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〇一〇 夜之二 車開出一段, 謝擇益才輕描淡寫的說:“其實不能怪他, 他開車已經(jīng)快過我。” 楚望看了他一眼,“哦, 原來你們從一個地方回來的?!?/br> “倒不是。人各為其主。很不幸的, 他在我對面?!?/br> “所以你是為自己回上海太慢做開脫的?” “不,我為林軍官開脫?!?/br> 從這三言兩語里, 旁人聽不懂, 她卻能做一點推論。既然林梓桐去攔截,那么對方很可能與江西有關(guān);在謝擇益對立面,很可能江西方向有進展, 所以南京緊張了,故而這兩人, 一個是護航, 是一個是防備。 既然與江西與英國都有關(guān)系,也就是說,謝最近受命, 很可能要為研究院效忠了。所以這番話也可以理解為他在說:“我跟你如今是一條繩上的螞蚱?!?/br> 等回了家,送她上樓,正洗漱著,謝擇益在外頭打開唱片機;屋里嘩嘩水聲和華爾茲伴奏下, 他將盥洗室門推開一條狹窄小縫,目不斜視的小聲補充了一句:“還有人有動作了。你做好準備?!?/br> 聽到這句,她心里一動。想要細問,待用毛巾將頭發(fā)包住, 穿上睡衣推開盥洗室門出去時,他房門仍舊開著,舞曲從里頭輕快的跳躍出來,風吹動窗臺紗簾,也吹進來陣陣白蘭花香。謝擇益已經(jīng)走了。她拿走唱片指針,替他將窗戶關(guān)上,帶著諸多疑惑睡掉半個周末。 她從謝擇益的小心翼翼、將保密章程拋諸腦后的欲言又止揣測了個七七八八,剩下的疑惑也都很快得到解答。 起床時桌上擺著剛切成片的水果、musli酸奶,咖啡機也修好了,咖啡機上用便簽歪歪扭扭的寫著簡明扼要的cao作方法,一行字像小學生造句似的越寫越大。 吃過早餐,將頭發(fā)松松挽了髻,隨意在旗袍外頭套了件大衣出門。樓下停著謝擇益的車,駕駛室里卻坐著汴杰明。一上車,他就盯著她的眼神說:“是不是想問長官在哪?”緊接著又是笑嘻嘻一句打趣:“一會兒就見到了,他叫你先別太想念他?!?/br> 謝擇益托人帶的這類sao話她向來是懶得搭理的。不過聽說很快就會見到,仍不免有些驚訝。 越界筑路inft外頭的巷子都被把守起來,封鎖圈又擴大許多;車緩緩駛?cè)耄宦飞隙际青须s的英軍,多了好些生面孔。看來對研究院的重視程度更上一層樓,肯舍得注入新鮮血液了。 一進研究院,一切看起來還跟往常一樣,氣氛卻莫名的緊張起來: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都模糊了起來,好像從未見過她,她也從未見過;每一個從她身邊擦身而過的人都腳步匆匆,每間屋子,人一進去,立刻警惕閉鎖房門。 這感覺好似兵臨城下使得人人自危,士兵高筑起城墻堡壘,火焰箭塔也統(tǒng)統(tǒng)滿上弓弦。 她加快腳步去了五樓。玻爾等在i組實驗室門外,一見她,皺著眉頭招招手示意她快一點。跟在玻爾后面,剛踏進實驗室,他立馬將門緊緊閉鎖上。 一見她進來,不少人都抬頭來頗有些不快的瞥她一眼,立馬又低下頭整理起自己的資料。 她那個“早晨好”的微笑僵在臉上,轉(zhuǎn)頭問:“怎么了?” 玻爾打開保險柜拿出她那一疊半成果手稿,“結(jié)果都記住沒有?沒記住,五分鐘時間搞定之后,燒毀?!?/br> 她就第一個問題先點點頭,爾后偏過頭,看了一眼實驗室眾人:大部分都在背誦自己這數(shù)周來的計算成果,包括奧本在內(nèi)的少數(shù)幾個人正在用碎紙機打碎成果數(shù)據(jù)。奧本海默打碎自己那疊稿紙,將碎紙機遞到她跟前來;玻爾再次將稿紙放到碎紙機前問:“確認記住了嗎?” 她伸手擋了一下,有些不解的問道:“為什么?” 玻爾從懷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展開,放到她面前。很簡單幾行,用日文與英文各寫了一遍,內(nèi)容是一樣的。 英文翻譯過來是: 尊敬的玻爾博士,近來獲悉你與諸多聞名于世的物理、化學家都受邀來到中國上海進行原子物理學理論與實驗研究,素來崇學尚教、萬世一系的天皇,從關(guān)心科學研究進展的駐滬大班處聽聞你因受資金、政策等諸多條件所限,甚至不得與學歷僅為本科的女性研究人員共事,不免為之嘆惋;又聽聞仁科芳雄與你曾是劍橋大學與哥廷根大學的同學、同事兼好友;因此,特請仁科芳雄與他最優(yōu)秀的科研團隊前來上海,希望能對你的研究進展有所助益;為使研究能安全順利進行,特使大班遣佐久間少佐及士官數(shù)十人駐守越界筑路,必不辭勞苦,日夜守備,請予以接納。 順致最崇高的敬意。 特命全權(quán)大使日本駐滬高木于奈 (簽字) 一邊念信,她心里越來越敞亮。派間諜窺探到研究院的動向是一早的事,可惜因為種種原因無從下手;周五晚上,派遣駐滬、一直關(guān)注此事的那位少佐,佐久間,注意到了她:她從研究院最初的地方——香港——來到上海,在所有研究人員里學歷最低。這下研究院的短處與把柄被抓到了,日本也找到了切入口:你玻爾如果不接受曾與你共事的、大名鼎鼎的仁科芳雄,憑什么卻接納了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本科生,還是個當代頗沒有研究地位的女士? 總不能心領(lǐng)日本的好意,但是仁科芳雄博士與他優(yōu)秀的團隊就請免了,將他再退回日本去。 這不可能。 他對于科研能力了然于心、又與玻爾有過共事情誼;再者,別人后面一位少佐帶著士官在這個周一早晨來個突然襲擊。來都來了,怎么叫人打道回府? 研究院i組以外早就有不少人對她的學歷表示不解與不滿;平日里私底下的竊竊私語的議論著,在今天終于找到突破口:你看起來沒什么益處就算了,為什么還要做個害群之馬,使我們這么久的心血付之一炬? 難怪從樓下上來,人人見了她都是一副恨不得手撕了她的模樣。 連平日看起來相處頗友好的i組也有人不耐煩抬頭來問:“不銷毀研究資料,還愣著做什么?” 另一位丹麥物理學家笑道:“她的研究資料也沒有什么大用處,除了涉及敏感|詞的部分,銷毀與否也沒什么所謂?!?/br> 玻爾手里拿著她的研究資料轉(zhuǎn)過頭去,厲聲問道:“自己的事已經(jīng)做好了,就開始管起別人的閑事了嗎?” 奧本海默見她神情不對,走進前來低聲問:“想起什么了,是嗎?” 她呆呆盯著前面,臉上浮起一點點笑意,嘴里念念有詞:“來都來了……” “什么來都來了?” 外頭門鈴響起,所有人都以為日本人來了,便不禁加快手中動作。 玻爾環(huán)視周遭一圈,頓了頓,面不改色去開門。 門打開,外頭卻僅僅立著一位謝擇益。 謝擇益周一以前就與玻爾打過照面,因為擔心日本要野心勃勃的增兵,英國先發(fā)制人,將他調(diào)了過來。為此還給他升了個銜,肩上一粗一細兩道杠變作兩道大粗杠。上尉大人火急火燎的趕來卻不為別的事,單單招招手,只把楚望叫了出去。 一早汴杰明打過招呼,故而在這里見到他也不覺得奇怪。只是這個當口突然將她叫了出去,她也不免心中疑竇重重。 謝擇益在長廊上等她。她出門瞬間,后頭隔音門關(guān)上之前,她聽到一句譏誚:“哦,這不是她那位英國情人嗎?” 而此時,她心中已無暇顧它。三兩步走到謝擇益面前,謝擇益卻不看她,下巴一頓,示意她往樓下看。這個地方視野極好,剛好能看到研究院正門下頭停著五六部德國車。日本兵打頭陣,后頭的大班親自開門將戴眼鏡的科學家請了下來,正是仁科芳雄。inft的名義院長,那位長得像老去的洋娃娃似的猶太老頭親自去迎,不時便將那一行人帶進研究院。 另一行日本兵斷后,為首的那個少佐抬頭往上看了一眼,那張臉即使化作灰她都認得。 “你說的那一個少佐,是這一個?” “是他?!?/br> “看來你引起他的關(guān)注,否則怎可能這么巧。” “他關(guān)注的不是我,而是我背后這棟研究院。” “你怎么想?” “想什么?” “準備好了嗎?” 謝擇益難得語氣有些急迫。過去人人都道把守研究院是個閑差,他為了方便執(zhí)行葛太太交給他的任務,也曾遞申請要請調(diào)來這里,不過一直沒批;上周末突然準了,沒想到批下來之后,閑差一到他手頭便成了個燙手山芋。盧瑟福向喬治六世請撥一大筆資金,除此之外,他自己又貼補巨額研究款項,又邀請世界各地物理巨頭來到這遠東第一城市。到底研究什么,除了這棟樓極少數(shù)人以外,很難有人能懂得;但是這東西的價值,早在他們來到這里這天起,便已經(jīng)昭然若揭。 如今日本人來探囊取物,到底要怎么守護?毫不猶豫的接納、采用,是抗爭,亦或是放棄? 他也十分棘手。 她卻一點都不緊張,臉上帶著笑:“你知道那天晚上的案子沒通過審查時,審查官對我說了句什么嗎?” 他問,“什么?” “他說:‘但是,女士,你本人是在我們的律法庇護范圍以內(nèi)的?!彼滓蚺d奮而微微發(fā)亮,“他說:‘如果是你,他們一定追究到底?!?/br> 謝擇益聲音有些冷,盯著她,問:“你想干什么?”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沒意識到對面的人聲音與語氣都沉到谷底,自顧自的笑著說:“記得那位索米爾先生嗎,盧卡的愛人。他回巴黎時,我曾問他:‘倘若有下一次戰(zhàn)爭,你還愿意為將你傷透心的國家效忠嗎?’你知道他說什么嗎?他說:‘隨便多少次,隨便什么時候,他萬死不辭,生死rou骨?!?/br> 她這些熱切、激動的源頭他統(tǒng)統(tǒng)都體會不到。此時只想迎頭一盆涼水潑下去,好叫這個女人冷靜下來,理智一點,想想清楚事情后果。他以為林三小姐是個聰明人,誰知道只懂得為自己一腔不切實際的情懷與理想,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沖動且不計后果的愚蠢行徑。 他盯著她說,“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有點后悔?!?/br> 她也盯著他微笑道:“后悔從葛太太手里接管我,是嗎?” “是的。非常后悔。” 他以為她能像別的中國式“大家閨秀”一樣安分守己、聰慧得體,還能聽從一些善意的建議與忠告……這樣,他只需要在閑的時候提著她的籠子帶她出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看一看本土的人情風物,最多在最安全的時候打開籠門,讓她在可見范圍以內(nèi)稍稍飛高一點,也無所謂。 哪知道,葛太太交到他手中的,根本不是只籠中雀,而是只不定時炸|彈,隨時隨地,爆發(fā)得隨心所欲,炸得你猝不及防。 他非常后悔,想立刻撒手不管了,將她送回她來時的地方去。 兩人站的地方正對著樓梯。不遠處,一行日本人已經(jīng)走了上來。兩人視若無睹的盯著彼此,謝擇益緩緩問道:“看來你心里早有計劃,也知道要為此付出什么代價,是么?” “是的?!彼f。 “那么祝你好運,”他冷笑道:“也請允許我告訴葛太太,從現(xiàn)在起,你的事我不管了,管不了。謝擇益負不起你這這么大個責任?!?/br> 不及她回答,不遠處飄來一句陰陽怪氣的美式英文:“謝中……噢不,上尉,久仰久仰?!?/br> 謝擇益本陰沉著臉,一扭頭,立馬換作一副陽光明媚的模樣,笑著說:“自然是為了襯得起……呃,抱歉?” 少佐面不改色:“佐久間一郎?!?/br> “佐久間少佐,久仰?!彼腥淮笪?,緊接著又是一句,“請問,佐久間象山是你什么人?” “鄙人曾祖父?!?/br> “哦,”謝擇益學著楚望的語氣,看了看他,微笑道:“你與他不大相像。” “是嗎?”因為巨大身高差距,少佐不得不吃力仰著頭,臉上笑道,“可從小到大,在日本,人人都說我與他最像。” 謝擇益笑容一成不變:“那么我會建議他們到日本以外的地方看一看。比如上海,福州路,或許他們會改變主意?!?/br> 少佐臉上先是一黑,爾后從黑里釋出一個笑:“哦,謝中……上尉看來有什么體己的人兒在那里有過讓人嘆惋的遭遇?!?/br> 楚望現(xiàn)在沒心情和他計較這個。滿腦子別的事,正要抬腳走人,將舞臺留給這兩位去劍拔弩張時,少佐卻突然跨到她跟前擋住她的去路。 先是說道:“等等?!?/br> 接著捏著她的肩膀?qū)⑺艮D(zhuǎn)了個個兒,使她面對著謝擇益。 又越過她看了看謝擇益,突然的笑了:“我就說嘛。上海這龍?zhí)痘ue,想要留住生意、打好關(guān)系,憑中國人那點子本事,不用點子美人計怎么行?否則,一個沒留過洋讀過博的女研究員,為什么偏偏一枝獨秀的出現(xiàn)在了這里。是吧,謝……上尉?” 謝擇益盯著她,滿腔怒火,眼里卻噙著一點子嘲諷的笑,那笑里面似乎是在說:你真的想好打算怎么自討苦吃了嗎? 陸軍少校與另一位少佐帶著幾個人將大班與日本科學家們帶上了五樓。謝擇益壓低聲音說:“一點點忠告:術(shù)業(yè)有專攻。不該管的事切莫插手,不懂的東西不要妄加評判,否則很容易變作笑柄?!?/br> 說罷轉(zhuǎn)過頭,沖少校畢恭畢敬的敬了個禮。 大班突然問道:“這位女士是?” i組大門打開,奧本海默皺著眉頭喊道:“l(fā)inzy,你還在那里做什么!” “這位女科學家,正是我向大班提及過的那一位……” 少佐突然靈感來了,一伸胳膊,舉止輕浮正要將她攬過來向大家作介紹,卻比不過謝擇益比他反應更快,手更長一些。 無比明顯的自然優(yōu)勢下,謝擇益輕輕松松伸手將她往實驗室方向一推,少佐的胳膊無比尷尬的撲了個空。 等見她大步跑進實驗室里,大門關(guān)上,謝擇益才不急不慢,有禮有節(jié)的用英文介紹說:“這是i組。因為這是皇家學會極高級機密,他們主要工作是什么,我們也不清楚,也希望無關(guān)人等不要打擾?!?/br> 一名中國翻譯快速做著英譯日的翻譯。 少佐英文極好,接著笑著說:“既然我們聽不懂,那么聽了也無益?!庇譃槿士品夹鄣热俗尦鲆黄恢茫澳敲次覀兊娜士撇┦?,能不能算作相關(guān)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