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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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清雋的臉上,不耐散去。 他睡著,她看著。 聽他的呼吸,還不是很舒服的樣子。 沈奚悄然下床,從衣柜下的抽屜里找到聽診器,又光著腳,爬上床。她戴上,慢慢地將聽診器壓在他的襯衫上。手指挨上他衣衫布料,隔著衣服,觸得到他的體溫。 心跳聲穿過聽診器,撞入她的耳膜。 寂靜的房間,唯有心跳聲。 他的心跳。 一只手,及時拉下了她的聽診器。 “是心臟里的血管被堵住了。” 沈奚抬眼,正對上他的眼。 冠脈閉塞。沈奚想到了最新的那本醫(yī)學(xué)雜志上的說法,似乎是如此翻譯。 心臟病學(xué)的發(fā)展始于歐洲,有名的學(xué)術(shù)雜志也都在法國和德國,這兩年前才有了英語雜志。她和幾個同學(xué)每次拿到都如獲至寶,看得不多,自然記得牢。 “你是生下來就這樣嗎?”她問。 傅侗文微笑著,搖頭。 她也沒有可問的了。 如果說心臟外科學(xué)是荒漠一片,內(nèi)科就是荒漠中剛才出現(xiàn)的綠洲,小小一片,四周仍是未知的領(lǐng)域。傅侗文昨晚的癥狀,很像是教授提到過的,冠脈閉塞導(dǎo)致急性心梗。對于這個,教授的樂觀口號是,至多三十年,一定能找到有效治療的方法。 三十年……那又是何年何月了。 她低頭將聽診器收起來:“現(xiàn)在有不舒服嗎?” “我很好,”傅侗文調(diào)整姿勢,從側(cè)臥到倚靠床頭,“你好些了嗎?” 沈奚頷首:“我在煙館,每天都要幫他們扛尸體。你也不用太擔(dān)心我。” 經(jīng)過滅門的人,又怎會脆弱不堪。 過不去的是心理上的坎,可她從聽到他心跳的那一刻,就發(fā)現(xiàn)自己都釋然了。她要的是傅侗文活著,堅信他是對的,是善的,那么別的都不再要緊。 兩廂安靜著。 “隨便聊聊。”他說。 “嗯?!彼人f。 于是,片刻后,兩人都笑了。 “你在等我起頭?”傅侗文揶揄她,“難道和三哥無話可說?” 沈奚搖頭,靠坐在床邊沿,光著的腳踩在地板上。 “上來吧?!彼回5卣f著。 沈奚反應(yīng)著,明白過來,她將棉被輕掀開,也學(xué)著傅侗文的樣子,枕頭豎靠在床頭,和他蓋上了同一床棉被。里邊仍有余溫,她的腳也很快熱乎了。 和方才睡著時不同,此時的兩人,是有意識、有共識地同床共被。 她懷疑,只要傅侗文稍微動一下身子,自己也會犯急性心梗。 難道此后日夜,都要這樣……她臉在發(fā)燙,幸好,光線不明,看不出。 “衣柜里有一床新被,”傅侗文低聲說,很是抱歉,“昨夜人不舒服,不想動,晚上再抱出來?!?/br> “嗯?!彼饝?yīng)。 兩人都是在默認(rèn),日后要同床的事。 就算他不肯,她見過昨夜的架勢,也絕不敢放他睡地板。 “還有一樁小事,”他笑,“在船上,可能要委屈你做一段時間的傅太太?!?/br> 沈奚看著棉被一角,又“嗯”了聲。 “我其實(shí),還算是個正派人,”傅侗文說到此處,自己先笑了,“情非得已,望你理解?!?/br> 他以為她是怕誤會嗎? 難道他不清楚,當(dāng)年在傅家,她在上上下下的人們眼中,早被誤會成這樣子? 兩個人,一床被,又都沒了話說。 幼時母親和父親在一處,也會如此說閑話,父親會握著母親的手,一根根手指擺弄著,溫聲細(xì)語。彼時,她不曉得“夫妻”二字,就是要同床共枕,是千年修來的緣。 沈奚的視線溜下來,落到自己的手上。 她的手?jǐn)[在自己小腹上,而他的手搭在身邊,兩人至多三寸的距離。 懷表在響。 沈奚記起,顧義仁提到的他的三回親事。頭回是一位格格,光緒年間,本來要成婚了,四爺在當(dāng)年去世,他也不明緣由地毀了婚;后來是一位頗有學(xué)識的小姐,未曾想陰錯陽差,和二爺情投意合,傅侗文成全二哥,主動退得婚。最后這一個倒和傅侗文認(rèn)識最久,與傅侗文青梅竹馬,又精通法文,兩人最交心,但女子心向海外,兩人志向不同,女子曾以婚約要挾,要傅侗文與自己離開中國,但最終被婉拒。未婚妻揮淚作別,這一紙婚約也自此作廢。“這是譚先生講給我聽的,”顧義仁當(dāng)時攥著幾張撲克牌,繪聲繪色地學(xué)著,“三爺和譚先生說,理想不同的兩個人,在靈魂上只是陌路人,這樣的感情,并非愛情。” 顧義仁笑吟吟地看著手里的好牌,又說:“譚醫(yī)生還說,三爺每回退婚,他都覺得這是失之東隅,必會收之桑榆。可失了三次了,桑榆的那位在何處呢?” 當(dāng)時,沈奚還不知道婉風(fēng)心有傅侗文。 只道她真是好奇心重,還在問顧義仁,這些都是正經(jīng)婚約,那些紅顏知己呢?男人們但凡提到這類話題,都裝著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顧義仁也不能免俗。“那就不是能說給你聽的了?!鳖櫫x仁說這話,像他自己才是那晚話題的主角。 壁燈的開關(guān)在兩人手邊上。 自己不開燈是有私心。他呢? “你乳名是央央?”傅侗文忽然問。 “嗯?!彼热粫缘盟巧蚣胰?,必然知道她的名字。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沈宛央,”他的話,映著她的心事,“后來自己改的名字?!?/br> 她輕聲回:“我想,總要有東西留下來,敲打自己。”聲是柔的,話是有骨氣的。 沈奚是她逃走時換得名字。 奚,為“奴”,女奴。她想讓自己永遠(yuǎn)記得沈家。 傅侗文一雙黑漆漆的眸子,瞅著她。 她以為他是怕自己鉆牛角尖,又解釋說:“三哥放心,如今改朝換代,我已經(jīng)放下了?!?/br> 他默了會兒,回她:“放下就好。” 到這里,傅侗文似乎不想再聊。 他舒展開手臂,活動整晚側(cè)臥而僵硬的肩膀,下了床。這一系列動作行云流水,做的很是輕盈,好像他也嫌棄自己的身子,想回到年輕時的健康模樣。 他拉開窗簾。 天未亮。 隔著玻璃,看得到霧蒙蒙的云,在托著月。 海上的月很亮,遠(yuǎn)比在公寓看到的大,不曉得為何??捎洃浿凶盍恋脑铝潦窃趶V州。 月是故鄉(xiāng)明,古人誠不我欺。 沈奚望著他的背影,在盤算著倘若回國,來去廣州的路程。想回去看一看。 算著算著,她又醒過神來?;亓藝€能再見他嗎? “三哥過去資助的那些人,還同你有聯(lián)系嗎?”她拐彎抹角地打探。 傅侗文手撐在玻璃窗上,回憶著:“偶爾有信來,能再見的極少。” 是這樣。她頭枕在床頭,不做聲。 傅侗文還是累的,在窗邊溜達(dá)了一會兒,又上床睡了。 他這回是背對著沈奚。 沈奚穿好衣裳,開門問管家要了熱水,在客廳泡了杯早茶,放下茶壺,譚醫(yī)生就來了。 他看到沈奚恢復(fù)如初,很是驚訝,更多欣賞,熱絡(luò)地笑著,輕聲說:“我特地帶了嗎啡來,怕你精神不好,想給你打一針?!?/br> 沈奚搖頭,暗示他別在這里聊。她端了茶壺,又讓譚醫(yī)生拿個空杯子,跟自己去了私人甲板。此時天將亮未亮,喝熱茶暖了胃,譚醫(yī)生的心也寬了,話多起來。 他是個幽默的人,但從未在沈奚面前顯露過。 也許是昨夜之后,他才打從心里接受了沈奚這個旅伴。兩人最掛心的又是同一個人,同一件事,就此打開了話匣子。 “我們到倫敦那一星期,我見了許多的老同學(xué),還有過去的教授,”譚醫(yī)生說著,“我那個教授,就一直在做這方面的研究,等下我拿他的文章給你看,五年前他觀察了五個心肌梗死患者,做了報告,急性心梗很容易因?yàn)檫^勞和情緒激動誘發(fā)?!?/br> 譚醫(yī)生說完,灌下一杯熱茶,燙得吸氣,卻還在說:“他不能激動,絕對不能受刺激?!?/br> 沈奚默默將這一點(diǎn)記下。 “傅侗汌……”譚醫(yī)生輕嘆,“一開始和我是同學(xué),我們學(xué)的都是心臟學(xué)?!?/br> “是為了三哥嗎?” 譚醫(yī)生頷首:“可惜,不管內(nèi)外科,我們都發(fā)展都太晚了?!?/br> 這也是沈奚最犯愁的。 “侗汌……”譚醫(yī)生欲言又止。 沈奚盯著他,她知道,接下來的話十分要緊。 “當(dāng)年,三爺曾資助維新派人士?!?/br> 沈奚驚訝,她以為他僅僅醉心實(shí)業(yè)…… “他們想要三爺罷手,綁走侗汌,注射嗎啡和大煙都用在他身上,大概半年吧,人回來就成了廢人,”譚醫(yī)生摘下眼鏡,放在矮幾上,端了茶杯喝著,“侗汌回國后,一直想要致力于如何讓人戒掉大煙,他身體上依賴,心理上受不住,就開槍自盡了??吹剿麕У臉屃藛??就是那一把?!?/br> 是房間枕頭下的東西。 她也猜想過四爺死的原因,都離這個真相很遠(yuǎn)。 他的名字聽這么久,仿佛也是身邊人,乍一聽這種話,悲涼徒生。對于志在幫人戒除鴉片的他,這是最大的酷刑了,折磨rou體不算,還要碾碎理想和意志。 沈奚深吸口氣,仍舊心口悶。 譚醫(yī)生過了會兒,才又說:“他這個人,對于想要做成的事,不擇手段,但你讓他和大煙沾邊,萬萬不行?!?/br> 沈奚點(diǎn)點(diǎn)頭:“三爺?shù)纳碜樱T先生還有什么要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