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說的是，其他人倘若想要讓常小青這等高手酣然入眠失去神智恐怕難于登天，但對于他來說，卻是易如反掌之事。

    反倒是那季無鳴與伽若兩人，才廢了他好大工夫解決掉。

    林茂死死觀察了無名老人許久，直覺此人身上并無惡意，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我一直在找你，沒想到反而是你先找到我了……我是該叫你無名老人，還是該稱呼你邢杏林？”

    林茂怔怔看著面前有些熟悉又憑空多了幾分陌生的面龐，輕聲說道。

    無名老人聽著林茂道破他先前偽裝的身份，面上和眼神都沒有絲毫的波動。

    “你這些日子cao勞太過了，那些定神的藥也配的不好，”無名老人對著林茂說道，“原本便有個(gè)神魂不穩(wěn)的毛病，是你這樣的人天生的病弱之處，所以這些時(shí)日來你常常會有失魂之癥吧？你那幾個(gè)徒弟也太不顧惜你的身體了，竟由著你這般胡鬧，好不容易養(yǎng)回來的一點(diǎn)身子骨，如今倒比之前更弱了。”

    他仿佛完全沒有過之前那番偽裝邢杏林靠近林茂的行徑，一雙渾濁的眼睛凝望著林茂，說起話來倒還是忘憂谷外山中小院里那副救病治人的大夫的神態(tài)。

    大概也正是因?yàn)檫@樣，林茂明明知道此人行徑可疑至極，心中卻對他生不出半點(diǎn)惡意與抵觸。

    “你……你究竟是誰？”

    林茂皺著眉頭，低聲問道。

    “你到底是為什么靠近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想起之前在武林盟書庫中找到的那本小冊子，心中疑惑更是深厚，眼看著面前老人沉默不語，他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之所以那樣百般接近我，是因?yàn)椤杖A嗎？”

    林茂先前幾句問話，那無名老人的態(tài)度都很是平靜。

    可聽到“空華”兩字，他便是再強(qiáng)裝若無其事，眼中的神色卻出賣了他。

    林茂一直仔細(xì)地窺視著對方，看到無名老人眼神變化，心頓時(shí)一沉。

    “你……”

    “你沒必要問這么多，就算知道了那些來龍去脈，又有什么好開心的呢？”

    無名老人打斷了林茂的話頭，輕輕說道。

    “在城門外有一輛很好的馬車，這次坐上去肯定要比你先前那破爛玩意舒服得多，此外還有你與你那幾個(gè)沒用徒弟將來要用的身份文書和一些銀票。到了天亮，你便帶著他們出城去吧。有了新身份，應(yīng)當(dāng)不會再有人sao擾你們……”

    “等等，你到底在說什么？！”

    林茂眼看著無名老人越說越坦然，仿佛一切都給他安排好的模樣，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我在京城之中有要事需要處理——”

    無名老人忽然開口道：“是說你那假扮尸體進(jìn)宮的籌謀嗎？”

    林茂驟然大驚：“你知道？！”

    無名老人看了看林茂，仿佛很是頭痛一般地嘆了一口長氣。

    “我自然知道……關(guān)于你的事情，我又有什么不知道的呢。”他沖著林茂說話時(shí)候的語氣，倒像是長者對著個(gè)不聽話的小孩子那般，“別胡鬧了，聽我的話，明日便帶著徒弟離開是非之地吧。宮里那個(gè)老怪物，絕不是你與你那幾個(gè)廢物徒弟可以對付的。”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br>
    眼看著面前這老人態(tài)度愈發(fā)奇怪，林茂心中一半困惑一半惱怒，漸漸便顯現(xiàn)在了語氣之中。

    “我林茂要做什么，什么時(shí)候竟然輪到一個(gè)藏頭露尾，故作玄虛之人來掌控？！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只是不希望你枉送性命！”無名老人忽然道，“我乃無名無姓之人，此生唯一想做的，不過是讓你平安喜樂，快快活活地活著。好不容易才叫你死而復(fù)生，擺脫那病弱身軀重返青春，可如今你這般魯莽涉險(xiǎn)，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觀！”

    林茂聽到這番話，只覺得自己的心口仿佛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扯了一下。

    “你做了什么——我身為空華，死而復(fù)生的事情又和你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林茂問道。

    無名老人仿佛自知失言，并不答林茂的話而是繼續(xù)苦勸道：“你走吧，離開這里，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才好留——”

    然而他愈是這樣，林茂便愈是覺得心中某處被緊緊拉扯起來，整顆心怦怦直跳，但細(xì)究起來卻不知到底為何。

    “常師兄……”

    林茂忽然道。

    無名老人身形驟然一僵。

    林茂心潮澎湃，一只手探過來死死抓住了無名老人手腕：“你與我常師兄究竟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那無名老人倏然色變，手一抖便想甩開林茂的拉扯，但不知道為何動手時(shí)仿佛十分酸軟無力，三番四次竟然都未曾甩開林茂。反倒是林茂這時(shí)心頭靈犀仿佛被人點(diǎn)了點(diǎn)，舉手投足之間靈動萬分，到了最后他忽然長臂一伸，徑直摸上了無名老人的臉。

    他只覺手指觸到了一片冰涼光滑之物，再一用力，竟然就那樣從對方臉上扯下了一片皮rou下來。

    那竟然是一副人皮面具！

    “你——”

    看得出來無名老人對此毫無防備，被揭下面具之后，整個(gè)人如遭雷劈一般愣怔了一瞬。

    但即便只有這短短一瞬間的愣怔，也足夠林茂看清楚對方如今的容顏。

    那是一張異常丑陋和衰老的臉。

    倘若說無名老人之前那副人皮面具不過模擬了普通老人應(yīng)有的模樣，他的真實(shí)面目便像是將無數(shù)個(gè)衰老之人的丑陋與衰弱全部凝結(jié)在了一起。

    無論是那細(xì)密縱橫的深邃皺紋也好還是松垮的皮rou也好，混合在那樣一張臉上，讓無名老人看上去仿佛是某種妖怪而非人類。

    在那一刻，林茂甚至忍不住懷疑，那從兩百年前延命至今的千機(jī)老人，可能看上去都要比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無名老人顯得更加年輕一些。

    這絕不是常師兄——

    在無名老人愣住的瞬間，其實(shí)林茂也僵了片刻。

    而在他心中，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出了這個(gè)想法。

    沒錯(cuò)，這一路上他其實(shí)一直有暗自揣測無名老人的身份，而其中最讓他無法自拔，最讓他深深沉醉的一個(gè)想法，便是無名老人可能就是常師兄這一項(xiàng)。

    但如今，這個(gè)設(shè)想瞬間就碎為齏粉。

    常師兄在年輕時(shí)便是有名的美男子，風(fēng)流倜儻，長身玉立，倘若活到現(xiàn)在，縱然不能如林茂那般死而復(fù)生返老還童，也應(yīng)該是個(gè)豐神俊朗的美老兒。

    而無名老人看上去，便是當(dāng)身死之前那老頭林茂的祖父也當(dāng)?shù)谩?/br>
    林茂心底深處那一點(diǎn)幻想破滅，驟然間心頭苦悶酸軟，卻又說不出來到底為何這般難受。

    這房中兩人在這一瞬間的心思都是百轉(zhuǎn)千回，但時(shí)間上其實(shí)也不過過了一瞬而已。

    無名老人倏然出手將林茂指尖勾著的那人皮面具奪了回來，再對上林茂視線時(shí)，此人便已恢復(fù)了之前的不動聲色。

    “我確實(shí)與忘憂谷有舊?！睙o名老人干巴巴地說道，原本就很昏暗的燭光恰在這時(shí)微微一抖，光影交錯(cuò)之間，林茂完全看不清對方的眼神。

    但林茂總覺得，無名老人的話頭似乎有一絲飛快地停頓：“我與常青不過故人而已。他死前曾飛書于我叫我看顧你，所以我才愈發(fā)不能讓你這般莽撞涉險(xiǎn)——”

    “師兄叫你看顧我？”

    林茂直覺這話頗有蹊蹺，但一時(shí)之間卻又說不出蹊蹺在何處。

    正在他想要再追問一番的時(shí)候，一道疾勁真氣忽然從窗外直直落入房中。

    無名老人眉頭一抬，身形瞬息往后平平挪了四五步。

    而幾乎是在同時(shí)，一道矯健如豹的身影已經(jīng)從窗口掠了進(jìn)來，正擋在林茂與無名老人之間。

    “小青？！”

    不消說，來人正是本應(yīng)已經(jīng)無名老人以不知名手段弄昏迷的常小青。

    只見常小青此時(shí)面色鐵青，雙目赤紅，全身上下一片濕漉漉的，大概是浸了冷水來維持神志清醒，這時(shí)候又因?yàn)檎鏆膺\(yùn)轉(zhuǎn)，水汽蒸發(fā)，倒在他頭頂與肩頭處各騰起了幾縷白煙，配合著他那怒氣沖沖的表情，真是氣到七竅生煙的模樣。

    “你找死——”

    常小青對上無名老人，話音里殺氣騰騰好不嚇人。

    那無名老人看到常小青，神色更是一變。

    對上林茂時(shí)，無名老人縱然可疑，但神情卻十分柔軟不帶半點(diǎn)惡意，可如今與那常小青對峙之時(shí)，那對被松垮皮rou包裹的渾濁眼珠里卻驟然迸出兩道嫌惡至極的冷光。

    仿佛立在他面前的不是林茂的徒兒，而是他刻骨銘心大仇未報(bào)的仇人。

    這兩人既是互相厭惡，如今碰在一處，自然是轉(zhuǎn)瞬間便殺氣騰騰地戰(zhàn)在了一起。

    一時(shí)之間房中是真氣激蕩，刀光劍影，好不混亂。

    林茂最開始還企圖止住兩人打斗，但很快便發(fā)覺自己越是企圖勸慰兩人住手便越是火上澆油，反而叫兩人斗得更加兇狠。

    他只得按下心中不安，在一旁靜靜旁觀兩人之間的相斗。

    不過片刻功夫，林茂反倒看出了些門道。

    這無名老人與常小青，儼然便是舊相識——不，與其說是舊相識，倒不如說是舊仇。

    而且越是看這兩人拳來腳往，林茂便越是覺得仿佛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

    究竟是哪里不對勁……

    林茂作為旁觀者自然是難以想明白。

    但在場的另外兩人卻心知肚明蹊蹺究竟在何處。

    默契。

    常小青與無名老人之間明明互有殺意，但無論是刀劍相交還是拳腳功夫，這一來一往之間，兩人的默契卻已經(jīng)強(qiáng)到了令彼此都暗暗心驚的程度。

    常小青在送出一劍之前，腦海中便會自然然而地浮現(xiàn)出了無名老人將要如何應(yīng)對的招式。

    而無名老人在應(yīng)對之后下意識使出的暗門功夫，在用出去的同時(shí)，便已知道常小青回如何回避。

    這兩人之間但凡有一人靈犀稍弱，都會在瞬間被另外一人擊倒在地。

    但偏偏兩人之間仿佛互為彼此，到了最后竟然僵持了下來。

    等到常小青幾乎快要按捺不住心頭焦躁使出殺招的那一瞬間，那無名老人卻忽然撤去全部內(nèi)力，一掌輕飄飄地?fù)粝蜃郎蠣T臺。

    “呼哧——”

    那燭火原本便在氣息激蕩的房內(nèi)奄奄一息飄搖如豆。

    這時(shí)候被掌風(fēng)一擊，在瞬間便熄滅了。

    房間里登時(shí)陷入一片濃重的漆黑，而等林茂等人再點(diǎn)燃燭火時(shí)，那無名老人果然便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可惡——”

    常小青眼中殺氣未消，他死死看著窗口——那里有一線新鮮未凝的血滴，顯然便是那無名老人遁走逃離的位置。

    眼看著常小青雙手撐在窗沿便要追出去，林茂卻是心頭一動，連忙叫住了常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