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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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心大師解釋道,“這本是佛門之秘,不可宣之于外。蘇少俠臨危解厄,又是北辰真人之徒,足堪信重,道之無妨,將來回山也可對真人一稟?!?/br> 別派的秘辛知之無益,蘇璇本不欲多問,既然澄心如此言語,自然要靜待而聽。 澄心大師拔著念珠,望著禪房外樹影婆娑,“數十年前,化城寺的一位高僧偶然救了一名重傷的施主,悉心照料月余,那人終是不治。臨去前他將一本無量心經托贈,說此書為前朝皇室所制,兵戈紛起之時被宮人攜出,內里別有玄妙,依示可尋獲前朝所藏的大量金銀珠寶。然而此書不祥,幾度輾轉,所持之人盡遭橫死,他也為此造下了許多殺孽,盼望化城寺能將經書供于佛塔之上,日日焚香,贖其罪業(yè)。” 案上禪香裊裊,枯禪大師低念了一聲佛號。 澄心大師接著說下去,“此人逝后,僧人察看經書未見有異,于是將心經供奉塔上,以遂逝者之愿。如此多年,玄月不知從何處得了消息,強行闖入搶奪,渡法大師為此受傷非輕。事后渡厄方丈深覺不安,本擬一燒了之,又怕化城寺從此永無寧日,修書予少林求助,我此來正是為接引經書。誰料朝暮閣橫生枝節(jié),生了劫奪之心,強邀賭局,約定何者得勝,心經就交予何人?!?/br> 化城寺連心經的真?zhèn)味紵o從得辨,已蒙飛來橫禍,所謂的寶藏簡直是災亂之源,蘇璇毫無興趣,立時道,“賭斗是權宜之約,心經這等重物,正該由少林藏經閣嚴密守護,以絕歹人之念,家?guī)煴匾舱J為如此安排最為妥當。” 澄心大師對北辰真人頗為信重,既蒙其弟子解圍,本擬依照賭約,將經書交由正陽宮也無妨。不想少年人坦蕩光明,毫無貪念,澄心大師大感欣慰,與枯禪大師對望一眼才又說下去,“得蒙少俠援手,實乃佛門之幸,本派上下感懷不盡,將來蘇少俠有什么需要相助之處,均可修書少林。” 澄心大師地位極高,蘇璇作為后輩哪里敢應,“晚輩所行乃份內之事,不敢當大師之謝。” 澄心大師越加欣賞,和靄的一點頭道,“還請?zhí)K少俠回山報予北辰真人,朝暮閣野心極大,長遠看必釀禍患,正陽宮也當有所防范?!?/br> 第23章 水銀殉 化城寺為蒙難的人做了道場,心經由澄心大師攜歸,寺內再無兇徒覬覦之物。 溫輕絨橫遭一場兇險,得了寧櫻與寧芙無微不至的照料,休養(yǎng)了半個月,除行走還有些不便,基本已無大礙,比起來另一位師兄傷得更重,至今未能離榻,好在枯禪大師離寺時有僧人相送,一路順利返歸了鳳陽。 九華山一戰(zhàn),蘇璇的名聲飛速傳開,到哪里都格外受人注目,他有些不慣,待將枯禪大師和溫氏兄妹送回龍興寺,便打算回山拜謁師長,行前忽然想起走繩的女童,不知是否又在挨餓,買了一袋包子按記憶中的街市尋去。 雜耍的班子還在,依舊噴火耍刀的熱鬧,引了一圈人,走繩的換成了一個胡人男孩,正是那日偷荷包的小子。蘇璇仔細找了找,始終不見女童的身影,待男孩下場便上前詢問了一句。 胡人男孩深目濃眉,兇頭倔腦,聽得詢問望了他一眼,別過臉惡聲道,“蠢丫頭被班主賣了。” 蘇璇一怔,停了一會,將包子遞給男孩,轉身走了。 走出十來步,男孩追上來,從懷里掏出一物塞給他,“是你請她吃過餛飩?蠢丫頭叫我還給你?!?/br> 蘇璇一看,正是自己的錢袋,里面碎銀分毫未動,一時滋味雜陳,“她被賣到哪了?” 男孩已經返身走了,頭也不回的道,“聽說是什么豐家,算她運氣好,以后不用挨餓了?!?/br> 豐家?蘇璇驀然想起曾在龍興寺外聽過這家名聲極差,不由一驚,看著掌中的錢袋始終放不下,問了路尋過去。豐家大門外掛了一溜素白的喪幡,墻內隱約可聞哀哭。問到鄰近一個碎嘴的街坊嬸子,頓時滔滔不絕的說起來,將豐家少爺如何過世,老太爺如何傷心,如何安排厚葬,家里十幾房妾室如何哭天抹淚說得活靈活現。 豐家正逢喪事,買女童做什么?蘇璇聽到死者明日就要落葬,疑云大起,尋了背角之地翻墻潛入,見院內一片縞素,正屋布置成靈堂,一群年輕妾室圍著燒紙,熬了數日面疲體乏,勉強些哀聲敷衍。 蘇璇將屋子尋了一遍,并未發(fā)現女童,直搜到后院最偏的一間矮屋,見有個瘦小的身形正被一個男人按住了強灌。蘇璇打眼一看,猶如五雷轟頂,縱去抓住男人直扔出去。尋常人哪受得了這般力道,登時撞翻了一堆碗盆,摔在墻角骨斷筋折,閉過氣去。 用來灌女童的粗碗碎了,銀水淌出,爍爍流了一地。 道書上曾有所提及,蘇璇一見就明白,粗碗中盛的是水銀,用在活人身上必是做人殉。再一望屋角放著一個膚色發(fā)青的男孩,擺成了僵坐的姿勢,口鼻銀液溢出,已是一具炮制完成的尸偶。 豐家如此殘忍,蘇璇怒發(fā)沖冠,胸如火燒,然而此時無暇顧及其他,他立刻拎起女童拍打背心,摳著喉嚨教她將東西嘔出來。 女童吐了兩口銀液就再嘔不出什么,大概是為制俑餓了幾天,腸胃全是空的。她的氣息已經很微弱,洗凈的小臉蒼白,睫下生著一顆紅痣,宛如一個精致可愛的蠟偶,迷糊中似乎認出他,暗淡的大眼睛亮了一亮。 蘇璇心急如焚,想起書中載過牛乳可以解毒,一把抱起女童奔了出去。 溫輕絨腿傷未愈,支著杖一拐一拐的走,瞧見寧櫻迎面而來,佇足問道,“寧櫻師姐,那女童如何了?” 寧櫻端著木盆,想起來猶是忿忿,“還在發(fā)熱,那孩子吐得厲害,喉嚨都灼傷了,大夫說幸好服下的水銀不多,蘇少俠救治及時,給她撿回了一條命,豐家真是喪盡天良!” 溫輕絨也泛起了憎惡之色,“前朝早禁了制人為俑,怎么還有這樣喪心病狂的事?!?/br> 寧櫻將用過的水潑在廊下,回身道,“蘇少俠返去警告過,還將死去的男孩帶出來另行安葬了。豐老太爺再行歹毒之事,就不用想活了?!?/br> 溫白羽隨在兄長身邊,撇了撇嘴道,“蘇璇也是心軟,既是無良之人,何不一劍殺了?!?/br> 寧櫻畢竟知曉得多一些,“正陽宮的門規(guī)極嚴,蘇少俠也不能隨意殺一個失子的昏饋老頭。反正制偶的摔折了頸骨,今后都不能動了;豐老太爺年邁,又吃蘇少俠一嚇,連兒子下葬也不曾出門,據說病得甚重,也算得了報應?!?/br> 一聽說蘇璇居然還要受制于門規(guī),全不似想象中的肆意殺伐,溫白羽頗覺掃興。 寧櫻忍不住嗟嘆,深覺惋惜,“也是蘇少俠俠義心腸,當初掉下來給他救了一次,竟然還想起再去探望,不然哪還有命在。也是這孩子命苦,看模樣長大了必是個美人,偏偏有胡人血脈,活下來也難免受人輕賤?!?/br> 溫輕絨在一旁寬慰,“回頭我問一問師兄們,看有什么適宜的地方安置?!?/br> 溫白羽不甚關心,隨口道,“不過是個胡女,費那么多心做甚?!?/br> 蘇璇端著藥從廊外過,入耳這一句,目光沉了沉,徑去了廂房。 女童蓋著被子如小貓一般,臉龐燒得紅通,聽聲音張開了眼眸,見他現出了木訥的歡喜。 蘇璇吹涼了藥,持著湯勺一點點喂,看她咽得格外費力,幼嫩的舌上還殘留著水銀染潰的傷,蘇璇心頭沉甸甸,動作越發(fā)小心。 聽說蘇璇救了一個受傷的孩童,枯禪大師的幾位弟子都送了藥材和補品,加上寧櫻的照料,小胡姬如卑微而頑強的野草,逐漸恢復了健康。蘇璇總不忘從外邊買些點心糖餅,將她喂得白潤起來,又換了新的衣衫,終于像個正常孩童的模樣。 溫輕絨對安置女童一事格外上心,問了不少人,回來與蘇璇道,“城北有個神刀劉家,劉老爺子時常陪女眷來寺里上香,他家業(yè)頗大,素有善名。那日聽一位師兄提了,他一口答應,能有這樣的積善人家相托,蘇兄定不必再牽慮?!?/br> 蘇璇聽得可靠,謝過溫輕絨,此事就算定下來,數日后他將女童抱去劉府,看著她被丫環(huán)牽進了大門。 女童很乖,即使進陌生的地方也沒有哭鬧掙扎,她只是踉蹌的扭回頭,一直看著他,黑黑的眼睛空空的,一點光也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篇章略瘦,明天會肥點達,親們不要介意; 再過幾天師娘就要出場啦,蘇小俠也會變成蘇大俠,嘻嘻 第24章 士與俠 半圓的墳塋臥在崖邊,一方青石碑書刻簡潔,碑前跪著一個人,許久未動。 一方云履踏過,青草被踩得低伏下去,露水浸濕了灰白的鞋邊,北辰真人來到跪者身后,“師祖走得很安祥,不必過份哀慟,起來吧。” 蘇璇神色靜穆,對石碑叩頭后起身,向來者喚了一聲,“師父?!?/br> 一長一少身量已相差無已,這個天資卓越的徒弟讓北辰真人深為驕傲,當面卻正顏教導,從不縱容偏溺,“你在靈鷲山中九死一生,稍有差池即喪于兇魔之手,可知教訓?” 蘇璇的武功授自師祖鏡玄真人,北辰真人萬事繁雜,實際管得不多,但每有□□必然切中,一直令蘇璇敬畏有加,“師父責備得是?!?/br> 北辰真人又道,“你身為后輩,在九華山當眾挑釁朝暮閣的長使,可知其錯?” 這一句雖有微責,實是關懷,蘇璇自能領會,“是徒兒思慮不周?!?/br> 山間云鶴往來,北辰真人衣袖當風,語重心長的告誡,“你的武功進益神速,固然極好,行事卻更須謹慎。江湖紛紜,人心難測,出類拔萃者更易遭遇魍魎。你沖夷師叔聽素月真人提及柯家一事,猜出你惹了長空老祖,大驚之下趕去夷陵一帶尋你,當你遭遇不測,百般懊悔自責?!?/br> 蘇璇胸膛一熱,頓生歉疚,“是我莽撞了,下了山我定去尋師叔致歉。” 北辰真人見他心性純正如一,并未被紛來的贊譽沖昏頭腦,驕狂自負,欣慰之余轉了話語,“你在兇徒手中救下的漁家小女,其父雖是被兇徒所害,到底受了牽累,素月真人說她資質尚可,我已令人將她攜來山上,歸入本門新弟子之列?!?/br> 正陽宮歷來收徒極嚴,這次可謂罕有的破例,蘇璇大出意料,頓時一喜,“多謝師父,此事是我處置失當,牽連弱小,事后深覺愧疚。” 北辰真人的長須被山風拂動,忽然問道,“你一心救人,難免顧此失彼,兇徒卻是肆無忌憚,萬一這孩子將來遷怪于你,該當如何?” 蘇璇怔了怔,“我自當盡力彌補。” 北辰真人搖了搖頭,“縱然盡力,逝者也無法生還,如何補得過來?!?/br> 蘇璇沉默了,不知該如何回答。 北辰真人驀的一笑,負手遠眺云霧深處,話語意味深長,“補不過就罷了,容其怨責,自行其事即可。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你既要能容旁人之錯,也要能容己身之錯?!?/br> 蘇璇訝然望向北辰真人,若有所悟,片刻后深深的揖了一禮,“師父的教誨,徒兒記下了?!?/br> 蘇璇離去了,北辰真人仍在原地沉思,掌下撫過冷硬的石碑,抹去石面濕涼的霧氣,碑身越發(fā)光澤溫潤。另一名青年來到身后,恭謹的向真人致禮,“師父?!?/br> 北辰真人對大弟子道,“葉庭,這次你與蘇璇一道下山,他不足之處,你多提點一二?!?/br> 葉庭正中下懷,欣然而應,“師父放心,我定會好生照應師弟?!?/br> 北辰真人若有所思,“九華山的事并非偶然,朝暮閣的少使在同一時期率精銳突襲,將潞州控入掌中,今后必定還要生事。澄心與枯禪兩位大師的信中也有提醒,背后不簡單。” 葉庭神色一凝,“師父是疑朝暮閣想獨霸江湖?” 北辰真人沉吟片刻,“靖安侯曾與我私下一談,懷疑朝中有人在暗中培植江湖勢力?!?/br> 葉庭一驚非同小可,這等行徑通常只有一種可能,事涉逆謀。 “這些絕不能讓旁人得知,你比蘇璇沉穩(wěn),江湖上朋友也多,仔細探察朝暮閣的內情,如有所得立即傳書?!北背秸嫒吮日l都更清楚其中的份量,言語越發(fā)慎重,“本門多年受天恩賜賞,又立足于江湖,既不可讓有心人利用江湖而亂反朝廷,也不能讓朝廷生了誤解而清剿武林,一旦有此端倪,當盡可能設法化去?!?/br> 長風悠悠,云海漫漫,景致怡人心目,葉庭卻為突然得知的內情而驚心,越想越是凝肅,正色道,“弟子明白,定會處處留心?!?/br> 北辰真人微喟一聲,捺下沉重的心緒看向葉庭,他頎長軒昂,明練沉穩(wěn),與年少的蘇璇截然不同,忽然道,“蘇璇此次下山進益非凡,武功或許已超越了你,你作為師兄如何看待?” 葉庭正在思索如何打探,冷不防遇上如此直問,滯了一滯才道,“師弟天縱之才,我自愧不如?!?/br> 北辰真人并無責備之意,“再過數年,只怕我也難及他的境界?!?/br> 葉庭一時不明師長之意,心緒有些混亂。 北辰真人對兩個徒弟的性情了如指掌,睿智的提點,“蘇璇天生為俠,遇挫一進再進,勇往無前;你的性情如士,拿捏人心極準,行事通透綿密。門派要想昌盛,兩者皆不可少,連你師祖也說過,你與他各具所長,均是難得之材,將來也會各適其位,不必為此縈懷?!?/br> 葉庭和蘇璇一同成長,親密無間,正是如此,他更明白師弟的天份何等驚人。葉庭入江湖已有數年,人緣與聲望是上佳,然而蘇璇一出山誅長空老祖,九華山一戰(zhàn)成名,少林長老親筆致謝,所受的矚目空前,葉庭不可能毫無觸動。 沒想到在這一刻,隱秘的雜思被北辰真人一言道破,葉庭慚愧之余,心頭的糾結卻倏然松了,豁然明白了自身的意義。 北辰真人眸光寬和,望著遠方的山巒安然一笑。 山間的靈鶴一聲長唳,揮動一雙矯健的雪翅,直上層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