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沈奚被他瞧得火燒了心,臉在可見的情形下,一點點紅了,從臉頰到耳根。 突然,耳垂被他摸上來。 “還真是燙的,”他說,“你自己摸摸看。” 沈奚推掉他的手。 他又只是笑。 “你笑什么?”她垂眼,悄悄看自己前襟。衣扣是系好的。 傅侗文將她一舉一動瞧在眼里,也不點破:“多對你笑,你就舍不得離開三哥了?!?/br> 沈奚沒將他話當真,視線又垂下,再看看衣襟,仍不放心。 他忍俊不禁。 “……還笑?”她愈發(fā)狐疑。 “三哥要真想瞧點什么,用偷著嗎?”他低聲問。 ……倒也是。 燈下、書架的影子落了滿身,兩人都靠著墻邊,圍著一株本不該在冬日盛開的秋海棠,你來我往地逗趣著,倒真像是浮生一夢。 幾日后的清晨。 沈奚穿著睡衣從臥房出來,眼見著堂屋里有人。她還以為是候著的小廝:“麻煩你,三爺要去見客了,你去催一催譚醫(yī)生的藥——” 是她? 沈奚腳步停了,她長發(fā)及腰,還披散著。她沒想到辜幼薇能直接進來…… 辜幼薇的短發(fā)梳理得十分妥帖,因為抬頭瞧她,耳墜子被牽動了,在臉頰邊微微蕩著。她也沒想到沈奚真的住進了臥房…… 堂屋里的小廝都被這安靜弄得很緊張。 傅侗文掀了簾子,從里頭出來,見沈奚傻站著,手輕輕搭在她肩上,耳語道:“穿成這樣出來,像什么話?!?/br> 一語驚醒夢中人,沈奚扭頭要回去。 傅侗文手滑下去,在她腰上一掐,說:“出都出來了,送一送我。” 不該回避嗎?沈奚摸不透傅侗文的想法,原本想避讓開,怕誤了他的事。 可他又讓她留下……她沒想透徹,但還是輕聲答:“也只好送到這里門口,走不出幾步?!?/br> 兩人目光交匯,千絲萬縷的,蓋也蓋不住。 譚慶項端了早晨的湯藥,看著傅侗文喝了。 在一堂寂靜中,他反而充當了陪辜幼薇閑談的角色。這兩人也算是故友,當初辜幼薇夜闖八大胡同,連串了三個小班,尋到蒔花館后,就是譚慶項將她最后送回到辜家的。是以,辜幼薇面對著譚慶項,總覺是小辮子被他抓到手里,也沒了大小姐的脾氣,和和氣氣地和他聊著。 直到她和傅侗文離開,沒了外人,譚慶項收了藥碗,望一眼佇立門內的沈奚:“心情復雜?” 沈奚默了會,承認說:“好像是送公主去和親的心情……” 沈奚再望了眼空蕩蕩的院子,搓搓手:“來吧,學打牌。” 臥房出來的萬安和端著藥碗的譚慶項都先后一怔。 全笑了。 抱鼓形門墩旁,停著一輛黑色轎車。 到處都是慶賀新皇登基的旗子,在冷風里飄展著。 傅侗文人到大門外,立在門口,四個帶槍的下人跟上。往好聽了說是世道亂,守著三少爺,往難聽了說,是怕人跑掉。辜幼薇也跟出來,她想挽傅侗文的手臂,猶豫著沒去做。 “昨日,大總統(tǒng)登基了,明年就是洪憲元年?!彼龑ち藗€他感興趣的話題。 傅侗文毫不意外,問她:“打算去何處?” 他并沒打算和她議時事。 “幾個大國的公使都在北京城,我想帶你去見一見他們。你知道,法國公使是我的朋友,還有你的朋友也都在,”辜幼薇問他,“我父親一直想認識英國公使,聽說那是你的同學。我已經(jīng)約了他的時間,你方便一同去嗎?” 她不情愿這樣問,如此就是傅侗文在幫她。 他幫得越多,她越?jīng)]籌碼去壓制他,可……她不得不如此。她也需要他的人脈。 “我一個閑人,自然是方便的。”他說。 又有一輛轎車駛到門口,傅侗文要下臺階,覺察辜幼薇不動,于是看她。 女人的眼,遮遮掩掩在帽子下:“侗文,你還怪我是不是?我承認,是我在趁你之危,但我的初衷是好的,我對你的感情也還都是真的,和過去沒有兩樣?!?/br> 從在堂屋里,她就眼看著他們一對神仙眷侶的樣子,反倒自己這個要和他結婚的被孤立在一旁。她素來被寵慣了,沒受過這樣的氣,或者說平生受過的氣都是從傅侗文這里的來的。想勸自己不要計較,還是沒忍住,要問問清楚。 傅侗文微笑,仰頭看了一眼冬日的太陽:“你想要我說什么?” 他這樣的談話方式,心不在焉,答非所問,過去時常讓她著迷。辜幼薇愛他舊時的少爺風流,混雜了留洋男人身上有的瀟灑紳士??梢埠捱@樣的他,看似和氣,卻沒法讓人再親近。 “你房里的那個女孩子,送走好嗎?”她輕聲說。 “要送去何處?”他問。 “我可以接受你納妾,但她不可以,你該明白我的話,當初我和你為了她已經(jīng)吵過……我過不去這個心結。你我的婚期都定下來了,這件事你依照我說的辦,以后我們的事都聽你的,”見傅侗文不說話,她又說,“留著一個花煙館里的女孩子,對你也沒有用?!?/br> 傅侗文從褲袋里摸出了黑鏡片的眼鏡,戴到了臉上。 他的眼睛被鏡片擋住了,完全看不到,但臉上有著笑:“我眼下愛她的心情,就如同過去你對我的心情一樣,你這樣子逼我,是想從我這里聽到什么?” 他說他在愛著一個女人。 素來陷在脂粉堆里的男人,說他對一個女孩子動了真心。 “你的露水姻緣,何止這一個。”辜幼薇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壓著自己的心情說。 他是糊涂了,一時陷進去,和過去沒兩樣。 她不信他真能定下心來。 “是,我是什么樣的人,你很明白。眼下會愛這個,以后又或許要愛別的女人,”他一手插在褲袋里,揮手,讓四個帶槍的下人上去自家的轎車,“你說能接受我納妾,一個兩個可以,十幾二十個呢?我父親接進府里的名妓都有三個,這就是你要嫁進來的地方?!?/br> 辜幼微嘴唇在冬日的風里輕輕泛白:“我父親也是這樣,這里全是這樣,我能有什么辦法……可我也只是想要你的感情?!?/br> “要我的感情做什么?我站在這里,說我可以給你感情。說出來難的不是我,是你。你要不要信?又會不會信?”他走下石階,“幼薇,不要失了理智?!?/br> 見她不動,他掏出了懷表,看了眼時間:“我的同學很守時間,你約了他,最好不要遲到。” *民國四大軍校:云南講武堂、保定陸軍軍校、黃埔軍校、東北講武堂 **1913年,二次革命是孫中山發(fā)起的反對袁世凱的武裝革命。在那場革命里,保定軍校的大部分人投奔革命軍隊。后革命失敗,孫中山再次亡命海外。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傅家三公子(1) 那日后,辜幼薇再沒進過這院子。 傅侗文從和辜家再次訂婚后,有了外出走動的機會,白天時常不在。 一個楠木盒子裝著的麻將牌,成了她每日必修功課。斗雀斗雀,東南西北、龍鳳白、筒索萬,這在京城里最實行的樂子,她今日從頭學起?!独L圖麻雀牌譜》是修煉寶典,譚慶項和萬安是固定的牌搭子。真斗起來,這兩個醫(yī)生加在一起都不如一個小萬安。 “你到底是怎么練就這一手的?”沈奚十分好奇。 “三爺交待我學,前后用了三、四年,”萬安把右手舉起來,給他們看自己的手指關節(jié),十中有六都是變了形的,“我不比你們兩位,都是讀書人,腦子活絡。可是下了一番功夫?!?/br> 沈奚抓他的手想細看。 沈奚瞧出了蹊蹺:“你這手骨折過?” 萬安笑,“誒”了聲,算應了,抽回手,不安地搓著自己的手指頭。 她在仁濟時見好多病人在檢查時都這樣子,不過大多是外科和婦科,尤其婦科女子居多,不少中途要跑掉的。萬安和個未出閣的大姑娘似的,卻和在紐約兇她的樣子相去甚遠。 后來那晚,沈奚私下問傅侗文,被告知是他少年心性烈,自己弄傷的。說是一開始學藝不精,又沒天資,暗暗埋怨自己枉費了三爺?shù)脑耘?,對著墻給砸骨折的。 “是個傻孩子。”他評價。 到12月底,云南獨立。這場仗終是打了起來。 傅侗文出去的時候更多了。他身子底薄,勞心勞力地應酬,每隔半月都要低燒幾日。沈奚和譚慶項輪番伺候著他,每逢燒退,她也像大病了一場。 是心病,心疼出來的病。 傅家從小年夜開始過新年。 這年要過到正月結束,隔三差五就有宴席上的應酬和戲班子來。傅家嫡出的只有大爺和三爺兩個,往年三爺都是以生病為借口,避開這些。 今年倒不用尋理由,左右沒人搭理他。 現(xiàn)下在傅家一呼百應的是大爺,大爺又和傅侗文最不對付,別說是傅老爺吩咐了要冷待傅侗文,沒吩咐,家里人也鮮少往來。唯獨不避諱傅侗文的小五爺也在傅家大爺?shù)陌才畔?,被送進北洋嫡系的軍隊里,正月才能回家。 小年夜這日。 晨起上,沈奚醒來,見身邊沒人。 徹夜未歸?一定是有什么要緊事耽擱了。 沈奚給自己找了個合理的答案,她從枕頭下摸出一本書,這是昨日在書房翻出的《理虛元鑒》。她和譚慶項一致的想法是,既然西醫(yī)在傅侗文的病癥上幫助不大,依托中醫(yī)也好,多少朝代更替出來的治病養(yǎng)生的法子,必然有其妙處。譬如這本書,就在強調時令、節(jié)氣和情緒上對病情的影響……看著看著,再看鐘表,十一點了。 這是要何時回來? 沈奚下了床,門外候著的丫鬟馬上伺候她盥漱。 “三爺沒回來過?”她問。 “在書房里頭,昨天后半夜回來的,就沒進來睡,”丫鬟笑著回,像猜到她會問,“三爺還對譚先生說,過年了,要回來陪一陪沈小姐呢?!?/br> 沈奚莫名對著鏡子發(fā)笑。過年真好。 丫鬟瞧在眼里,也暗笑。 她去書房尋他。 簾子掀開,屋子里的炭火盆被風撩得起了灰塵,盤旋成一個小風旋,帶起灰。 書房里的麻將桌還擺著,傅侗文獨自一個坐在麻將桌邊上,右手毫無章法地劃拉著,他聽見她來的動靜,他抬眼瞧了她一眼:“昨夜回來太晚,不想吵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