外走,媛華見他下巴那還掛著水珠子,打個眼神示意了: “慌里慌張的,怎么了?” “來奔喪的人太多,都還在官舍住著呢,瑣事一堆,二叔叔要會客,有事請我?guī)兔?,我得趕緊去了?!标叹旁颇_不沾地就要走人,歸菀忽喊住他: “小晏將軍,來奔喪的人里頭,有沒有叫慕容紹的人?” “咦?”晏九云眼睜得老大,步子一收,“陸姑娘你認(rèn)得慕容紹?” 歸菀搖頭:“我怎么會認(rèn)得他,只聽說過這人,是個能將?!?/br> 晏九云嘿嘿一笑:“不錯,”目光卻情不自禁看向了媛華,話也是對她說的,“小叔叔恐怕有能打柏宮的人選嘍!” 說完,一掀簾子跑了。 留下個若有所思的媛華,把視線一轉(zhuǎn),瞧著歸菀: “你怎么想起問他這個?” 話說著,喜鵲進(jìn)來送了一盤新切的酥梨,汁多味甘,歸菀捏了片放口中,細(xì)細(xì)嚼著:“他眼下最愁的就是打柏宮了,慕容紹,正是柏宮的克星,姊姊,你記不記得我爹爹說過,晏垂手里有兩名最厲害的大將,一是個漢人,一是個羯人,那漢人戰(zhàn)死了,這羯人就是柏宮?!?/br> 媛華把腮一托,想了想,點(diǎn)點(diǎn)頭道:“是,可這慕容紹,我記得不是晏垂的部將吧,沒怎么聽爹爹陸將軍提過。” “因?yàn)樗呛髞硗侗嫉?,”歸菀眉尖一蹙,“這個慕容紹,是柏宮的老師呢,爹爹說過,柏宮就怵他一人,不過,慕容紹并不被人重用。” 兩人把這些一說,媛華在心里盤算起來,咬著唇,半晌不語,忽抬頭笑問歸菀: “不說這些了,打打殺殺的,梨子甜嗎?” 一語說完,心中已拿出了個主意。 第126章 西江月(24) 歸菀拿帕子一拭嘴角,附在了媛華耳畔,呢呢喃喃的,媛華眉頭先是一皺,繼而舒展開來,笑道: “英雄所見略同?!?/br> 兩人不約而同想到一處去了,目光一碰,歸菀面上露出抹憂色:“可惜,姊姊,你我無緣結(jié)識此人?!?/br> 媛華無動于衷,一笑而過,眼睛里微光一轉(zhuǎn),翹首往榻上脧巡幾眼,把針線活拿來了,是小娃娃穿的肚兜子,歸菀好奇,忙捧過來看看,煞是可愛,上頭拿金線撩出個胖頭魚,噗嘰噗嘰,后面跟著吐了幾個泡泡,一汪子翠生生水草,柳枝一般輕擺……看著看著,歸菀的笑容就凝滯了: “姊姊,你是不是有了……” 媛華把差的那一星半點(diǎn)補(bǔ)了幾針,淡淡道:“沒有,我做著玩的,”說著手下一頓,“我消我的業(yè)障呢。” 不等歸菀細(xì)思,抬頭笑道:“我聽說,陛下派了貞陽侯蕭將軍出征,趁著柏宮起反,我估摸啊,賀賴也得來一趟渾水摸魚,晏清源四面楚歌,菀meimei,你只等看戲罷。” 看他什么戲呢?兵敗如山倒?還是身死族滅?歸菀一愣神,盯著胖頭魚,忽想起腹中滑出去的那灘血rou,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一雙明眸,又氤氳起層水色。 坐得夠久,出來時,日頭都西斜了。 歸菀回到東柏堂,剛下馬,正遇上出來送客的晏清源,被幾個武將簇著,兩個人目光一對,都有些意外,歸菀忙把身子一扭,躲到鎮(zhèn)宅石獸那避嫌。 一陣寒暄過去,聽得幾個大男人粗聲大氣也不知說了些什么,歸菀一撩幕籬,悄悄探過去,晏清源一身白衣,負(fù)手噙笑,在一群粗糙漢子里鶴立雞群,像是心有靈犀,他目光越過人群,一落到自己身上,歸菀立馬把頭一低。 等人走了,晏清源看著歸菀,哂笑了一聲:“你還不進(jìn)來?” 歸菀有些靦腆,更多的是心虛,挪到他跟前,迅速施了個禮,學(xué)精乖了,趕緊先發(fā)制人:“世子方才見的都是什么人?” 她一時改不過口,說完,才意識錯了,羞澀一笑:“世子如今稱王了,我是不是要喊一聲晏王?” 晏清源不搭理她這點(diǎn)小把戲,把個下頜一捏,似笑非笑盯著她:“你進(jìn)來,我有話問你。” 說的歸菀頓時沮喪下來,問了他的大忌,他不理會,問稱謂,也不理會,分明是要跟她計較計較這一回偷跑的事兒。 兩人一前一后,進(jìn)了晏清源的書房,他把幕籬一掀,那頭青絲也跟著滑出來,在掌心一過,柔軟光滑,目光再往下溜,雪光隱隱,晏清源蹙眉笑看歸菀: “我怎么跟你說的?不記得了?” 歸菀不敢裝傻,細(xì)聲細(xì)氣的:“沒有世子的允許,不準(zhǔn)隨意出府。” “哦”晏清源笑著拖了腔,“那你還敢?人果然不能慣著?!?/br> “世子生我的氣了?”歸菀抿了抿唇,見他坐了,去翻文書,紅著臉自覺朝身后一站,伸手在他肩上輕輕捶起來: “世子別生氣,我就是,”她聲音越發(fā)小,“我就是太想姊姊了,也沒別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