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程清遠下衙之后,聽管家說了幾句,大步流星走進光霽堂。 程詢在東次間,盤膝坐在炕幾前,手邊散放著諸多書籍文稿。 程清遠進門就問:“你要我去柳府探望?”語氣不善。 “是我陪您一道去?!背淘冋Z氣平和。 “不去!”柳閣老是他半輩子的死對頭,程清遠連一些過場都不愿走。 程詢和和氣氣地說:“您不去也成,我獨自前去?!彼ξ⑽⒌模爸皇?,您放心么?” 能放心就見鬼了。程清遠黑了臉。 “您先去更衣,我吩咐管事備好幾色禮品。不急,酉時出門。”程詢動手收拾書籍,“別鬧脾氣。事兒明擺著呢,您又不可能把我關(guān)起來,關(guān)乎柳家的事兒,多遷就我一些,對誰都有好處?!?/br> “……”程清遠肺都要氣炸了?;氐秸?,就見程夫人站在長案前,案上擺放著諸多外院庫房存放著的名貴物件兒,她正在悉心挑選。 瞥見他進門,程夫人道:“這次我就不跟去了。柳夫人這幾年纏綿病榻,如今沒心力應(yīng)承前去探望的人。我選些上好的人參、三七、阿膠、血燕,你和阿詢幫我?guī)?,替我?guī)€好。等柳夫人好一些了,我再去看望?!?/br> 程清遠嘴角一抽,“我可不知道,你與柳夫人有這樣的交情。”她說的那些補品藥材,都是最名貴的,平時她可舍不得送人。 “我又何嘗知道。早知今日,以往可不會隨著你與柳家疏離相待?!背谭蛉怂菩Ψ切Φ仨谎郏斑@就叫做人世無常吧?” 程清遠懶得理她,喚丫鬟服侍自己更衣。 程詢安排好晚間出行事宜,姜道成派書童來請,他當即去了學堂。 學生們剛下學,姜道成坐在太師椅上,手里握著一個小紫砂壺,神色悠然,見到程詢,示意他落座之后,道:“商陸其人,你特地跟我打過招呼,與他相關(guān)的事兒,我覺著有必要跟你提一嘴?!?/br> “多謝?!?/br> 姜道成就把商陸對自己說過的話大略復述一遍,末了道:“我盡心勸說了,他這兩日也明顯地靜下心來,沒別的動靜。不敢說回到了正道,起碼是沒在歧路上越走越遠吧?” 程詢輕輕地吁出一口氣。商陸去見廖家姐妹的事,他知道,卻不知道原由。在眼下看來,那一場本就不該開始的情緣,當是已經(jīng)了結(jié)。 姜道成繼續(xù)道:“平心而論,商陸有才學,但這才學,不見得適合科舉。他在我跟前,若始終似如今,若無緣入官場,那我少不得幫他找一條別的出路。話都是我說的,總不能讓他來日想起悔不當初,是這個理兒吧?” 程詢稱是,拱一拱手,“您費心了?!?/br> 姜道成笑瞇瞇地喝了一口茶,說起另一事:“今日,不知誰給我遞了個條子,說凌婉兒不知檢點,下學之后便去做一些輕浮的事,建議我把她逐出學堂。字實在是難看得緊,大抵是誰找丫鬟小廝寫的。” “這種事全在您?!背淘兾⑿?,“日后學堂的事,您愿意跟我說道說道,我自是樂意聆聽,但不會干涉?!?/br> “……小滑頭?!苯莱汕浦?,笑了,“心愿得償了,就想撂挑子了,是吧?”于他,現(xiàn)在要是還捉摸不透程詢要他開學堂的部分用意,真就是白活了。只不過,跟誰都不能說罷了。 “哪兒能啊?!背淘冃Τ鰜怼?/br> “但這樣也好。你要是時不時讓我做這做那的,我真不樂意。”姜道成笑意更濃,“但有些事,我定要及時知會你。畢竟,這是在程府,我又是因你而來的?!辈蝗绦淖屵@只狐貍在長輩面前失了顏面。 “如此,我謝謝您?!?/br> “再就是你二弟、三弟的事兒了?!苯莱烧f起程譯、程謹,“你二弟是極為勤奮的人,多提點幾次,總能悟出科舉的門道,來日不愁考取功名。但我也只能擔保他考取功名,名次好壞,誰都說不準——中了便中了,總不能給你取消名次,讓你考取個更好的名次?!?/br> 這是實情,程詢心知肚明,程譯亦很有自知之明。 “你三弟呢……”老人家猶豫片刻,無奈地笑了,“腦子不是不靈,是太靈了,靈的還不是地方——這意思你明白吧?這種人,很難專注于一件事,想指望他日后給程府錦上添花,我是有心無力?!?/br> 程詢道:“這事兒我不在意,您跟家父直說便是?!?/br> 姜道成瞪了他一眼,“令尊那晚帶著你三弟過來,再三要我費心,這種話我怎么敢跟他說?你翅膀還沒硬呢,我可不會開罪次輔大人?!?/br> 程詢笑出聲來,“那就勞煩您再忍幾個月,我設(shè)法讓家父明白?!?/br> 姜道成樂了,“有你這句話就成?!?/br> . 風一陣雪一陣地鬧了整個下午的天氣,到了晚間,寒風刺骨。 柳府門前,程清遠下了馬車,只覺得夜間的風似是小刀子,一次次地刮著他的面頰。 程詢趕上來,舉步登上石階時,目光清冷地看了父親一眼。 程清遠忍著滿心不快,走進柳府。 柳閣老親自到外院相迎。 薄薄的雪光、朦朧的燈籠光影之下,是一個正值盛年卻須發(fā)皆白的男子。容顏滄桑,幸好目光透著堅定、睿智。 程詢躬身行禮。 “快免禮。”柳閣老伸手扶他平身,語氣溫和,“這位便是新科解元郎吧?” 程詢心里特別不是滋味,面上仍舊維持著平和恭敬,“不敢當?!?/br> “回來這幾日,已看過你的文章?!绷w老抬手豎起大拇指,“好。委實少見的才情?!?/br> 這位長輩越是如此,程詢心里就越是難過:如果元逸沒出那樁意外,會否早已考取功名? 程清遠走上前來,拱手行禮,語氣淡淡的:“經(jīng)年未見,甚是掛念?!?/br> 柳閣老很自然地換了禮貌卻透著疏離的態(tài)度,“次輔大駕光臨,寒舍委實蓬蓽生輝。多謝賞光?!?/br> 這期間的差別,父子兩個都是當即察覺。程詢略感寬慰:如此,往后自己對元逸的幫襯,興許能更多一些。程清遠則覺得自己在兒子面前被人嫌棄怠慢了,心里五味雜陳。 “請到暖閣用杯茶。”柳閣老將父子兩個請入暖閣,分賓主落座。 敘談期間,柳閣老明顯更愿意與程詢說話,時不時就一些時事問起程詢。 程詢有問必答,都是開誠布公。 柳閣老的欣賞之情溢于言表,偶爾并不掩飾近乎遇到知音的喜悅,面容隨著神采鮮活鮮潤起來。 程清遠險些懷疑長子投錯了胎。 自始至終,柳閣老不曾談及柳元逸的事情。甚至于,程清遠偶爾想要探究父子團圓的原委的時候,話題都被輕描淡寫地轉(zhuǎn)移到別處。 有錚骨重情義的人便是如此吧,不會往別人的傷口上撒鹽,更不會在別人面前訴苦抱怨。 程詢對這位長輩的敬意更深。今日柳閣老固然是出于表面功夫以禮相待,但想要發(fā)現(xiàn)新一代人才的殷切、喜悅做不得假。 當真對程家沒有猜忌懷疑么?一定有,但柳閣老一事歸一事。 做人就該如此,在面對不同的大是大非的時候,始終保有初心不忘初衷,記得自己為人的根本。 想到這些,程詢便愈發(fā)算不清楚:父親到底虧欠了柳閣老多少,程家又虧欠柳家多少。 回到家中的時候,夜色已深。 父子兩個在外院相繼下了馬車。 程詢走到父親面前,眸色深沉地凝視,緩聲道:“我一直在想,假如柳家的禍事發(fā)生在您頭上,您會何去何從?!彼S刺地笑一笑,“您會如柳閣老一樣么?” 程清遠卻顧左右而言他,“天色已晚,早些回房歇息吧?!辈⒉皇遣皇苷饎?,但是……一生的成敗得失,有時候就取決于一件事的抉擇。 “……”程詢站在原地,看著父親走開去。 程清遠走出去一段,又折回來,“終有一日,你也會踏入官場,會看到太多比這惡劣百倍千倍的事。始終懷有這種心思,你……會很痛苦。位極人臣的人,哪一個手上不染血?哪一個敢說一生都光明磊落?你以為你眼里的惡人就都蠢笨至極么?恰恰相反。而且,你想要壓制對手,就只能比對手更聰明更果決,也——更狡詐心狠。” “我清楚?!背淘兡抗庥七h,是在看著父親,亦是在望著前生的父子緣,“這些我都明白。我只是不能接受,做下這種罪孽的是您?!?/br> 程清遠覺得自己又做了一次無用功。 程詢卻繼續(xù)道:“您知不知道,父親對孩子意味的到底是什么?” 窮兇極惡的人,古來不鮮見。但窮兇極惡的人是父親,對孩子是怎樣的打擊? 程清遠語凝,片刻后,轉(zhuǎn)身望著通往內(nèi)宅的甬路。想舉步,雙腿卻似灌了鉛。 程詢低頭看著青石方磚,輕輕地說:“我再不能挺直脊梁。我多想,與您重回我十歲那年。” “……” 父子兩個站在凜冽風中,陷入長久的沉默。 . 翌日上午,廖大太太忙于斟酌碧君的婚事:有兩家門第不錯,總歸是公侯之家,只是在官場沒有實權(quán),握在手里的,只有一成不變的俸祿和殊榮。 在她看來,這倒是沒什么,問題是已經(jīng)相看過那兩個少年。 實在是……連程詢的十中之一都沒有。 樣貌也罷了,那是天生的,讓她心里不舒服的是做派:要么是自命不凡的傲慢德行——是考取功名了還是立過戰(zhàn)功了?跟誰嘚瑟呢?要么就是木訥拘謹——見個平輩的長輩而已,便是明知是被相看,也不至于緊張成那樣兒吧?八字沒一撇就那樣了,日后遇到事,別人還沒怎么著,他大抵就先方寸大亂了。 不行。 她不自覺地擺一擺手,實在是不行。 怡君的婚事那么好,碧君的婚事就不能將就——就算她肯,碧君那丫頭怕也接受不了這般落差,萬一跟她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傳出去豈不被人笑死。 等等看吧。提親的本就不少,小女兒的親事宣揚出去,日后只有更多,這一點全不需擔心。 這三兩日,便把眼前這兩家婉言拒絕。 遐思間,羅mama進門來稟:“大太太,凌家小姐派人送了帖子過來,說二小姐午后要是得空,她就過來小聚片刻?!?/br> 廖大太太回過神來,想一想,立時滿臉不悅:“那個丫頭,怎么什么人都結(jié)交?凌家那丫頭哪里要得?沒出嫁就惹出了一堆閑話,跟那種人來往,讓外人一視同仁怎么辦?讓她滾!” 人還沒來呢,往哪兒滾???羅mama腹誹著,賠著笑等準話。 廖大太太琢磨片刻,“讓回事處的人寫個回帖,好言好語地謝絕,說二小姐不得空——近日不得空,往后也沒空?!?/br> “奴婢明白了?!绷_mama應(yīng)聲而去。 廖大太太深吸了一口氣。以心里的火氣,立時三刻就想找到怡君面前質(zhì)問、訓斥,礙于她正在上課,不好讓葉先生不快,只得忍下。 沒多久,羅mama返回來,又有事請示:“徐小姐派人送來了帖子,說明日先生準了她半日的假,想來給您請安,順道與大小姐、二小姐說說話。您看——” “徐小姐啊,”廖大太太的心情猶如云開霧散,“她若來,還有什么好說的。把送帖子的人請過來,備好打賞的銀錁子?!?/br> 羅mama再次奉命出門的時候,想一想大太太一時陰一時晴的態(tài)度,撐不住笑起來。 午間,仍舊是姑嫂兩個、姐妹兩個一起用飯。 廖大太太先是夸獎了怡君與徐巖來往的事兒,隨后便開始訓斥她缺心眼兒、不分好壞人就結(jié)交的事兒。 怡君聽了半晌,也不知道母親訓斥的那些從何說起,問道:“娘,好歹得先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兒吧?我胡亂結(jié)交誰了?” 廖大太太說了凌婉兒著人送帖子的事兒,末了道:“我已經(jīng)幫你做主回絕了?!?/br> 碧君忍不住為meimei叫屈:“怡君跟凌小姐哪里有交情?。磕沁吷馅s著來走動,關(guān)她什么事兒?” “就你話多?!绷未筇闪碎L女一眼。 怡君跟著解釋道:“我真的跟她不熟,像以前一樣,見面認識,但沒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