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她搪塞:“其實我睡得沉,你上床我也不曉得。” 傅侗文不言不語地,這場面像她是那個深夜歸家的,而他才是獨守空閨的人。 麻將牌正面是象牙的,背面是烏木,在他手下,嘩啦啦地碰撞著:“不過我去看了看你,臉上都是淚,摸一摸還是熱的,夢到什么了?” “有嗎?”沈奚下意識摸自己的眼睛。 哭過的話,隔夜不該是腫脹發(fā)酸嗎?也沒頭疼,不該是做噩夢的樣子啊。 玩牌的男人終于笑了:“我說什么你都要信,騙人也騙得沒有意思?!?/br> “……難得見一面,開口就騙我?!?/br> 他抱歉笑:“是有日子沒好好和你說話了。來,讓三哥瞧瞧你學得如何了。” 1916年1月27日,小年。 這天,四個人一桌麻將,斗起雀來。 隔著窗戶紙,聽到風聲,丫鬟每每進來,掀簾子就帶進來冷風。起初沈奚不覺得,后來被傅侗文贏得多了,有種學生努力進修,卻郁郁不得志的念頭,只覺得每一陣風都撩得后脖頸冷颼颼的。最后譚慶項先繃不住,笑著說:“侗文,你倒也是好意思。騙自己女人的錢?!?/br> 騙?他干什么了? 萬安將臉壓在胳膊上,大笑著:“沈小姐,你這樣被騙光了錢,我是要被三爺責罰的。” 沈奚糊里糊涂地,在牌桌下踢他的皮鞋:“你干什么了?” 傅侗文忽而低頭,笑了。 他看似毫無目的,兩只手在牌堆里攪動著,沈奚沒瞧出端倪,他一左一右抬了兩只手,兩手掌心上,各有兩張東…… “你剛剛?cè)谑乖p?”她全然不信。 他抿嘴笑,挑挑揀揀地在沈奚眼皮底下碼牌,很快面前碼出了一條長龍,又按四人的方式,兩墩兩墩分派。最后排開,他開出了一副杠上梅花…… 沒等沈奚回過味,譚慶項和萬安又都笑了。 “你們?nèi)齻€合伙騙我?”沈奚挫敗,“讓我學打牌,就為了一路騙我?” 萬安安慰沈奚:“這些小伎倆在賭坊里常有的。發(fā)明這個的人都沒讀過書,純?yōu)榛炜陲埑?,依沈小姐的聰明,真想學不難。三爺鬧著玩呢?!?/br> “是啊,”譚慶項說,“這樣拿不出手的東西,他也就只能在家里哄你開心了?!?/br> 哄開心是該讓人一直贏錢,哪有讓她輸錢的。 沈奚瞟他,他也瞟回來。他的手在牌堆里攪了兩下,這回不再用心思和手段,慢慢地碼牌。牌面正反不一,象牙白和烏木堆在一處,他將正面翻下去,一張張地摞著:“二十歲出頭,還在等著出國的那陣子,天天打牌。侗汌比我還會使詐?!彼f。 他極少說讀書的日子。 沈奚想多了解一些,可他偏停了。 “那年在上海,還是光緒年間的事?!彼a充。 是住那里嗎?兩人目光交匯。 “其實你學得不錯,我看你差不多可以了?!彼蝗恍?。 “要去做什么了嗎?”她抓到了要點。 傅侗文骰子擲出去:“這是后話,難得今日過節(jié),我們只說眼下的?!?/br> 這一晚,院外戲臺搭到半夜,吵吵鬧鬧的傳到院子里,丫鬟小廝沒法去瞧熱鬧,圍在一處聽熱鬧。月掛半空上,老夫人命人送來了菜,黃葵伴雪梅、金魚戲蓮、蒸鵝掌、水晶肴蹄、燒鹿尾、佛跳墻、清燉肥鴨、櫻桃rou、響鈴、八寶豆腐、一道道菜上來,皆是濃湯厚味。 “老夫人說,曉得三少爺你不宜吃大葷,但開始過年了,賞過來給旁人看的?!?/br> 畢竟是親媽疼自己兒子。 院子外頭和和滿滿地過新年,獨這個院子被冷落了,老夫人看不過去,還是賞了菜。 傅侗文不宜多吃,只幾片rou,幾口菜,一壺清茶,幾顆蓮子就對付了。 他這是在遵譚慶項教授的醫(yī)囑,那位教授的白兔研究實驗說明著,盡量攝入少的脂肪和膽固醇,當然這結(jié)論還在被證實期。傅侗文起先沒當真,在游輪上都還沒這樣注意,可回來后身體大不如去年,也只能遵照著辦了。 只是茶戒不掉。 “你這樣只會越來越瘦。”她不停心疼。 “衣不過適體,食不過充饑,孜孜營求,徒勞思慮。三哥在你這年紀早吃得足夠了?!?/br> 沈奚看他可憐,用筷子沾了佛跳墻的湯汁:“要不,嘗嘗rou湯吧?!?/br> 傅侗文嗤地一笑,捻了一顆蓮子丟到她碗里:“慶項,你看我這位太太還沒過門,就已經(jīng)是她吃rou我喝rou湯了。” “這可了不得,未來的一位悍妻啊這是?!弊T慶項笑出了聲。 沈奚不搭理這兩人,把筷子頭含在嘴里,抿著唇笑。 這兩人聚在一起,只會那她逗趣。 翌日,傅侗文白天沒出門。 直至暮色四合,他吩咐萬安去備車。 “這么晚出去?!?/br> 傅侗文不答,反而去打開她的衣柜,手撥了幾件過去,將一條乳白色的長裙取出:“這個如何?”沈奚驚訝,她從進了這院子,除去聽戲那一回,還沒邁出過垂花門:“我也去?” 他不置可否,催沈奚換好衣裳,又取出了一個簇新的首飾盒。 打開,從絲絨的墊子上取下一串珍珠項鏈。直徑不過兩毫米的小白珍珠,四排式垂墜下來,像一面打開的小扇子?,m瑯搭扣上點綴了更細小的珍珠。 這是何時有的?好像他從看到她喜歡珍珠,就總能變戲法似的找出合心的禮物送她。 “1905年,產(chǎn)自芝加哥?!彼Α?/br> 倒像在博美人歡心的浪蕩子,還背下年份出產(chǎn)地。 “和你說兩句正經(jīng)的。” “嗯?!?/br> “滇軍入川前只領了兩月軍餉,至今沒有任何補給,”傅侗文打開琺瑯搭扣,替她戴上,“將士們衣不蔽體,軍糧短缺,卻還在前方打仗?!?/br> 兩個月來,沈奚聽傅侗文說了不少南方的戰(zhàn)事。 云南宣布獨立后,反袁大軍分三路,松坡將軍的滇軍是第一主力軍。八千兵士,以寡敵眾,誓以血救國。這一場戰(zhàn)事舉國矚目。 “余下的兩路大軍也是如此,沒有糧食衣物,靠一腔熱血如何撐得???”他又說。 “你是想去送錢嗎?”她猜。 傅侗文微笑著,已是默認。 “可要如何送?你一舉一動都在你父親眼下頭?!?/br> “此事,三哥要仰仗央央了?!?/br> 靠我?能靠我做什么? 謎底揭曉在當晚。 沈奚在暮色里,坐在轎車的后排座椅上,從車窗向外看。上回去找傅二爺時,心急如焚,滿心都是“傅三沉疴難起”這六字,沒心思瞧街邊景象。如今雖也心有困惑,但傅侗文好好地在身旁陪坐,她也有了看街景的心思。 一道道店鋪的布幅垂下來,“清華呂宋紙煙行”、“百景樓飯館”、“滿三元羊rou莊”、“通三益干果店”、“華泰電料行”——越行越熱鬧。 “踞北望南,遙遙數(shù)千里外是戰(zhàn)火紛飛,此處卻是繁華盛景。” 傅侗文陪她賞街景,不無感慨。沈奚收回視線。 細看他的臉,更瘦了,兩頰都微陷了下去,說話也沒力氣的樣子。前幾日來訂制西裝的裁縫也說他的腰比過去瘦了兩寸,那些西裝都要拿去重新改。想著這些,似乎對“公主和親”的這件事,沈奚也不在乎了。他無病無痛,活得久些,才是最要緊的。 雖說學醫(yī)的是死生無忌,可她并不想他死在自己之前。 兩人到了戲樓前,轎車駛離,只留下傅侗文、沈奚和萬安,還有兩個傅老爺?shù)娜恕?/br> 她抬頭看:廣和樓戲園。 臨近的全是飯館,天瑞居、天福堂,還有全聚德燒鴨鋪,正陽樓烤涮rou。這里往上走,那就是八大胡同的銷魂窟。真是食色性皆全。 傅侗文熟門熟路,帶她入了兩扇黑漆大門。燈影里,一路走,一路是招呼聲,高高低低,歡喜諂媚的,笑臉相迎著他們,盡是恭恭敬敬地喚著“三爺”。 戲廳的院子里,最前頭是個木影壁,繞過去視線豁然打開。 戲臺子前,甭管是長條桌和座椅,還是大小池子里,都是擠滿了人。賣座的人手里端著茶碗,在一個個給放碗、倒茶、收錢。戲未開場,戲臺子上空蕩蕩的,兩側(cè)包柱上用紅底黑漆寫著一副對聯(lián)引了她的目光。 沈奚順著默念下去: 學君臣,學父子,學夫婦,學朋友,匯千古忠孝節(jié)義,重重演出,漫道逢場作戲。 一副念完,又去看另一副: 或富貴,或貧賤,或喜怒,或哀樂,將一時離合悲歡,細細看來,管教拍案驚奇。 念完,印象最深的卻是“逢場作戲”和“離合悲歡”。 傅侗文微微駐足,在等伙計帶路。 斜刺刺地,有個新伙計追來:“這位爺,您曉得我們廣和樓從不賣女座的。這男女授受不親的,怎好在一處聽戲……” 這人不認得傅侗文。 倒是池子里的看客十有八九都回頭,見是傅三爺,甭管熟還是不熟的,都在熱絡著、微笑著對傅侗文這里點頭。倒茶的人一見傅侗文被新伙計攔住,慌著對后邊招手,讓兩個老伙計去解圍。兩個老江湖來了,即刻躬身賠笑:“三爺可算是來了?!?/br> 另一位也笑:“還說三爺這是把廣和樓忘了,去捧廣德樓了呢?!?/br> 傅侗文將西裝上衣的紐扣也解開了,不語。 “這是誰攔著我三哥了?”此時木影壁后,一位年紀輕的公子哥進了門。他見沈奚個女孩子跟著傅侗文,明白了傅侗文為何被攔。這公子滿面笑意,對沈奚頷首:“早聽說三哥身邊有個小兄弟,偏好女裝,就是這位了?” “倒是讓你瞧出來了?!备刀蔽牡鼗亓?,把沈奚手上的寬檐帽拿過去,替她戴上。 “三哥的喜好,弟弟我能不知道嗎?”對方笑。 兩個大男人對立在影壁前,睜眼說渾話,指鹿就是馬。 這就能蒙混過去嗎?不可能啊,除非對面是三個瞎子。 沈奚從帽檐下,偷瞄身旁人。 “三爺?shù)娜耸巧煤茫б豢辞撇怀鍪莻€小兄弟。” 老伙計一派坦然,只當自己是個睜眼瞎。 其實這些公子哥們喝糊涂了,常從八大胡同帶幾個女人過來聽戲。他們這些老江湖早學會如何應付了。怪只怪這個新來的,非要和這幾個爺犯沖,不曉得睜一眼閉一眼的道理。 “第一官*早給您留下了,”另一個老伙計也笑著,急忙在前頭帶路,“我來帶您上去,三爺您慢著些,小兄弟您也慢著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