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jié)
“他,他怎么跟亂黨鬧一塊去了……” 不想媛華卻還算平靜,一回眸,眼中連絲悲傷的影氣兒都不見: “那是他要走的路,誰也沒辦法?!?/br> 她這態(tài)度,晏九云也瞧得納罕,不大確定地問她:“你不傷心不恨大將軍啊?” 一記冷眸隨即看了過來,晏九云怕她惱,趕緊把剩下的話咽了。 沒想到媛華忽又?jǐn)苛祟伾?/br> “到底是故人,我傷心是人之常情,只怕,你小叔叔那個多疑的性子,哪天就把我也給烹了!” 說的晏九云臉色刷的一白,不由搖起腦袋:“不會的,你都不恨他了,好好過自己的,他殺你做什么?” “那誰知道他殺我做什么,”媛華一笑,把個帕子一纏,“我不恨他,就怕他覺得我恨他呀!” 說完,見小晏還想爭辯,伸手往他唇上一按,露個輕松笑意:“不說這些有的沒的了,你走后,你二叔叔對家里照顧的很,要不要我跟你一道,去他府上謝個禮?” 這么一提議,晏九云焉有不應(yīng)的道理,喊來人,備好車,就朝晏清河的雙堂來了。 車一停,晏九云從馬車?yán)镢@下來,把媛華一扶,兩人這就要拾階而上,“砰”地一下,晏九云肩膀后頭挨了顆石子,沖勁不小,他反手一摸,一轉(zhuǎn)身,墻角那閃出個大模大樣的身影來,把個侍衛(wèi)給做的彈弓一別,沖他一笑露齒: “小晏,我就說是你!” 媛華好奇一望,見是個十歲上下孩童,等他近了,那眉眼輪廓像極了一個人,她立時明白過來,這就是小晏所說的七郎,叔侄兩人一會面,好一陣親密寒暄,攜手進了雙堂。 可一見了晏清河,晏九云卻是矜持又客氣,跟他說不了幾句,便再無話可說,好在晏清河有話,把個潁川這兩月來的事只當(dāng)閑聊一樣,瑣瑣碎碎的,問了個遍。 晏九云納罕,二叔叔也像個健談的好手呀!話頭這么一開,倒?jié)u漸上了道,兩人就當(dāng)前情勢軍務(wù)軍情不厭其煩地商討起來了。 這邊媛華本在偏房相候,由丫鬟陪著,溫乎乎的一杯酪子擺在那兒,天本就燥,更是一口喝不下,只撿了兩樣可口瓜果細(xì)嚼慢咽,久等不來晏九云,索性出來走一走。 雙堂規(guī)制不小,布置卻簡,不過后頭有間小小佛堂,卻出媛華意料,小丫頭答說太原公常吃齋念佛,一人在里頭打坐讀經(jīng)云云,不一而足。 如此一說,媛華就更納悶了,看不出,晏清源這個不陰不陽的二弟,還躲起來做菩薩,她信步朝這邊一走,小丫頭立刻露了難色,媛華看在眼里,倒不為難人,院門敞著,只在門口朝里頭瞄了兩眼。 似也無甚稀奇,一轉(zhuǎn)身,分明有道目光又投到了背后,媛華這回篤定,佯做不察,沒走幾步,往耳朵上一摸,“呀”了聲,小丫頭循聲看她,她手還在耳朵邊: “我這珍珠耳珰不見了,快,幫我找找,是不是掉這來的路上了?!?/br> 小丫頭知道她是跟晏將軍一道來的貴客,不敢怠慢,忙一溜煙先跑回偏房找去。 等她身影一遠(yuǎn),媛華毅然決然地扭頭提裙進了佛堂的院子,四下一顧,還沒看清楚四下什么光景,猝不及防的,就聽見后頭一道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 “擅闖太原公的禁地,還不快走?!” 回頭一看,是個相貌極為丑陋猙獰的男人,兀然地立在眼前。 媛華險些失聲叫出來,忙將嘴一捂,心口砰砰直跳,見這人雖生的丑,兩只眼睛露出的眼神,卻一點惡意也無,甚至,有絲溫和地看著自己,頓了一頓,媛華才聲線略走樣地問道: “你認(rèn)得我?” 這人沒應(yīng)話,只勸道:“這個地方,最忌諱人來,你快走!” 媛華本提裙要走,忽的一頓足,直直瞪著他,很篤定說: “你認(rèn)得我,你是什么人?” 這人仿佛生怕她揪著這個話題不放,干脆把她輕輕一搡,媛華一垂首,瞧見他左手虎口處那道遒根盤錯,有點像梅花扣的疤,心頭猛得狂跳,脫口而出就叫道: “程……” 話沒出口,就被這人出手掩了去。 她瞬間睜大眼,同他一對視,似乎極力要從那巨變的容顏中,尋出些往日的蛛絲馬跡。 程信跟著陸士衡,有一回受傷,傷患太多,還是媛華自告奮勇親自給包扎的傷口,小姑娘極為負(fù)責(zé),三不五時關(guān)懷,直到傷口徹底好了,如今,待一看那疤痕,沒想到一下就認(rèn)了出來。 因她當(dāng)時笑過一句,程叔叔的這傷口,好像一只梅花扣呀! 程信手慢慢松開來,媛華的目光,已經(jīng)從確認(rèn)身份,化作了疑心他變節(jié)投敵的震驚與不解,這一切,皆閃爍在那雙已然開始泛紅的眼睛里。 “我有我的打算,”程信一下讀懂,卻不愿跟她解釋,只此一句,把人朝外一推,壓低聲音迅疾補道: “程叔叔日后會把你跟菀兒帶回會稽的!快走!” 媛華心頭一熱,把個帕子都要攥碎了,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染了哭腔: “程叔叔你殺的了晏清源嗎?怎么走?” 程信卻一副壓根不想跟她啰嗦的樣子,手上一直不舍得用勁,此刻,幾是把人陡得一摜,推到了門外,將門一掩,在那要合不合的最后一道縫隙里看著媛華,用一種痛苦的聲音說道: “你姊妹兩個再忍忍!” “吱呀”一聲,木門徹底關(guān)合,獨留個顧媛華對著那無漆古樸的兩扇門怔怔發(fā)起呆。 恍如一夢,是程叔叔,居然是程叔叔! 無知無覺的,許久不曾掉的淚珠子,成串一落,她來不及細(xì)想,聽見后頭有腳步聲傳來,忙把腳尖一磨旋,佯作在附近彎腰找尋,一丟手,耳珰便躺石榴樹道旁上去了,等小丫頭呼哧跑近身,才把眼淚一抹: “你給我找到了嗎?” 小丫頭見她粉腮著淚,滿腹狐疑:難不成為了……這么一想,更是不好意思開口了: “顧娘子,奴婢沒……” 說著,也是眼尖,那道邊不正是個白瑩瑩的耳珰嗎?!不由喜出望外,趕緊三步并作兩步,奔到跟前,給撿拾起來,仔細(xì)吹了又吹,扯出帕子,小心翼翼捧到媛華眼皮子底下,巴巴問道: “顧娘子,是這個嗎?” 媛華把目光一定,立下破涕為笑,接過來,做個合十:“阿彌陀佛,嚇?biāo)牢伊?,你不知,這是我娘留與我的遺物,倘是弄丟了,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原是這樣,小丫頭恍然大悟,暗道這顧娘子真是純孝,連忙安慰道: “橫豎都在雙堂,丟不了,真找不到,太原公便是把侍衛(wèi)們都喊來,翻個底朝天,也會給娘子翻出來的?!?/br> 媛華把眼睛朝她臉上一掠,一面戴耳珰,一面柔聲道: “我倒嚇著你了,又使喚你白跑一遭。”說完,從腕子上褪下個絞絲鐲子,悄悄朝她手里一塞,“我從不讓人白忙活,你拿著罷?!?/br> 知道小丫頭要推辭似的,媛華隨即一把按住了她,硬給套上去:“我不慣給人添麻煩的,你給我找到了,就不要再張張揚揚麻煩府上,這件事,就當(dāng)我謝你。” 小丫頭見她說的誠心,半推半就,嘴里虛晃了幾句,也就戴上了,媛華笑了笑,把眼角的淚擦干凈,略靦腆看她一眼: “可別說出去呀,耳珰找都找到了,回頭,人家要是知道我弄這么一出,該笑話我小家子氣了?!?/br> 小丫頭心領(lǐng)神會,迭聲應(yīng)道:“顧娘子請放心,奴婢絕不是個多嘴多舌的。” 她本提著一顆心,暗道這位娘子是由自己照料的,要是真丟了東西,豈不是自己的罪過?如今,東西找到了,又得了謝禮,即便媛華不說,她也斷不會傻到再多生枝節(jié),此刻,倒順勢應(yīng)下個人情,心中難免竊喜。 媛華眸光一轉(zhuǎn),瞥見她那個神情,心如明鏡,不再廢話,而是先到偏房里,就著小丫頭拿來自己的梳篦粉黛等,簡單一描補,又是個容光煥發(fā)的模樣,早把哭過的那點痕跡遮干凈了。 果然,等晏九云來尋她,絲毫不見異樣,兩人拜別晏清河,上車時,媛華特意笑言道: “小晏日后還要多靠二叔叔提攜,該教該說,二叔叔不要客氣?!?/br> 忽聽她這么個稱呼,自然而然就出來了,晏九云一愣,也沒想到媛華會突然說出這番話,朝晏清河一看,卻是笑著應(yīng)了。 正要走,晏清澤不知打哪冒出來了,也過來相送,叔侄幾人就此話別。 一路上,晏九云忍不住問道:“你,你幾時跟二叔叔這么熟絡(luò)了?” 媛華不以為意道:“你不在的時候,老夫人病了一場,是二叔叔請的鄴城最好的大夫;我給你寄家書,是他帶我親自去的驛站,你說,我要不要感激他,你要不要感激他?” 一番話,說的晏九云啞口無言,只能把頭一點:“是要感激?!?/br> “再者,二叔叔如今接的職位,你沒留意嗎?全是大將軍之前所擔(dān)要職,大將軍不在鄴城,整個京都,可就是你二叔叔說話最硬氣了,你的前程呀,跟他干系大不大?” 這話聽著可就不舒坦了,晏九云只覺別扭,對在晏清河手下討什么前程不怎么熱衷,于是,在頭上撓了一撓: “我要建就建軍功,跟二叔叔可沒什么干系?!?/br> 媛華嗤了一聲:“你還盼著打柏宮呀?我看,那可輪不到你,你不如還回禁軍,或者做太原公府邸的都護也是好的,打柏宮,大將軍日后不見得能用到你?!?/br> 說完,不等小晏又爭,笑著岔開了話:“我也是隨口一說,先等大將軍回來再說吧?!?/br> 笑到一半,想到在佛堂所見,表情便凝固了,把臉一別,打了車簾,心事重重地朝熙攘的街市看過去:不知道菀meimei幾時才能回來…… 日子晃到七月下旬,時令就有想變的苗頭,一早一晚,有了些許涼意。 晏清源定下歸期,即日扶柩進都,因大相國貴佛,做的水陸道場免去了道士一節(jié)。 等一返程,遠(yuǎn)比來時浩蕩,一起棺,一百二十八人上杠,整座晉陽城為之一空,道路兩旁人山人海,羽葆鼓吹、幡靈紙扎等則綿延幾里有余,甚是壯觀。 晏清源為首的一眾人在前,歸菀無名無分,只跟在隊伍后頭,滿目除了縞素再無其他,她看著這鋪排萬分,一顆心,只覺極冷又極熱,她的爹爹只連衣冠冢都無,此時,更不知尸骨所寄何處! 遂把腦袋一垂,像只孤雁,雙翅一收,將自己埋在任何人看不見的淚水里了。 第125章 西江月(23) 隊伍抵鄴時,已經(jīng)是八月。 諸州各行臺、刺史等紛紛入朝奔喪,小皇帝為大相國舉哀于東堂,服緦,下詔,以大將軍晏清源為使持節(jié)、大相國、都督中外諸軍事、錄尚書事、大行臺、渤海王。 父死子繼,晏清源卻果斷辭了大相國爵位,小皇帝無法,只得下詔為大將軍如故。 大相國衣冠冢虛葬漳河之西,未幾,晏清源攜晏清河策馬來響山堂一察佛龕,石窟落成,此間南低北高,最北端的鑿出的石洞,便是要安放梓宮的真正墓xue。 晏清源負(fù)手而進,一抬首,就見一尊大佛立于眼前,面帶神威,發(fā)乎眉宇,卻于嘴角彎起一個弧度,平添幾分慈祥,似又有無數(shù)言語要出于舌端,儼然大相國生前模樣,晏清源微微一笑,沉聲道: “帝既是當(dāng)今如來。” 言外之意,十分露骨,晏清河默不作聲只示意晏清源朝頭頂看去: 除卻立柱有一方形大龕,頂部有十六小龕,從形制上看,一模一樣,別無二致。 “阿兄看這面,從右手?jǐn)?shù)第二個,唯它空心,余者皆實,就是放大相國梓宮的墓室。” 借著高梯,晏清源身如猿猱,敏捷攀緣而上,手指一觸,雕有忍冬蓮花紋的墓門應(yīng)聲而開,里頭個中大小,恰能容四棺一槨。 他把花紋一撫,朝下投了記贊許的眼神: “如此甚好,這個設(shè)計精妙。” 勘測完了,下梯一抖袍子,不以為意直接吩咐:“把工匠都給我殺了,皆作陪葬?!?/br> “是。”晏清河倒是對這樣的安排毫不意外,面無表情地應(yīng)了。 兩人一道出來,晏清源舉目四望,視線里蜿蜒而來一線人馬,領(lǐng)頭的,是那羅延,后頭跟著一隊牛車,拉來的正是溫子升奉命所作《神武王碑》,大相國此生功業(yè),全在上頭。 碑高九尺,文字拓片分明,是溫子升的一手好隸書,晏清源噙笑逐字逐句讀下來,沖晏清河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