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她合上書,“嗯”了聲,被那密密地三列小字弄得心虛,胡亂應對。 傅侗文輕輕拉了她的身子過去。 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她人也拘謹了。 他笑,低俯到她臉邊說:“你這樣低著頭,倒像大姑娘被人綁上轎,頭一回上三哥的床?!?/br> “……你倒不頭疼了?!彼洁?。再厚的臉皮,也能被他磨到薄了。 “頭疼也誤不了這個?!彼中Α?/br> 厚重的棉門簾外是無人的走道,靜悄悄的,糊紙窗子上是燈影搖曳,也無聲響。 窗外呼呼的北風正急著,倒是響動大。催著,趕著,卷著北京城的塵土。單聽風聲,都能想象出傅家大門外那一條大路上的黃土飛揚,嗆著鼻、糊了眼。 屋子寬敞,沒床帳擋著,四周空落落的盡是臺燈的光,像在火車站上頭,總像有人監(jiān)看著他們。他手在她身上,像怎么放都不得勁,隔著衣裳是這樣,將手探進去也是這樣。 是胸上雪,從君咬…… 沈奚雙肩都泛著紅,從上往下看他的半張臉和眼,他臉埋在她身前,呵出的熱氣將那金色邊框的眼鏡都蒙上了一層薄水霧…… 院子里有人在笑,腳步聲快了。 這樣的步子是軍靴才能踩踏出來的,傅侗文猜到了來客是哪個,將頭抬起來,隔著滿是水霧的眼鏡片望了眼落地鐘,十點五十。 棉布簾子外哐地一聲,來人邁入門檻。 “人給我站住,”傅侗文低聲笑斥,“你嫂子在屋里,硬闖進來像什么話?” 腳步聲立刻止了。果然還是他了解小五爺,要沒那句話,人已經(jīng)闖進來了。 傅侗文從枕邊上把帕子拿了,塞到她手里,低聲說:“擦一下。” 還好意思說出來。她踢他跪在床上的膝蓋,換來他一笑。她用帕子拭了拭上半身,低頭穿好衣裳。再抬眼見他還低著頭看著自己,無聲地推搡了他一把。她把帕子塞回枕頭下邊,連鞋襪也都穿好了,黑貂皮覆到凌亂的被子上,順手抄了茶壺。 這才掀開布簾子,邁出去。 屋里的光照到房門外頭。 背脊挺直、軍裝加身的男孩子對她羞澀地笑著,臉比她還紅,搽了胭脂似的:“嫂子……我是真不曉得,你和三哥能在書房里睡,見了燈光在這里就糊涂了,”言罷,趕緊跟了句更客氣的,“這樣冷的天氣,添了火盆沒有?可別著涼了?!?/br>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奈何燕歸來(4) 沈奚含糊應了,跑出去。 小五爺右手胡亂自己的頭發(fā),大步邁入。 等她提了一壺熱茶回來,傅侗文肩坐在椅子上,正和小五爺說閑話。 兩人有說有笑的,看來這兩兄弟感情應該不錯。 小五爺?shù)能娧b是那種偏淺藍的灰色,中山裝式的剪裁,下半身是軍褲和皮鞋。歷來的規(guī)矩都是士兵穿草鞋,軍官穿皮鞋。五爺果然是軍校畢業(yè)的世家子弟,沒上戰(zhàn)場先有了軍官的待遇。 沈奚挨著傅侗文坐下,將茶盞輕輕推過去。 “你是如何騙人家和你打架的?”他端了茶盞,忽而問自己這個弟弟。 小五爺一愣:“我是挨打的人啊?!?/br> 傅侗文睨他:“若非被你算計,誰會這么傻跟著你瘋?臨在畢業(yè)前陪你打一架?受了處罰又沒有好處。我費了力氣送你去保定軍校*,你卻惹了禍,不該和三哥交待一句實話嗎?” 小五爺見逃不過傅侗文的慧眼,怯怯地笑了會,活脫脫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是我整日里罵他,從他祖上罵到他滿臉麻子惹人嫌,惹惱了他,讓他出手揍了我,”言罷,忙解釋,“錯都讓我攬了,學校處罰他比我輕得多,不會耽誤他前程的。” “為何要這么做?” “我不想進北洋的嫡系軍隊,想去南方?!?/br> 傅侗文啜了口熱茶:“雜牌軍形勢復雜,里邊也講究派系。你所有背景都在北京,去那里要吃虧?!?/br> “可他們會……”小五爺打了個磕巴。 傅侗文一抬眼。 “革命。”小五爺還是說了。 沈奚驚訝。 “成何體統(tǒng),”傅侗文嗤地一笑,“別忘了你的出身,念著軍校,卻想要革命?” “民國二年,孫文反袁**,我們學校也有許多世家子弟去投了革命。三哥是留洋的人,怎會如此迂腐?”小五爺本是推心置腹,換不來傅侗文的回應,有些心急,身子前傾著問,“三哥對松坡將軍反袁一事,如何看?” 蔡鍔,字松坡。正是如今大總統(tǒng)最頭疼的人。 傅侗文不咸不淡地擱下茶盞:“沒什么看法?!?/br> 小五爺目光灼灼:“我聽大嫂說,父親囚禁三哥,就是因為三哥心向革命黨?” “是嗎?”傅侗文回說,“我一個生意人,對政治并沒有興趣。是大嫂誤會我了?!?/br> 小五爺才剛從軍校畢業(yè),是脫韁的烈馬,恨不得立刻闖出一番天地來。他以為傅侗文心向革命,迫不及待在今夜表露心跡,望著和三哥暗結(jié)同盟。在戲樓上,傅侗文已經(jīng)識破了他要說的話,讓他“能少來就少來”,就是一種警告??尚∥鍫敍]留意這告誡,深夜前來,就足以說明他還是個直來直去、沒長大的孩子。 傅侗文自然不能對他袒露什么。 況且,他自始至終也沒打算讓小五爺摻和。 小五爺被傅侗文的話騙過,猶豫著問:“那父親……” “父親老了,人老了就會固執(zhí),”傅侗文說,“他把寶都押在北洋軍上,萬一北洋軍落敗,我們都會倒霉。我是在暗中支持革命,可我也資助北洋軍,人要會給自己留退路?!?/br> 不等小五爺開口,他再說:“我送你去保定,是因為那里校長是段祺瑞跟前的紅人。段祺瑞是誰?大總統(tǒng)的親信。傅家背靠著誰?也是大總統(tǒng)?,F(xiàn)在,你明白三哥的一番苦心了?” 這話說的有理有據(jù),毫無破綻。 傅家早年是大爺和二爺在理念上有分歧。二爺還曾和當下那些文人一樣,喜好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痛罵政府,后來被傅老爺責罵、禁足后,眼見袁大總統(tǒng)一步步走向帝位,也漸對時局灰心,不再談論這些。至于傅侗文,確實從未表露出對政治的熱情。 家里頭,私底下都認定是老大和老三在爭家產(chǎn)。 小五爺剛從保定回來,他母親也對他如此說,更讓他不要去摻和這些。傅老爺早就開口說過,家產(chǎn)是按子女的人數(shù)來分的,虧待不了誰。至于不該要的,也輪不到小五爺那一房。 傅侗文一席話,仿佛是韁繩套上了烈馬。 小五爺眉目間的神氣黯了七分。 書桌旁的盆景架上有一株秋海棠。這屋里冬日不斷炭盆,把這喜暖的秋日植物也養(yǎng)得開了。花盆下的盤子里,水浸著鵝卵石。 傅侗文品著茶,望一眼花:“侗臨,你瞧這株秋海棠如何?” “我不懂花……不過三哥的東西都是最好的?!?/br> 傅侗文從花盆底的磁盤里,摸出了一塊濕淋淋的白色卵石,把玩著:“這次回來,父親每月讓賬房支給你多少?” “一百大洋。我又沒結(jié)婚,夠用了?!?/br> “如何夠?”他說,“年輕人,應酬錢還是要有的。明日來我這里取支票,你嫂子會在?!?/br> “眼下真不用?!毙∥鍫斶€在推辭。 傅侗文面帶三分笑,搖搖頭,意思是讓他不要和自己推辭。 小五爺只得道謝:“每次都麻煩三哥?!?/br> 兩人又聊了會,再和時局無關。 萬安來催,小五爺才依依不舍地離開,臨到門口,還特意去譚慶項的屋里,仔細問了傅侗文的病情。沈奚送人到垂花門,想寬慰寬慰他,怕說多錯多,只是對他笑:“你三哥要給你的錢,記得來取?!?/br> 小五爺點頭:“我們有過一面之緣,嫂子還記得嗎?” “記得啊,”她回憶,“我剛進傅家時候,在廳堂上,大爺和二爺在吵著君主立憲和民主共和,你和我一樣,都坐在后頭,不說話。” 那時候,他小,她也小。 “那年嫂子多大?” “十九。” “嫂子還比我大三歲,”他笑,清秀的像個女孩子,“我那年才十六。” “你今年才剛滿二十?” “二十不小了,”小五爺一臉正色,“許多人,十幾歲就當兵打仗了?!?/br> 大門口暗黃的燈火里,兩個人對著笑。沈奚過去也有個小三歲的弟弟,不過生的沒有小五爺這般好看。想來是因為小五爺?shù)哪赣H是朝鮮人,混血的孩子總會比尋常人好看些,譬如他的膚色就比幾個哥哥要白,眼睛也不是純黑色的。 沈奚帶了滿身的寒氣回到書房。傅侗文還在把玩卵石。 她一個旁觀者都被小五爺?shù)镊鋈慌蒙駛?。大好青年懷揣理想,深夜而來,以為傅侗文能為他點一盞指路明燈,卻敗興而歸。 他見她回來,把卵石放回磁盤里,“咕咚”一聲輕響,濺出了水花。 海棠的根枝在盆里養(yǎng)得形似松柏樹,褐綠色的葉片疊著,從中抽出一團團花來。 傅侗文摘了頂端上的那朵花:“這盆栽的海棠,要摘去枝條頂端的那朵,才會被迫長出分支,開更多的花。讓它自由生長,只會是一根枝條開到底,開不了幾朵。” 這是在說海棠花,還是在一語雙關說他弟弟? “你來掐一朵?!彼f。 沈奚伸出手,摸到花,又舍不得去掐。 他捉了她的手去,合在掌心揉捏著手指骨節(jié),低聲問:“人怎么恍恍惚惚的,在想什么?” “他很傷心,以為你真對家國無心?!?/br> “眼下他幫不到我。他那樣的性情,也不宜聽到真話,還要自己碰碰壁,歷練一番。”傅侗文解釋。 那個辜幼薇倒沒說錯他。 這人真是假的很。對親弟弟說句實話,也要看是否適宜。 “他真有抱負,不必有人同行,也不用誰來指路。他若是怕黑怕寂寞,就此止步也好?!彼终f。 她“嗯”了聲。 “只一個‘嗯’?” 還能有什么,沈奚抽回手。 傅侗文上上下下瞧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