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剛接到通知, 洋涇浜向西北面擴建修筑道路與工廠,日本大班向法租界華商電器股份有限公司協(xié)商請調(diào)了五千千瓦交流電去上海北面。電廠添置新汽輪發(fā)電機組要在一個月之后才能啟用;這一個月內(nèi),凌晨一點至六點之間, 停供法租界、部分公共租界民用電。 今天是四點出的通知,通知以后立馬執(zhí)行了。自行車與過路人都是附近工廠加班的工人, 停電以后, 三五結(jié)伴成群,一趟趕一趟的從兩人面前喧鬧的過,時不時投來好奇的目光。 只有工部局仍舊沒停電。 盜竊案和打人案見的多了, 審案流程都固有程序化,快得很。不多時助理官出來請林小姐,謝擇益仍舊蹲在那里,擺擺手, 意思就是我不進去了,就在這等你。 他向來天大的事當笑話跟你講,久了,講話嚴肅些, 別人也分不清是真的嚴肅,還是嚴肅的在同你講笑話,亦或是編寫善意謊言來安慰你,跟你說:你看我過得也不怎么樣,是不是好受些了? 深刻的話,掏心窩的話,亦或是自揭傷疤的戲謔……這輩子從沒求過什么共鳴,也不指望誰來理解。總之我無所謂,你受用就好。 他蹲在那里,煙一支接一支,等到楚望出來時已經(jīng)一地的煙蒂子。 最近開春,預防霍亂天花在即,工部局衛(wèi)生處為了防止一些中國人隨地大小便、隨地吐痰,到處帶人張貼預防天花、霍亂及滅蚊廣告。大清早在工部局門口亂丟煙頭,簡直一點面子不給。故而楚望一出來,工部局連忙叫衛(wèi)生處派了人拎著簸箕掃帚藏在暗處,只等中尉大人一走立馬清掃場地。 見她過來,也不多說什么,起身開了車門先請她坐上去,躬身鉆進車里以后才問:“怎么樣?” 車遠遠開出好遠都沒聽到回答。某一瞬間偏過頭,見副駕駛室里的人在定定的看著自己,也不知這樣盯了多久。不加掩飾的眼神,里面帶著一點跟情愛無關(guān)的欣賞、一點憐憫,還有一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的茫然;這種眼神他也見到過:在博物館里,一位不大有藝術(shù)細胞的看客在參觀一組已故大師的雕塑作品的神情,雖然鑒賞水平不足,好在事先背誦過一點點賞析句子寥供參考。 不過她確實在看雕塑。一點點車燈里頭,駕駛座上的人長得就像打磨精準、堅硬的、白色乳膏質(zhì)的希臘雕像,不過她不是在欣賞,她是在回憶里翻找——聽完他那段亦真亦假的內(nèi)心剖白,她總覺得曾經(jīng)見過這么一個人。 工部局沒法給她立案,也許帶著一點點偏駁、一點對華人的歧視、興許還有點子對小日本的忌憚……總之這個結(jié)果她一早就接受了,倒也沒有多難受,也沒有為自己多加辯駁,僅僅記住那位理事反復強調(diào)《中英五口通商章程》的一句話——“他國和英國人‘倘遇有交涉詞訟……其英人如何科罪,由英國議定章程、法律,發(fā)給管事官辦’?!睂@件事,她心里反倒明鏡一樣。 只不過一但出了工部局的大門,反復回味起謝擇益的話,不知怎么想起點子別的什么事——“英籍華人陸軍中校,北非戰(zhàn)場身負重傷,終身未婚”,她似乎在某個地方看到過這句話,也許在百度百科、某本書上,也許在博物館里、學校圖書館某次二戰(zhàn)陳列展;那句話講的也許也不是謝擇益,也許是旁的什么人……但是她突然就想了起來。像他這樣的人,不論已婚還是未婚,戰(zhàn)死、以后拖著一具殘缺身體茍延殘喘的活到到二十一世紀,香港回歸與否,回歸十年或是二十年也好……情感無從寄托安放,生不知在為誰戰(zhàn)斗為誰捐軀,死亦不知該魂歸何處;求不得任何人理解,也沒有人會理解到。 被英國接納也好,中國也好;無論哪一國,所立身之地,他鄉(xiāng)很難再是吾鄉(xiāng)。 永遠是異類,永遠是孤獨的。 沒想到她竟然跟這樣一個人說:“你們背后有一整個國家”,指著所立身之地說“我們自己的國家”。 天知道他也許也多么想像她一樣有可為之哭泣流淚,可以指著一片能憑自己辱罵,卻絕不容外人踐踏的土地大聲哭喊道:“我們自己的國家!” 然后這樣一個人,他竟反過來揭開傷疤對你說:你看,你還有的哭;總好過我,我想哭都沒得哭。這樣比起來,有沒有高興點? “你這么盯著我,讓我有種……”謝擇益終于忍不住,說了句老實話,“讓我很惶恐?!?/br> 她歪著腦袋想了想,突然問道:“那么你愛香港么?” 雖然搞不清楚她那個“那么”是啟的哪里的下,還是認真回答道:“目前不怎么愛?!?/br> 又問:“那你受了委屈,第一個會想去哪兒?” “受什么委屈?倒也沒什么委屈,”一本正經(jīng)的仔細思考起這么個無厘頭的問題,“從前一想到要回香港,去住在那堆姨太太們中間,似乎還挺委屈的。” 她若有所悟點點頭。既沒有國可以愛,又不怎么戀家;諸多情感無處安放,多情一些似乎也情有可原。 車一路開回福開森路,在謝擇益手電筒光照下上了樓。洗了個臉換了身衣服。還沒來電,謝擇益卻未卜先知讓阿媽買了一打蠟燭。樓下鄭先生聽到聲響,抹黑出來見著光,問兩人借了兩支蠟燭回來照明,直說:“從沒想過會停電,突然來這么一遭,真是毫無防備?!庇终f鄭太太怕黑,一宿沒睡著,外頭鋪子都關(guān)門了,罵了鄭先生一宿。為此連連夸贊:“還是謝先生想的周到?!?/br> 謝擇益得了夸贊,難得微笑著沒多說話。 兩人又馬不停蹄一路朝紅十字醫(yī)院奔去。冬日里頭天亮得晚,此時剛有些蒙蒙亮,醫(yī)院用單獨的電線線路,倒沒停電,是四鄰八舍里頭最亮堂的一棟樓。正門口侯了一堆記者,等下車走近被人攔住了,聽說楚望似乎也是受害者知情人之一,連忙叫人來將楚望帶了進去,但謝擇益不能進去,只好叫他等在外頭。 被護士從側(cè)門引進醫(yī)院時,記者們的竊竊私語從外頭飄進來:“聽說晚上出事兒的是個上海大戶人家小姐,所以出了大價錢將別的病人轉(zhuǎn)了院;但聽說進去醫(yī)院的小姐有薛、沈、許家三位,到底是哪一位?” 有眼尖的記者,見著護士引著又一位衣著不凡的女士走側(cè)門小道進去了。不免又加了句:“現(xiàn)在是四位了。這位是?” 楚望邊走邊想,沈家不僅疏散工作做得快,疏散工作沒做好的地方,還可以拿障眼法來彌補,讓記者不妨做做選擇題:這里頭有abcd四位小姐,那么請問正確答案是什么? 高考時英語老師說:不知道選什么,那就選c。 新東方雅思老師說:選答案長那個。 …… 沈小姐的病房有里外兩進:里頭是病房與盥洗室,外頭一間訪客休息廳,中間隔著一道簾子。 她去工部局這段時間里該看的病看了,該驅(qū)逐的病人也都驅(qū)逐了,閑雜人等能避免就避免。如今簾子里頭是沈小姐與沈母了,外頭是沈局長、真真與許小姐。一見她進來,許小姐眼中帶著點渴望的光,直勾勾將她看著。 緊接著,簾子里頭輕飄飄一聲:“林小姐?”接著又是一句慘兮兮的:“你去報案了嗎?” “去了,”她盯著許小姐說:“但是沒受理?!?/br> 里頭又是一句:“哦?!鄙蚰附恿艘痪洌骸澳峭玫?。瑛瑛與我們都不愿將事情鬧大,畢竟沒出閣的女孩子名聲要緊?!?/br> 許小姐張了張嘴,話還沒說出口,沈副局長咳嗽兩聲:“名聲事小,人命關(guān)天。你們這些小姑娘,以后都長些記性。”語氣還算溫和,也不知是在勸誡還是威脅。 楚望微笑道:“我只是來看望我朋友的。沈小姐出了什么事?我們都不知道。” 沈副局長盯她看兩眼,點點頭,沒有再說話。倒是沈小姐似乎又哭了,“媽,你說說,是我不想把事情鬧大,還是你們不想?是擔心我,還是怕?”沈太太嘆了口氣,“這時候,你又問這個做什么?”沈副局長道:“你是獨女。為人父母的不關(guān)心你,該關(guān)心什么?” 許小姐臉上掛著冷笑,將臉轉(zhuǎn)到一旁。 外頭突然響起一陣陣吵鬧聲,剛才還覺得似乎在醫(yī)院外頭,一陣響似一陣。病房外一陣劇烈敲門聲,沈副局長眉頭一皺,叫那人進來問:“外頭是誰?” 那家仆跌跌撞撞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的說:“老爺,是葉少爺——” 沈副局長猛一驚:“你說誰?!他——他怎么會知道?” 真真一直在角落里沒說話,一聽得這一聲,猛的一抬頭;腫了半邊的小臉上綁了紗布,能看到的另外半張臉上臉色煞白。 家仆道:“我們哪里知道?他不知怎么就尋了過來,全身臟兮兮的,也不知從哪里跑來,不要命似的往里闖,我們七八個人都攔不住!” 簾子里頭爆發(fā)出一陣絕望的嗚咽。 沈月英尖叫道:“薛真真?薛真真!你真想叫我死?你到底還有沒有一點良心——” 病床猛的嘎吱作響,她似乎要從里頭撲出來,被沈母猛的按住了,一陣嘆息道:“你這又是在做什么?” 里頭哭嚎卻一聲響作一聲,沈小姐啜泣道:“mama!若是有一天你女兒死了,害死她的那個人就在外頭!她姓薛——” 許小姐與楚望都轉(zhuǎn)頭將她看著。真真捂著臉絕望的搖搖頭:“我不知道,我沒有叫過他來。整個上海沒幾處有電,我去哪里叫他來?”她扯扯楚望的衣袖,小聲哀求道:“他兩點到港,原本說好我去接他;但是出了事我直奔了這里,沒有聯(lián)系他,也沒叫人去接他。” 雖只得只言片語,料是誰都能窺探到兩三分事情真相。 沈副局長倒還算鎮(zhèn)定的啜了口茶,問道:“薛小姐,你口中說的‘他’,是誰?” 吵鬧聲近在門口。沈副局長放下茶杯的瞬間,大門敞開“砰——”的撞開,直直闖進個人來。1 那人紫棠皮膚,高高大大立在門口,滿身是汗和抓傷;淋漓大汗將他襯衫與羊絨衫全部濕透,汗流過眼睛與傷口;渾身衣服都臟兮兮的,衣冠不整,一只鞋子也不知搞到哪里去了。 眼見他生生從樓下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上來了,門打開時還有兩三個來攔;他像只發(fā)狂的獅子一般甩開眾人,幾乎是以摔的姿勢摔了進來。摔倒在地時他沒有護著腦袋,也沒護著身體任何一個部分,而是死死盯著褲兜里落出來的一只小小的盒子,也因此重重撲倒在沈副局長跟前。 葉文嶼倒像不知道痛,倒地兩三秒,一個激靈,趔趄的往前爬了兩步,一手將那只小盒子撿了回來,又一咕嚕爬了起來。 許小姐驚叫一聲,納罕道:“這哪里像是個少爺?” 沈副局長倒不在意他的失態(tài),只問:“你怎么來了?” 他大口喘著氣,汗淋淋的臉上像哭過似的,眼睛也有些糊住了:“我……”定了定神,視線從受了傷的真真臉上掃過,“我偶然從醫(yī)院門口經(jīng)過,聽記者說有一位小姐受了傷?!?/br> 全身臟成那樣,從港口一路尋過來,這六七個小時里也不知跑了多少地方跑了多少路,誰會相信是偶然找過來的? 沈副局長沒有說話。 楚望微微閉了閉眼睛,說:“沈小姐在里頭呢?!彼@句話出口的瞬間,她看到葉文嶼很明顯的松了口氣,整個人都松懈了下來。 至此他再也不看真真,閉著眼睛的對沈副局長說:“我……我來晚了,對不起?!?/br> 沈副局長仍舊沒有說話。 他長長吸了口氣,對著簾子說:“沈小姐,我來晚了?!?/br> 哆哆嗦嗦打開一直死死攥在手心那只小盒子,轉(zhuǎn)過頭單膝跪了下去,又重復一次:“對不起,我來晚了?!?/br> 里頭是一對蒂凡尼鉆戒。 簾子那頭靜默了好一陣,過了會兒,沈太太掀開簾子來看,緊接著笑著說:“瑛瑛,你看誰來了?你看是誰,你快看他帶了什么來見你。” …… 沈副局長一直有些肅殺的神情略微松了松,緩出一點滿意的笑容,接著喝他的茶。 楚望連忙說道:“恭喜沈老爺沈太太,沈小姐,今天大喜日子,你們一家人好好說說話,我們外人就不打擾了?!?/br> 說罷楚望撞了撞許小姐,和許小姐一道將游魂似的真真拉出病房,關(guān)上了門,下了兩層樓,就這么立在走廊拐角。 病房外頭涼風陣陣往長廊上頭鉆。三個人靜默無聲的站在那里等風吹,直打著哆嗦。 真真紅著眼眶發(fā)抖,見那兩人都看著自己,竟笑了:“你們看我做什么?!庇终f,“你們別看我啊。你們別看我,你們這么看著我……我也不知道我該想些什么?!甭曇衾镱^微微有點子哭腔,也像是冷的,“我哪知道我現(xiàn)在該想什么啊?” 見楚望仍舊望著她, “楚望……”又有些天真的笑了笑,問道:“我是不是錯了?我那會兒是不是不該跑,不該想著自己保命?” 楚望一瞬不瞬盯著她:“你不跑?上海名媛跳樓大減價,一個還不夠,你們兩個一起給日本人買一贈一?” 真真眉頭一下一下的皺著,一會兒像在忍著不哭,一會兒又像在忍著不笑。 楚望輕輕將她往懷里摟了摟,另一手將她眼睛捂住,小聲說:“哭吧?!?/br> 幾乎是在說出這兩個字一瞬間,她手心里一燙,真真眼淚洶涌流了下來,開閘放水似的根本抑制不住。 許小姐似乎也有些動容,上前來要安慰她;楚望將真真帶離她遠了點,“知道哭就沒什么事了。”又說一句,“既然沒什么事,許小姐就請回吧?!?/br> 許小姐也不再多說什么,轉(zhuǎn)身下樓梯走了。 該想些什么呢? 嬌養(yǎng)了一輩子的王子,為了迎娶你不畏前路、為你披荊斬棘,斬妖魔、手刃巨龍……等到了城堡底下,卻做了別人的騎士。 也說不好誰更可憐一點。 也不知陪真真哭了好久,天也亮透。外頭似乎來了好久的電,餛飩攤、油炸檜和豆腐腦并駕齊驅(qū)的吆喝著——昭示著天亮了,是時候該起床了。 好容易等真真哭夠,拉著她的手一齊從后門出了醫(yī)院。除了工部局的黑車等在那里,林梓桐不知怎么也來了。真真一見他,眼淚嘩的又流了出來,毫不猶豫的一腳飛踢上去,嘴里罵道:“你們這些狗屁□□的王八軍官——” 林梓桐雙手攤開,作了個投降的姿勢節(jié)節(jié)后退;等不能退了,只好活生生忍著一腳又一腳的高跟鞋飛踢;一面忍著痛,指指她,想問問楚望是怎么回事。 她致以同情的目光。 薛家司機等在不遠處。她倒不勸她直接回家,由著她揍揍林梓桐解氣。 接著一轉(zhuǎn)身,拉開工部局副駕駛室車門。 關(guān)上門,謝擇益笑著發(fā)動汽車,回家。 還有力氣打人,那么還不算太糟。 作者有話要說: *去看別人的書,發(fā)現(xiàn)我的一段對話別人可以寫成三章,真是汗顏??偨Y(jié)一下,其實就是筆跟不上腦子的速度,其實有許許多多的細節(jié)可以留待補充,那么這篇文到現(xiàn)在說不定就有九十萬字了……但是我實在不想這么絮絮叨叨,所以很多細節(jié)的東西一筆帶過,留待想象的過程中,每個人的思考方式不同,大概偶爾會造成一點誤會。 —— *來吧看到好多小可愛沒看懂??!她爸爸是上海海運副局長,但是上海是五口通商的一口,所有關(guān)稅都不是我們自己的!他的日常工作,就是討好列強…… 他有錢有權(quán)有手段就是不敢得罪外國人,薛家只有錢……他從頭到尾都在放狠話!! 葉從沒變過?。?!他拿著戒指來跟真真求婚要跟她私奔的!??!聽說有人被強|jian了,真真又一晚上沒消息,他發(fā)瘋了似的找,找到醫(yī)院來,發(fā)現(xiàn)被強的是沈!!她爸爸在!真真也在?。。《宜职挚闯鰜砹耍。∧弥渲覆蝗デ蠡?,真真以后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