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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當女博士重生到民國守舊家庭在線閱讀 - 第73節(jié)

第73節(jié)

    話不投機半句多。

    報社記者與林梓桐幾乎同一時間趕到。他一下車便大步流星趕過來,視線先落到楚望落下烏青指印的臉上:“誰出了事?”

    “出事的在醫(yī)院里躺著了?!币姷揭荒樌ьD的林梓桐,她又朝許小姐那邊一抬下巴,“別人過來,是來奚落你的,根本用不著?!?/br>
    許小姐臉上一黑,轉(zhuǎn)過臉去。

    林梓桐反倒無所謂的笑笑,“在她眼里我就是個玩唱片的腐敗小資,酷愛皮帶戀愛的無能軍官?!?/br>
    許小姐反問道:“難道不是?”

    他不置可否,臉上帶笑,仍舊有條不紊指揮士官去巷子里巡查現(xiàn)場。

    不多時,工部局的車也到了。她遠遠見到那輛車跟在秋名山上玩飄逸似的撞進福州路,猛的一個剎車,將雜貨鋪外頭眾人都嚇了一跳,以為是哪里的醉鬼酒后駕駛,來玩命的。

    車門“砰——”的關(guān)上,上頭氣勢洶洶下來個謝擇益。一身黑軍裝,整個人白慘慘的,仿佛自帶一股深淵厲鬼的氣場,隔著七八米遠都覺得身上涼颼颼的。

    走近前來,不等她開口,便是一聲壓抑著滿腔怒火的責(zé)問:“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回來之前請你不要出門?”

    “有?!苯又盅a充一句:“可是性命攸關(guān)的事沒時間等你及時趕到?!?/br>
    她有點倔的抬頭起頭來和他對視,燈光下,兩道青紫的指痕在白凈的小臉蛋上有些觸目驚心。

    謝擇益伸手抬起她下頜,“誰干的?”

    她吃痛,一把拍開他的咸豬手,沒好氣的說,“還能是誰?你們公共租界的巡官。”接著轉(zhuǎn)過臉又是一句,“擔(dān)心什么?受害者又不是我。過兩天淤青就消了,葛太太不會怪你?!?/br>
    謝擇益難得被什么人噎到,一時又好氣又好笑。知道她沒什么大問題了,怒氣消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剛語氣態(tài)度都兇過了頭。

    見人在巷子里打燈拍照,回過頭又問:“是什么巡官?”

    “一位少佐?!?/br>
    他想了想,“想向工部局報警嗎?”

    她笑的譏誚:“你們不受理除英美籍與無國籍人士以外的案件?!?/br>
    他躬身盯著她,微微瞇起眼睛,“你享受治外法權(quán),身為受害者之一,受了輕傷,有權(quán)利將案子在從頭至尾陳述一次。”頓了頓,“我沒嘗試過,不知道成功幾率多大。不過,你想試一試嗎?”

    她眼睛一亮,很快的點點頭。

    他朝泊車的方向偏偏頭,“走?”

    “走。”

    ——

    到工部局報案一步步走章程,她才知道西方繁瑣的官僚主義在這個時候就已經(jīng)萌芽了。刑事案件理事審查官手里拿著《天津條約》與《上海洋涇浜設(shè)官會審章程》反復(fù)核對她用英文寫的案件概要,搖搖頭,“抱歉,小姐。這夠不上對英刑事案件?!?/br>
    楚望指指自己臉上淤青,添油加醋道:“他揍了我!狠狠的!這是一位女士應(yīng)該受到的對待嗎?”

    審查官表達了對于她的傷情的憤憤不平,但仍舊不無遺憾的說:“這仍舊是口角之爭的范疇,只能算民事。”

    謝擇益皺眉問道,“怎么只能算民事?”

    審查官軍銜低過謝擇益,只好指著《天津條約》第十六條好言相勸:“華英刑事案件由領(lǐng)事官與中國地方官會同秉公定斷;如屬純粹華人案件,好由中國地方官單獨辦理。主要受害者為華人,仍舊不歸工部局管。”

    謝擇益猛的一拍他面前的桌子,與他大眼瞪小眼一陣。

    緊接著又笑著說:“這位女士很重要,拜托請行個方便。”

    審查官看看謝擇益,又看看楚望,頗有些八卦的打聽:“怎么個重要法?”

    楚望納罕:“這也要問?”

    審查官一本正經(jīng):“當然。這關(guān)系到案件嚴重程度?!?/br>
    旁邊坐的審查官助理是個青年小伙。他好心提醒這位榆木腦袋的審查官:“中尉好像在追求這位女士,這件事整個工部局都知道。”

    審查官摸摸頭,問謝擇益:“真的?”

    謝擇益點點頭,無比誠懇的:“你再考慮考慮?”

    審查官恍然大悟,“既然這樣,那么這案子一定要三思?!绷ⅠR在審查欄蓋了個紅戳,起身說:“我立馬將單子交送理事。中尉,女士,請在外稍等?!?/br>
    楚望滿腦袋黑線。

    在她前面還有兩個案子。一件華人紡織工入室盜竊英商珠寶案;一件案子里,一位英商太太發(fā)現(xiàn)丈夫在中國找了位情人,帶人登門將那位中國寡婦毆打致死。

    一進了等候室大門,紡織工家人與寡婦的母親孩子都枯坐一側(cè),那一邊燈壞了,咋一看還以為是哪里來的難民。一見兩副東方面孔走近來,其中一位著了英國軍裝,竟都不約而同投來渴望得到援助的眼神;

    和瘦弱矮小的中國人群大相徑庭的另一側(cè),珠光寶氣、豐乳肥臀的英商太太與打死丈夫小三的太太都一齊同仇敵愾,一齊惡狠狠將她盯著,想是將案子里涉案中國人員都恨透頂了,恨屋及烏也恨透所有中國人。

    等候室氣氛極不友好。謝擇益提議,“時間還早,要不要到工部局外面走走?”

    她想了想,點點頭,和他一同轉(zhuǎn)身出門。

    走出工部局大門,她突然問道:“華人盜竊案的結(jié)果會怎么樣?”

    “要聽實話嗎?”

    “不然我為什么要問?”

    謝擇益道,“惡劣程度,給英國人做十年到終身時長不等的苦役?!?/br>
    “恩?!彼坪踹€好。

    頓了頓,他又說,“但大部分在都活不過前十年?!?/br>
    她沒發(fā)表任何看法,想了想,又接著問:“那么第二個案子呢?”

    謝擇益嘆口氣。

    “你講?!?/br>
    “英國人殺了中國人,無論什么原因,很多數(shù)時候英國人無罪,因為《五口通商章程》賜予英國人領(lǐng)事審判權(quán),自己人自然偏私自己人;中國人殺了英國人,那么一定是中國人的錯,有時地方官員還會托人上門向領(lǐng)事反復(fù)賠禮道歉。如果不這樣巴結(jié)討好,日積月累,英國領(lǐng)事會就此事向中國政府索要更多不平等利益?!?/br>
    聽著聽著,她對于這日所見所聞的種種委屈積壓起來,霎時間瀕臨決堤,眼淚瞬間不受控制的涌了出來。

    謝擇益站定,盯著她,笑問道,“哭什么?”

    她哭得越發(fā)放肆:“你不會懂?!?/br>
    “關(guān)于什么?!?/br>
    她指了指地上,“我們自己的國家?!蓖庾叱鋈刹?,回過頭來,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我們自己的國家!”

    這種感覺,就好像小時候別的小朋友闖進你家搶你的玩具,還被揍得頭破血流;你哭著向父母尋求援助,但是他們好像不怎么疼愛你。他們舔著臉,當著你的面低聲下氣的討好肇事者,告訴他們自己教子無方,是你錯了,還叫你向他們磕頭認錯。

    她一邊哭,一邊臉上帶著不可置信的譏笑。光看那眼神,仿佛在問你:“這個故事太過離譜,我都不信。你信不信?”

    謝擇益揣手站在她身旁安靜傾聽。

    “洋人扇我們一耳光,我們自己的警察也幫著他們打自己人,在我們自己的國土上!為什么?”她眼眶通紅,聲音哽咽,扭頭盯著他說:“你們背后有一整個國家在保護你們。而我們背后……什么都沒有?!?/br>
    想到走狗似的中國巡官,想到那位少佐先生,想到可恨至極的“治外法權(quán)”;而今天為求個公道,在自己國土上,她竟然要向這昭示中國百年屈辱史的《天津條約》尋求援助。

    她恨極。她恨這寸土地上每一國列強,恨委曲求全腐敗無能的自己的國家,恨自己沒有大開的金手指,沒有爆滿的查克拉,不能爆衫,更沒有天馬流星拳可以讓她拳打少佐腳踢士官,手撕各種不平等條約,再一腳踏平租界地,叫霸占中國的洋人統(tǒng)統(tǒng)滾回老家去。

    她太無能,能做的太少太少,所以此刻也只能站在街邊委屈得眼淚鼻涕狂流。

    謝擇益一直盯著她看。一會兒工夫,她臉上神情瞬息萬變,終是沒忍住笑了,“你看看你哪里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說罷倒不嫌棄她哭的難看,一伸手,動作極其自然的將她散下來的亂發(fā)理到耳朵后面。

    她哭的正起勁,根本沒意識到他動作可疑,“本來就不是?!?/br>
    謝擇益摸出一支煙正要點上,聽她這么回答,手頭動作頓了頓,點頭道,“好好。正好我也不大喜歡她們?!?/br>
    楚望哭的難看,吸吸鼻子,突然盯著他手頭的煙看。

    謝擇益看懂她這個眼神,將剛點著的煙遞給她,眼睜睜看她將煙銜在嘴上;沒等她吸上一口,一伸手,又麻溜將煙抽走了。

    “好了?!彼f,“這東西,多吸無益?!?/br>
    楚望仍舊盯著那支煙。他根本不理會她,將煙叼在嘴里轉(zhuǎn)身就走。

    她泄氣的蹲在路邊,像個抗爭失敗的無產(chǎn)階級工人農(nóng)民一樣垂頭喪氣。

    突然一瓶屈臣氏可口可樂放到了她面前。

    她抬頭來,微微有些訝異的看著謝擇益。

    謝擇益笑道,“喝這個好過吸煙?!?/br>
    見她仍舊盯著自己看,又說,“只有可樂,上海買不到沙示,想喝也喝不到?!?/br>
    接著不大優(yōu)雅的同她一塊蹲到她身旁的馬路牙子上,替她掀開可樂瓶蓋,遞給她時,笑著說:“想不想聽聽我的故事?”

    不等她回答,他接著講了下去,“在倫敦念中學(xué)時,我曾有過一段時間十分困頓。我生于英國長于英國,長到十四歲也不大認為自己是個中國人。中學(xué)以后,學(xué)校里突然多了許多膚色名字與我相似的人,大部分都是中國來英國求學(xué)的留學(xué)生。他們大多生的矮小瘦弱、不懂英國規(guī)矩、舉止也顯得不太有教養(yǎng),故而是我的英國朋友們課間取樂欺負的對象。曾有一次,他們將一位綽號‘looty’的中國學(xué)生扔進泥沼地里,并取笑他說:‘知道為什么嗎,從前你們打了敗仗,我們英國兵去了你們的圓明園,將你們皇帝母親的愛犬帶回了倫敦,獻給維多利亞女王,并取名為looty。’”

    “父母都是中國人,卻長于英國;不論對于英國還是中國,我都沒有歸屬感。我不認為自己是個英國人,也不想要成為中國人。但是聽到那句話時,不知為什么,我既困惑又憤怒。困惑的是,為什么鴉片戰(zhàn)爭的結(jié)果是維多利亞女王收獲一只狗,而不是維多利亞的情夫john brown被送給慈禧太后當太監(jiān)用?英國中學(xué)里的史學(xué)教師信誓旦旦的說:‘英國人征服大陸靠槍炮、病毒與細菌?!墒侵袊y道沒有病菌與鋼鐵?英國憑什么征服世界?”

    “而憤怒的后果又是,我在學(xué)校打架了。幫中國人揍英國人。他們問我為什么這么做。我說你看我與他們像不像?我父母親也是中國人。他們叫我的英文名zoe,說,‘zoe,他們身材矮小舉止粗俗,你與他們完全不一樣,你為什么要幫他們?’ ”

    “為什么要幫他們?我不明白那一刻的憤怒源自于哪里,很多年都不明白。甚至極度懷疑自己:我究竟屬于哪一國?究竟該偏幫誰?我這樣的人為什么會存在?”

    “那一架打的很痛快,我頭破血流,他們比我更糟。我贏了,贏了的結(jié)果是:被學(xué)校開除。”

    “回了香港,漸漸學(xué)了一點中文,也想明白一點事情。我祖父是個jian詐的商人,幫英國人向中國傾銷鴉片,低價買入中國瓷器與茶葉販售到英國,兩邊獲利。他還幫巴富爾與中國道臺作過翻譯,以一萬七千兩買下當初那塊鹽堿沼澤地,自此上海開埠,六十多年后的今天終有了這十里洋場,他實在功不可沒。謝家兩輩人都在替英國人效犬馬之勞,而我父親仍舊還想叫我接著做英國人的狗。”

    “我并不喜歡被稱為英國人。有時候我都在想,我整個人簡直就像是被清政府割棄在外的香港:背靠整個大陸,卻與整個中國都格格不入,獨自面對著全世界。痛恨自己的中國血統(tǒng),恨中國弱國無強兵,又腐朽糜爛至極,是最看不起中國的那一個,卻又是最希望她首先強盛起來的那一個。”

    “我始終記得,我先有這個中文名字,后才有英文名。我父親眾多姨太太,給他生了一堆的孩子,只有我有中文名字。擇益,是我母親在倫敦一家公立醫(yī)院想出來的,以中文音譯到英文,能對上的只有一個女名,zoe。所以自小到大,我很討厭自己的英文名,后來才知道,這大約是一位傳統(tǒng)中國女性的智慧。為什么是擇益,而不是擇易?我中文不好,卻很早就懂的一句中文諺語:‘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辉缇椭?,未來對我而言,擇易事易,擇益事難。是不是這個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1840炮轟打開國門之后,1843巴富爾被派作駐滬領(lǐng)事前往上海。開埠以后,英國商人不愿和中國人同住,這時巴富爾看中了黃浦江邊一塊不甚起眼的泥灘,這里不見人煙,蘆葦叢生。巴富爾此時被這片地方吸引了,這里地勢開闊,一邊是黃浦江和蘇州河的交匯處,既可以突出吳淞口溯長江深入中國內(nèi)地,又可停泊商船、軍艦,便利進出貿(mào)易。他向英國政府請撥一萬七千兩買下這塊地,當時英國政府并不看好,只付給他1w3;他便自掏腰包四千兩。后來,這片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灘涂成了如今有萬國建筑博覽之稱的上海外灘。

    ——

    *呃……你們對上一章及治外法權(quán)是不是有什么誤解?那一瞬間的事,是個活在享受國家治安和平年代的d現(xiàn)代人都會不解、悲哀、憤怒絕望。人可以世故圓滑變通,但是不能沒點血性啊。

    ——

    *知道我為啥寫香港上海,謝擇益與楚望了吧。哎,一個人就是一座城。

    ☆、〇〇九  夜之一

    屋檐上頭的積水墜下來, 凍成幾根不規(guī)則冰棱子, 在霓虹燈光里像陳列柜里昂貴水晶吊燈的殘影。白色毛茸茸斗篷的妙齡少女與黑軍裝的軍官就蹲坐在下頭,偶爾一兩輛經(jīng)過的轎式自備汽車燈光晃來, 兩人就跟忽明忽暗的虛影一樣;前者在臉上帶著點忽明忽滅的微笑, 慢悠悠似乎講著什么笑話在安慰她;路過騎車人不住側(cè)目:這樣兩個人好像不應(yīng)該這副模樣出現(xiàn)在這里,卻又如此真實的蹲坐路邊說著話, 到底是為什么?

    不過人人都無暇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