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若是夏國的皇帝,什么換不換人,是不是冒充的繼承人,都無關緊要,因為來的人不對或許會惱火,但因此而殺人泄憤,那就是暴君,不光百姓不服,連言官都不會放過他,諫言的折子能淹沒了御書房的全部臺面。 可戎王……那不是他們的皇帝,人家想不想好好治理搶來的城池還不一定,誰管百姓覺得你仁慈還是暴虐,當然怎么痛快怎么來。 “孩子啊,到祖母這里來?!彼龑χ滏斐鲭p臂。 其姝從母親懷里掙脫出來,剛走到祖母身邊,就被緊緊擁在懷里。 “你要記得,咱們這一大家子現(xiàn)在需要一個人去見戎王,可絕不是要犧牲這個人來保住大家的性命。祖母希望你母親、你堂兄和侄子們都活下去,可若是因為你犧牲了什么而換去,祖母不愿意?!?/br> 喬太夫人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那時她覺得別無選擇,犧牲了尚永善來成全其他的孩子。可老天爺懲罰她,讓她不僅失去了尚永善,其他的孩子也并未全部平安如意。 人總是在不斷的錯誤與失敗中前進,她也不能例外。 “你還要記得,我們都等著你回來,所以你不能意氣用事。保護自己當然很重要,但能忍也要忍。你在我面前忍不住脾氣,我最多罰你跪,連打手心都不舍得打一下。那戎王……說殺人如麻也不為過,你可不能自己犯傻,往刀刃上撞?!?/br> 其姝把祖母的叮嚀牢牢記在心里,狠心不理謝氏的哭嚎,轉身出了堂屋。 觀言追上來,“五姑娘,我陪你一起去?!?/br> “太危險了?!逼滏芙^。 “就是危險才要去?!庇^言堅持,“我說了我要保護你。” “可我有更重要的事交給你做?!逼滏嵵氐?,“我娘身體不好,爹爹才……我又走了,她恐怕難以支撐,你幫我照顧她好不好?” 觀言不置可否。 其姝見他神情就知道他不愿意。 “你知不知道,一時意氣去冒險很容易,長長久久地履行承諾才是最艱難的。所以,我交給你的事情遠比陪我去見戎王更艱辛。” 這話或許有待商榷,但她想要保護每一個爹爹曾經(jīng)幫助過的人。大堂兄如是,觀言亦如是,只要他們都平安無事,順順利利地繼續(xù)接下來的人生路,爹爹曾經(jīng)做過的事情才沒有白費。 何況,像觀言這樣的孩子,在戎王面前又能幫得上什么忙。說不好聽的,真出了事,不過多浪費一條命而已。 觀言糾結得眉毛幾乎擰成一團,好半天才艱難地點了點頭。 “乖呀?!逼滏p聲細語,像個大jiejie一樣,“你去跟我娘說,天冷了,我想吃羊rou鍋,讓她安排下人準備食材,等我回來就起鍋?!?/br> 觀言雖然還是有些不情愿,卻還是依照她的吩咐,轉身回了屋。 其姝裹了裹身上的斗篷,步履艱難地走到了二門上,戎王派來的馬車就等在那兒。 她爬進車里,放下簾子。 車輪轆轆,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就停了下來。 其姝挑簾下車,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在隆盛總號的門口。 她幾乎是在這里長大的,不需要人帶路也知道每一條回廊、每一個門都通往何處。 走到一半就猜出那引路的戎人要把她帶到爹爹的書房。 其姝不太明白,戎王為什么要選隆盛總號落腳。 不過,她自覺沒有資格問,人家也根本沒有必要向她交代。整個平城都被戎王握在手里,從人命到房屋什么不是隨他心意,就是每天換個地方落腳也不稀奇。 北戎汗王宇文達坐在尚永泰那張黃梨木雕花的桌案后面,其姝以前沒有見過他,但她見過站在他身側的人——一年多前潛進夏國與裴子昂談判的王弟宇文通。 宇文通也認出了她,“我見過你?” “或許吧,我不大記得了。”其姝不愿多生事端。 宇文通卻沒那么好糊弄,“你是裴子昂的小妾?” 他十分暴躁,一刀砍在桌案上,怒喝道:“你們這些漢人就是jian滑,我王兄指名要見的是隆盛票號的當家人,他們竟然弄了個以色侍人的賤女來騙人!” 其姝氣得眼睛都紅了,卻不是因為被罵下賤。 那張黃花梨桌案是尚永泰花重金從瓊州府購置木料,再請師傅打造而成,如今被宇文通一刀砍下半個桌角。 這些北戎人實在太可惡,他們侵略她的家園,殺了她爹爹,還連爹爹的遺物都不肯放過! “裴子昂?你是說憲王府的六郡王嗎?這個人我倒是認得,可他后院的事我不清楚?!逼滏静幌肱c宇文通周旋,轉而向宇文達道,“汗王,我是尚其姝。尚永泰的第四個女兒,也是如今在世的唯一的一個嫡女。按照夏國習俗,家業(yè)繼承先嫡后庶,我父親沒有兒子,從小培養(yǎng)我做守灶女繼承家業(yè),如今爹爹不在……我理所當然就是隆盛的當家人。這些事您隨便問問平城的百姓都知道,我也絕不可能拿來騙你?!?/br> 宇文達看起來比宇文通儒雅些,不像他那么霸氣外露,開口說話時也十分有禮。 “尚姑娘請坐下說話。” 其姝心中升起一種奇異的好笑感,這是她家的票號,她爹爹的書房,她能不能坐還得讓這蠻子來請。 想歸想,她并不打算真的表露任何不滿,順從地坐在了左下手的第一張交椅上。 宇文達拍拍手掌,揚聲對門外道:“賜宴?!?/br> 然后真的有豐盛的酒菜端上來。 其姝根本沒有半點胃口,可宇文達兄弟虎視眈眈地盯著她,她只好勉為其難地挾了一筷子糖醋丸子。 這種時候,她竟然還能吃出是鳳臨閣而不是百花居的出品。 宇文達滿意了,臉上帶多三分笑,“從前就聽說你們漢人談生意都喜歡在飯桌上,我也入鄉(xiāng)隨俗,看來果然不錯?!?/br> 談生意? 其姝抬眼望過去,目光中滿是疑惑。 宇文達并沒打算讓她猜想,直接道:“隆盛票號匯通四海,財力雄厚,我今次起兵收回我國故土,需要尚姑娘的鼎力支持?!?/br> 第48章 以命為價 原來如此, 其姝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前世的謎題似乎一下子被解開。 雖然不知那時宇文達如何脅迫三姐, 但命運的軌跡此時重合在了一起。 她一直以為尚家是被冤枉的, 可若不是…… 如果真是由于三姐未能反抗而造成尚家被抄家的慘劇,其姝也覺得不能怪她。 畢竟,她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好的辦法,既能拒絕宇文達的要求, 又能保證不傷害到自家。 其姝的左手緊緊抓住裙踞又放開,在宇文達因久等得不到回應開始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時,扯著僵硬的小臉假笑道:“汗王這話說的有趣, 您人在隆盛總號, 坐在隆盛東家的位置上,這里的金庫銀庫還不任您取用, 哪里需要我同意或是不同意?!?/br> 就算她涉世未深,也知道天底下沒有強盜打劫前會征求對方同意,不同意就不搶的, 這簡直是最好笑的笑話。 “尚姑娘你不是更會說笑, 你應該知道,我要的不止是隆盛總號一處?!庇钗倪_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過兜圈子, 以兩人武力懸殊,他根本沒有那個必要, “我也說了,隆盛匯通四海,我要你們?nèi)康慕疸y。你們的掌柜說了,隆盛各分號間調(diào)遣庫銀需有財東印信作準, 我不得不請你來?!?/br> “這可難辦了。”其姝輕聲道,“爹爹的印鑒向來由他親自收藏,他如今……事情發(fā)生的突然,他什么后事都沒交代,我也不知道該去何處尋找,恐怕幫不了汗王。” 宇文達仔細打量其姝,她眼神清澈,白皙秀美的小臉上一片坦蕩,沒有常人說謊時慣有的躲閃猥瑣。 可他不會因此就被輕易打發(fā),“尚姑娘,話雖如此,但你們隆盛總是要傳承的,難道因為前任財東沒有交代身后事,找不到印鑒,偌大的票號就此連生意都不做?”他撥弄著梨花木筆架上垂掛的毛筆,氣定神閑地說,“我雖沒親自涉及過什么生意,但經(jīng)營之道總聽過。就算要結束生意,也得進行盤點,顧客存進來的銀兩該提走的要提走,與其他商號之間該結算的結算,最后剩下多少是你們自己留下的,這些都很重要,難道因為丟了印全都不做了?” 其姝不自覺地咬著下唇。 她說的是實話,可也有從心底里不愿意答應宇文達而不打算想辦法的原因。 其實她知道不能不給,如今整個尚家都是宇文達砧板上的rou,任他宰割,哪里有與他對抗的資格。 可給了就萬事大吉嗎? 當然不可能,前世尚家的結果就是最好的證明。 這真是進退兩難。 為了尋求對策,其姝思緒異?;钴S,走馬燈似的過得全是與眼下毫不相關的事。 她記起曾經(jīng)在旁參與過的兩次談判——爹爹與裴子昂談隆盛入股朝廷海上貿(mào)易,還有裴子昂與宇文通談戎夏和親事宜。 他們是她心目中最有本事的兩個人,那時他們都是怎么做的? 其姝微微閉起眼眸,仔細地回憶。 托賴她有顆聰明的腦袋,向來記性好,許多事哪怕經(jīng)歷時并沒有太認真,事后也還是能想起許多細節(jié)。 爹爹當時沒有顯而易見的危機,較為輕松,所以他跳出裴子昂畫下的圈子,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提出要求,以達到目的。 裴子昂呢?因為夏國疲于戰(zhàn)爭,他從一開始就處在劣勢,明明最終不得不答應宇文通的要求,氣勢上卻半點不輸,還不忘指出北戎理虧之處,令宇文通不得不答應將要求降低。 她的目的是什么? 她又該怎么去消減宇文達的貪念呢? 找到了方向,還得有力氣才能戰(zhàn)斗。 其姝不忙應對,連吃了三顆羊rou餡的百花燒麥,暖融融的感覺一路從口舌間傳至胸腹,連人也跟著放松下來。 “汗王說得對。”她不緊不慢地說,“我年紀幼小,又才驚聞父親的噩耗,傷心之下,難免思慮不周。若想辦法當然不是沒有,只是若沒有印信,分號掌柜就只認人——除非財東親臨并說明,不然誰也不能動庫里的現(xiàn)銀。不如這樣,汗王今日就放我們一家出城,到時候自然可以把來龍去脈與各位掌柜解釋清楚,這才好幫您辦事?!?/br> “有道理?!庇钗倪_點頭,“不過這點事兒哪需要定北侯府全家出動,只你一個人去就成了。” 出師不利,其姝小手攥緊成拳,指甲都陷進了掌心的嫩rou里。 能走她當然要走,只有人出去了才能想辦法運作,也才能找人求助。 可家里人不能走,她投鼠忌器,肯定不能放開手腳,到時候不是還得聽從宇文達的命令。 “汗王,有件事我想先說明?!逼滏砷_手掌,盡量表現(xiàn)鎮(zhèn)定,“您既然懂經(jīng)營之道,想必知道票是用顧客存銀進行其他生意經(jīng)營來盈利,所以隆盛雖然表面看起來財力雄厚,卻不是所有的銀子都在庫里。而且爹爹與我們的皇帝商定入股海上貿(mào)易,已有連續(xù)兩次大筆銀兩投入,這就更令各分號現(xiàn)銀捉襟見肘。若要資助您,少不得要結束一些生意,這才能將銀兩套現(xiàn)。這些事不是一天半天就辦得成的,您留我家人在戰(zhàn)地,他們的平安不能保證,我如何能安心做事?!?/br> 成大事的人當然得有耐性,靠急躁絕對不行。 宇文達笑道:“這有何難,我答應你保證你家里的人安全,絕不因為事情進展不夠迅速就為難他們。” “也不能因為夏軍攻城就為難他們,甚至試圖用他們要挾誰?!逼滏M一步,“我爹爹投入海上貿(mào)易的銀兩占了隆盛半壁江山,若我們家人都死光了,皇帝不用還錢,他只怕樂得合不攏嘴,才不會管我們家死活。” “好!”宇文達點頭,“我們說定了,每五十萬兩放你家一個人。” 宇文達說了數(shù)目,其姝瞬間安心不少。 那樣若殺一個人,損失的就是他一心索求的銀兩,誰也不會故意跟銀子過不去。 “好!”其姝強調(diào)道,“若我家里有任何一個人出了事,這筆買賣就不算數(shù),我拼了魚死網(wǎng)破也不會讓你如愿。” 宇文通聞言,濃眉一皺,提刀就要上前。 宇文達卻笑著抬手攔住了他。 “我曾聽你們夏國到北戎的行商說過,做生意最怕對方無所求。因為無所求的人沒有弱點,不能掌控。尚姑娘有所求才更令我覺得可以合作,你不能對她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