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jié)
程夫人掩面哭泣著,卻是點一點頭,哽咽地道:“好。我……不為難你,也不為難阿詢了。” . 三個人準(zhǔn)備歇下的時候,趙管事急匆匆前來通稟: “宮中大總管來了,說皇上今晚了無睡意,想起聽說過大少爺棋藝甚好,便想對弈幾局,打發(fā)漫漫長夜。此外,特地說了,知道老爺抱恙,讓小的不需來正房稟明此事。” 程夫人聽了,身形晃了晃,無助地望向程清遠(yuǎn)?;实鄣男宰樱搅巳缃?,憑誰都沒法子揣測,所謂的對弈,會不會只是個借口? 程清遠(yuǎn)卻是無奈地一笑,莫名覺得,近日的皇帝,偶爾跟個小瘋子似的,想一出是一出。 斟酌片刻,他給了妻子一個安撫的笑容,又對程詢道:“既然,你趕緊回房更衣,從速隨劉公公進(jìn)宮?!?/br> 第72章 金錯刀 072 金錯刀 2 劉允與程詢相形去往毓慶宮。 路上, 程詢發(fā)現(xiàn), 宮中一點兒過年的喜氣都沒有,夜色之中,給人的感受只有沉寂、冰冷。 在宮里熬到劉允這地位,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都不為過,但他這人的好處在于,不到一定的地步, 絕不會給任何人冷臉看。從見到程詢到此刻, 他都顯得特別的客氣, 這是因為皇帝的欣賞,和自己由衷的欽佩。這會兒,他笑呵呵地與程詢說閑話:“宮里今年委實冷清了些。柳閣老最初看到這情形,都愣了一會兒?!?/br> 前世程詢與這人打了很多年的交道, 早就摸清楚了他的脾氣, 因而回道:“英明不過皇上,但近日真是受苦了?!?/br> 劉允聞言, 神色立時一黯,“可不就是么?!睋u了搖頭,好心提醒道, “宮里的事兒,程大人不知道。今日楊閣老都來三回了?!?/br> “哦?”程詢側(cè)頭看著劉允,顯得很是意外。 劉允點了點頭, “錦衣衛(wèi)在中間傳話, 皇上本是無可無不可的意思, 說要在奉先殿思過,大抵沒工夫見,但是,楊閣老愿意來就來吧。 “結(jié)果,楊閣老早中晚來了三回?;噬嫌猛砩艜r,聽宮人說了,說楊閣老要是這么清閑,那就子時再來,到那會兒,怎么也批閱完奏折了。結(jié)果,楊閣老就讓宮人回話,說到時候?qū)m門若是落鎖,他就跪在門外等;若是能進(jìn)宮,還請皇上給他一個當(dāng)面請罪的機會?!?/br> 程詢心生笑意。 劉允凝了程詢一眼,不等他搭話就道:“程大人是聰明人,聽咱家說了這些,心里必定有數(shù)了?!?/br> 程詢牽出感激的笑容,“多謝大總管?!?/br> 劉允也笑了笑,“言重了。咱家只是盼著,皇上能順心些。” “改日定要答謝大總管的恩情。”正是皇上氣不順的時候,太監(jiān)、宮女人人自危,劉允這地位再高,也不能不小心,這時候要是在宮里給誰遞荷包,不亞于害誰。 劉允笑道:“喜得貴子的時候,咱家能喝杯酒沾沾喜氣就行了?!?/br> 兩人說笑著到了毓慶宮,劉允進(jìn)去復(fù)命、通稟,旋踵回來,對程詢做個請的手勢,在前面帶路。 程詢走進(jìn)殿中,隨劉允走到東次間,瞥見皇帝獨坐在棋桌前,面前一局棋。他走上前去,恭敬地行禮參拜。 皇帝望向程詢,微笑著說免禮平身,隨即指一指對面的位置,“與朕把這局棋走完。將君臣禮數(shù)放下,好好兒地下幾盤棋。” 程詢告罪之后落座,斂目觀望棋局??吹贸?,皇帝情緒很冷靜,一個人走的這半局棋,不偏不倚,心思縝密,只是透著些戾氣。 皇帝端起手邊的茶盞,示意劉允給程詢上茶,“好生看看,別敷衍了事?!?/br> 程詢稱是。 前世他遇見過的棋藝精絕之人,是怡君和修衡?;实凵赃d修衡一籌。 修衡那種殺氣、煞氣,一旦顯露出來,便是他腦筋靈活敏銳至巔峰的時候,憑誰也沒轍。他也有自知之明,從不肯正經(jīng)陪著皇帝下棋,實在推拖不過,就把棋走得亂七八糟,讓皇帝贏了也覺得掃興,便慢慢地歇了找他的心思。 至于怡君,正經(jīng)下棋時心無雜念,棋只是棋,這樣一來,就像是一個四大皆空的人與有著七情六欲的人過招,鮮少有人能贏過她。 至于前世的他,許多年不曾下棋,辭官之后才有時間靜下心來琢磨,棋藝很說得過去了。 在此時,他自然要按照前生這時的火候落子。 皇帝等待期間,閑閑問道:“程先生近況如何?” 程詢?nèi)鐚嵒氐溃骸捌綍r與尋常人無異,但凡著急上火,便會頭疼欲裂?!?/br> 皇帝道:“這就有點兒難辦了?!眲e說身居高位的權(quán)臣了,便是七品芝麻官,平日里都不知道有多少暴跳如雷的事情纏身。稍稍停頓,他繼續(xù)道,“既然如此,便讓他好生將養(yǎng)?!?/br> 程詢微笑,稱是,落下一子。 皇帝拈起一枚棋子,卻是遲遲不落,問起程詢在翰林院的情形。 翰林院修撰,主要負(fù)責(zé)掌修國史、掌修實錄、進(jìn)講經(jīng)史、草擬典禮文稿諸事,無定員。 程詢進(jìn)到翰林院之后,主要負(fù)責(zé)掌修國史、實錄,此刻,便將上任之后到如今的進(jìn)展如實道出。心里卻是清楚,皇帝這是明知故問。 皇帝滿意地笑了笑。程詢說的,他心里一清二楚。興許數(shù)百年才出一個的人物,怎么可能不讓人留意。說起這些,不過是隨意找個話題,緩和一下氣氛。年前諸事,實在是讓不少官員看到他就瘆的慌。 劉允親自端茶給程詢,隨后笑呵呵地侍立在一旁,一面觀棋,一面聽君臣兩個說話,聽了半晌,發(fā)現(xiàn)兩人都能一心二用,所談及的,一句關(guān)乎正事的都沒有: 皇帝問,到了正月十五,民間有多熱鬧。 程詢答,街頭巷尾都可看到花燈,不少路段,行人摩肩接踵,說擁擠都不為過。 皇帝又問,花燈都是什么樣子的。 程詢語氣和緩地逐一報出,順帶地提了提猜燈謎的情形。 皇帝心緒一個跳轉(zhuǎn),又有了新問題:正月十六走百病,是怎樣的景象。 程詢把見聞娓娓道來。 皇帝嘆氣:“聽著就煞是有趣,朕卻從沒親眼見過。”有點兒后悔,自己做皇子、太子的時候太老實了些,不曾溜出去看看民間喜樂。 程詢道:“微臣亦是偶然得見,與皇上說起的這些,已是兩年前的見聞,眼下情形是否愈發(fā)有趣,并不清楚?!?/br> 皇帝笑道:“為著科考,可不就要少一些消遣。”隨后,先后問起京城七月七、中秋節(jié)、重陽節(jié)在民間的情形。 程詢有問必答,這些他在年少時都曾親眼見過。 是的,這些世俗的喜樂,他都見過,有時是父親親自帶他出門游玩,有時父親不得空,便安排人手陪他出行。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父親很推崇這句話,一度遺憾沒有長時間的假期,帶著他去到更遠(yuǎn)的地方,有更多的見識。 想起這些,他在心里嘆了口氣。 “這些民間習(xí)俗,只盼著朕有一日能夠親眼看看?!被实勐牭门d致勃勃,眼中陰鷙一掃而空,唯有愉悅。 劉允在一旁瞧著,心里特別舒坦。 這時候,有小太監(jiān)在門外通稟:“皇上,楊閣老來了?!?/br> 皇帝卻沒當(dāng)即示下,手里的棋子落下去,“朕是實心實意找人下棋,不是找誰陪著消磨時間,輸贏都聽從棋局??桃廨斀o朕的話,你往后就別想清閑了。” 程詢笑著稱是。 皇帝轉(zhuǎn)頭吩咐劉允:“記著,明日派人把吏部那些公文卷宗送到程府?!彪S即凝了程詢一眼,“既是奇才,過目不忘的本事是少不得的,朕要你看的,不單要你記住,還要摸出門道。” 程詢留意到皇帝說的是送到程府——這分明是早已命人準(zhǔn)備好了。他立刻起身謝恩?;实鄣脑捠呛芪?,沒點破,但只要有點兒腦子的就能明白。 皇帝一笑,示意程詢落座,“抓緊些,十天八天能了然于胸的話,再好不過?!?/br> “微臣定會竭力而為?!背淘児暬卦捴蠓铰渥?/br> 皇帝這才吩咐等著示下的小太監(jiān),“請楊先生進(jìn)來?!边@個階段,對他至關(guān)重要,要改變內(nèi)閣——也就是朝堂的格局,更要提攜新一代才俊。 說到底,處置景家,終究算是處置皇親國戚,是國事,也算家事,而整治首輔,便絕對是關(guān)乎朝堂的舉措。 再就是次輔,瞧著那意思,應(yīng)該也會不出他所料的辭官致仕。 這樣一來,有些天生不安分的人便會暗中散播一些說法,隱晦地指責(zé)他玩兒上任三把火那一套卻玩兒不好,煽動學(xué)子、官員對他不滿的情緒。 他的應(yīng)對之策,只能是提攜與楊、程二人相關(guān)的人,如此,足以堵住悠悠之口。 只是,到眼下,楊閣老那些資質(zhì)平庸的兒子門生,他真是受不了,要是抬舉他們,自己得窩火很多年。 比起楊閣老,程閣老的情形要好很多。最要緊的是,程家有程詢。 不是沒擔(dān)心過的。有些人在學(xué)問上聰明絕頂,人情世故卻是一竅不通。這樣的人就算連中三元,進(jìn)入官場也是廢物。萬幸,程詢不是那樣的人。 他通過翰林院幾名官員和蔚濱之口,都能確定,這人公事上沉穩(wěn)內(nèi)斂、進(jìn)退有度、明辨是非,與上下級官員的關(guān)系處理得很好,與人有分歧的時候,解決的手段不同,但不肯妥協(xié)、達(dá)到目的是宗旨。 種種相加,他全然篤定提攜、重用程詢的心思。那桿子閑人就算鬧騰,陣仗也大不了。 能夠服眾的人才,就是有這點好。 楊閣老走進(jìn)門來,見皇帝竟然在與程詢下棋,很是驚訝。 程詢望過去,發(fā)現(xiàn)楊閣老面帶病容,步履遲緩,神色頹喪,全無昔日的神采。這時皇帝手里的棋子落下,他卻將手里的棋子放回棋子罐,趕在楊閣老跪拜之前起身,退后幾步。 皇帝落子之后,總會審視片刻,估算對方會怎么走下一步,此刻亦然,看了一會兒,笑了。此時棋盤上的情形,勢均力敵,卻給他一種一團和氣的感覺,與程詢剛來時的局面大相徑庭。 “有意思。”說完這句,皇帝轉(zhuǎn)頭望向楊閣老,“平身?!彪S后示意程詢落座,“快些,該你了。” 程詢稱是。 因為程詢在場,楊閣老心緒煩亂起來,一時間不知道用什么話做開場白。 皇帝先開口問道:“石長青的事情,楊先生聽說沒有?” 楊閣老忙道:“罪臣聽說石長青入獄,但不知原由。”錦衣衛(wèi)的嘴一向很嚴(yán),此事又是蔚濱親自查辦,他則算是被皇帝軟/禁起來的處境,便只聽說了結(jié)果。 皇帝道:“劉允,跟楊先生說說原委,也讓程知行聽聽,他的父親是如何被人污蔑的?!?/br> 劉允躬身領(lǐng)命,將石長青隨柳閣老當(dāng)日進(jìn)宮的情形娓娓道來。 楊閣老聽到中途,已是神色駭然,恨極了石長青。有那樣的本事,卻一直瞞著他,石長青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斟酌片刻,他便推斷出,石長青是想在關(guān)鍵時刻做他的恩人,這件事若能做成,他日后定要把他當(dāng)親兒子一樣栽培、扶持。 可石長青怎么就不想想,他與柳閣老這么多年都沒能逐出內(nèi)閣的人,怎么可能被一個晚輩算計? 眼下好了,石長青定是活不成了,皇帝對楊家的火氣更大了:錦衣衛(wèi)還沒結(jié)案,皇帝卻分明是已認(rèn)定石長青栽贓次輔。 完了。 這一次,是真的完了。 劉允說完時,楊閣老已面如金紙,整個人哆嗦起來。 皇帝留意到,“賜座。” 楊閣老謝恩,半坐在椅子上,卻哆嗦得更厲害了。 皇帝有點兒無奈地笑了笑,“上茶?!?/br> 棋局仍舊推算不出輸贏,程詢的手法卻是越來越穩(wěn),讓皇帝思考的時間越來越長,少說還得小半個時辰才能見輸贏。 這正是皇帝樂于見到的情形,最煩的就是臣子絞盡腦汁地步步落下風(fēng)輸給他。下棋而已,他輸了贏了又怎樣,又不是用這一手治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