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李修堯見狀,便也停下了腳步。卻不說話,只是目光靜靜的望著她。 左手邊的院子里面栽了一株楓樹。楓樹的一根枝條斜出了院墻來,枝頭經霜過后的楓葉紅如火一般。 沈沅此時就恰巧正站在這滿枝紅葉的下面。不過她身上卻穿的素凈,月白底青竹紋圖樣的緞面褙子,茶白色的細褶裙,外面披的是一領緗色的斗篷。 但李修堯記得,她明明以前喜歡穿的是楓葉那樣火紅的顏色。她到底是經歷了什么,竟然整個人忽然就變得這樣的沉靜下來了呢。 想起沈沅母親病逝,父親續(xù)弦,甚至她父親還答應了她和王信瑞的親事…… 沈沅在家中過的必定很不好,不然她也不會這樣的性情大變,如同換了一個人一般。 想到這里,李修堯就覺得心中似是被人打了一拳一般,鈍鈍的痛。 他想,他往后一定要好好的護著沈沅,再不會讓任何人傷到她。 又見她頭上還戴著斗篷上的風帽,他就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想要將風帽給摘下來。 他想好好的看一看她。前人說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句話他以前聽著從來沒有什么感覺,但是現在,他恨不能時時刻刻都能看到沈沅。而離上次他見沈沅的那夜,已經過去了四天了。 這四天,每一時,每一刻,他都是在想她的。 但見李修堯往前走,又伸手過來,沈沅不知道他這是要做什么,就戒備的往后退了兩步。 李修堯見狀,伸出的手就頓在了半空,目光也有些暗了下去。 頓了頓,他收回手,開口溫聲的說道:“將你的風帽拿下來。我想看看你?!?/br> 說到最后一句話的時候,他的聲音輕柔了許多。 沈沅只覺得眼前的這個李修堯壓根就不是上輩子她所了解的李修堯。那個時候她聽李府里的人說李修堯是個不近女色的人。甚至還有人懷疑他有什么隱疾。不然他都是權傾朝野的大都督了,又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不說妻子,聽說身邊連個侍妾,甚至連個通房丫鬟都沒有,只有幾個小廝,這看著哪里正常?但是現在,李修堯竟然同她說我想看看你這樣的話。 他不像是能說出這種話來的人。 沈沅沉默了一會兒,并沒有如李修堯說的那樣將自己頭上戴的風帽拿下來。 她之所以下車來見他,一則是知道她若不下來,依著李修堯的性子,勢必會一直在馬車前面等著不走。兩相僵持,來來往往的路人看著成個什么樣子呢。而這二來,她也是有話想要同李修堯說的。 她也不想拐彎抹角,于是就直接的問道:“你想要王信瑞死?” 李修堯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兒。沈沅不退不避,目光平靜的回望著他。 最終還是李修堯先敗下陣來,說道:“他死不足惜。我讓人查過了他這些年做過的事。喝花酒捧戲子這些也還罷了,諸如仗勢欺人,喝醉酒打死了和他爭搶怡紅樓頭牌姑娘的人,甚至強jian良家婦女,致其回家投繯自盡的事都有。不過是廣平伯使了銀子上下打點,息事寧人,所以這才沒有人追究他。但他這樣的人原就該死。死了,也算是除一害了?!?/br> 沈沅以前雖然知道王信瑞是個紈绔,很不上進,只知吃喝玩樂,見到她的那兩次也是極其的輕薄,但是沒想到他竟然還做過這樣的事。 這樣的人,確實是該死。但是…… 沈沅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他是我未成婚的夫君?!?/br> 聽到沈沅這樣的稱呼王信瑞是她未成婚的夫君,李修堯心中忽然就激動了起來。 他不能忍受沈沅稱呼其他任何人為夫君。 “若你不知道王信瑞是個什么樣的人也罷了,但你明知道他是這樣的一個人,你還要嫁給他?嫁給他有什么好?為什么你不嫁給我?難不成,難不成在你的心中,我竟是一點兒都比不上王信瑞不成?” 李修堯終于將他心里的這些話都問了出來。 他原是個冷靜的人,在旁人面前也都是話不多的人,但是面對沈沅的時候,他總是很容易的就會激動起來。 她看著實在是太冷靜了,而且也對他太不在乎了。而兩個人之中,付出感情最多的那一方總會是輸的那一方。更何況現在李修堯對沈沅深情款款,而沈沅心中卻是對他沒有什么情意。 沈沅不答,卻是看著李修堯很平靜的說道:“即便王信瑞死了,我也會為他守節(jié)一輩子?!?/br> 言下之意就是,即便王信瑞死了,她也會終生不會再嫁給其他任何人。 這幾日她仔細的想過了,李修堯既然動了要王信瑞死的心思,只怕這件事她是更改不了的。不過仔細想一想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她和王信瑞現在有婚約,若王信瑞死了,她就可以堂而皇之的為王信瑞守節(jié),終生不再嫁任何人。而本朝素來都看重節(jié)婦的,想必這樣沈承璋也不會反對,廣平伯府也會很高興。說不定到最后連皇上都會表彰。到了那時,還會有誰敢逼迫她嫁人呢? 上輩子嫁了李修源之后,到最后她心灰意冷。五年,近兩千個日日夜夜,她的心一寸寸的冷了下去,那種感覺她再也不要經歷一次。 她對嫁人,實在是害怕的很。更何況她心中還有一個人。但她不知道他是誰,找不到他。所以無論如何,這輩子她都是不要嫁人的。 而為王信瑞守節(jié),便是她這輩子不嫁人最冠冕堂皇的借口了。 李修堯沒有想到沈沅竟然會同他說這樣的話。他一剎那簡直都不敢相信,只望著沈沅。過后等他反應過來,由不得的心里就升起一股怒氣和妒意來。 兩相交雜,只燎的他胸腔里的一顆心生痛。 他再也忍不住,大踏步的走上前來,一把就握住了沈沅的雙肩。 “你看著我?!崩钚迗虼诡^望著沈沅,目光既悲痛又灼熱,“你心里是知道我對你的情意是有多深的,不然我也不會要王信瑞死。前兩次他那樣的輕薄于你,我早就想要懲治他了??伤谷贿€同你定了親事,要娶你。實話告訴你,即便他不是這樣惡劣的人,我也會讓他死。除了我,沒有人能夠娶你?!?/br> “所以我這一輩子就不打算嫁給任何人了。包括你。”沈沅面上的神情看著依然平靜的很,說出來的話也很平靜。但這些話都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子一樣,在一刀刀的將李修堯凌遲,只讓他覺得神魂俱痛,萬劫不復。 他的雙眼漸漸瘋魔了一般的赤紅了起來,呼吸也漸漸的粗重了起來。 可即便如此,他心中尚且還記得上次他惱怒之下用力傷了沈沅右手腕的事,所以握著沈沅雙肩的手雖然都在發(fā)顫,可到底還是在竭力的控制著自己手上的力道。 他總是舍不得傷害她的。一絲一毫都舍不得。 他就這樣雙目赤紅的望著沈沅,可是他又不知道到底該拿她怎么辦才好。 聽不得她說這樣狠心的話,可是又舍不得傷她分毫。想要她心甘情愿的嫁給他,可是她偏生這樣明確的說她不嫁給他。 片刻之后,沈沅先開口。 依然是很平靜的神色,很平靜的語氣:“李大人,請你放手吧?!?/br> 語帶雙關。一來是要他不要再握著她的雙肩,二來則是,往后也再不要見她,說一定要娶她這樣的話。 總之王信瑞無論是死或是不死,她都已經明確的表過態(tài),她都絕對不會嫁給李修堯的。 李修堯不說話,依然只目光定定的望著她。 過了一會兒,就見李修堯忽然輕聲的笑了起來。 不過他這笑容看著實在是有些發(fā)冷,而且眼底也是黑沉一片。 他放開了握著沈沅雙肩的手,聲音也冷冽了下去,如同他以往面對著其他人一般。 “我不會放手。”他目光望著沈沅,一雙眸子如同深不見底的幽潭之水一般,無端的就讓人覺得心中發(fā)涼,“我總是會有法子讓你心甘情愿的嫁給我的?!?/br> 說著,他又深深的看了沈沅一眼,這才轉身闊步的離開了。 沈沅望著他修長英挺的背影怔了好一會兒。 他這句話的意思…… 也不曉得他說的法子會是什么法子? 李修堯做事她從來都是猜不透的。就譬如說王信瑞的這事,她想了許多的可能性,但沒想到李修堯會用了這樣最簡單粗、暴的法子。而現在…… 沈沅不由的就開始擔心起來。 過了幾日便是霜降節(jié)氣,天氣越發(fā)的冷了下來。清晨起來的時候都能見到草葉上的白霜。 沈家眾人的心里就如同這草葉上的白霜一般,冰涼冰涼的。 沈承璋入獄了。 他升任工部右侍郎沒有幾天,正好趕上宮中要修葺宮殿,工部尚書就讓他和左侍郎兩個人去負責這事。 修葺宮殿自然免不了要和皇木廠、木倉、琉璃窯等這些機構打交道。這其中自然就會有許多盈利的地方。就有人請左侍郎和沈承璋喝酒吃飯。左侍郎欣然前去。沈承璋剛出任工部右侍郎,見左侍郎去了,他自然不好回來,便也只好過去。 酒桌上稀里糊涂的被人勸的喝了許多酒下去,又稀里糊涂的收下了什么東西,最后又稀里糊涂的被人送回來了。 等到次日酒醒的時候,他才想起昨兒晚上收到的東西,從懷里拿出來一看,竟然是兩張五百兩面額的銀票。 他當即就嚇出了一身冷汗出來,在屋子中走來走去半天都不曉得到底該怎么做。 他記得昨兒晚上左侍郎也是收下了這些東西的。而且看左侍郎和那些人都那樣的熟稔,想必以往沒少做過這樣的事。若這會兒他將這銀票還了回去,往后旁人少不得的就要排斥他,他在官場上反倒不好混了。可若是不還,這一千兩銀票拿在手上就如同是一塊guntang的木炭一般,燒的他心里發(fā)慌??偸菗臅粍e人知道的。 最后他想了整整一日,還是覺得這個銀票留下來的好。 他安慰著自己,看樣子左侍郎是經常收那些人東西的,不是到現在還沒有被人發(fā)現?想必這些都是慣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而且做官不就是為著名利兩個字?不過是一千兩銀票而已,又算得什么呢? 想通這一層之后,他心中反倒有些竊喜了起來。 六部果然比其他的衙署不同,是個油水大的地方。甚至他心中還想著,往后若想官職再要往上升,他少不得的也要拿銀子出去打點的。 隨后就又有人請了他和左侍郎出去喝酒吃飯,酒酣之時自然要給些好處給他們,讓他們監(jiān)管材料的時候能夠手下留情。沈承璋便來者不拒,而且膽子也漸漸的大了起來,只覺得往后入閣都是極有可能的事。 誰成想樂極生悲,忽然就不知道被誰給舉報了他和左侍郎收受賄賂的事?;噬洗笈?,立時就將他們交由刑部審訊。 消息傳來,整個沈府的人都人心惶惶。 姚氏畢竟年輕,遇到這樣的事也手足無措。娘家的父親又只是個知縣,自然幫不上什么忙。祖家那邊,沈洛只是個六品的翰林院侍讀,也幫不上什么忙。而且最重要的是,沈承璋收受賄賂這件事,極有可能就是事實。只差最后開堂審訊定罪了。 于是姚氏就想到了廣平伯府。 現在他們和廣平伯府是親家,沈承璋出事,他們總不可能真的袖手旁觀吧?于是姚氏也并沒有同沈沅說起,吩咐人備了馬車就去了廣平伯府要見王夫人。 但等到了廣平伯府,剛一下馬車,就聽到里面?zhèn)鞒鰜碚鸲@的哭聲。一問看門的小廝,才曉得剛剛從西北那邊傳來了消息,說是王信瑞在討伐流寇中被亂箭射殺了?,F在廣平伯夫人已經哭的暈了過去。 姚氏當時就覺得頭暈目眩,手腳發(fā)愣。 人家的兒子都死了,又怎么可能還顧得上沈承璋呢?而且現在王信瑞都死了,那沈沅的親事…… 姚氏面色灰白,未進廣平伯府的門,就又轉身坐上馬車回來了。 這下子可真是求告無門了。姚氏只急的在屋中一直的哭。 無論沈承璋如何,這個家他總歸還是頂梁柱的。 都說屋漏偏逢連夜雨,下午的時候,沈泓又早早的回來了。 原來沈承璋犯了這樣的事,皇上當場就革了他工部右侍郎的職務。他又是戴罪之身,沈泓身為他的兒子,國子監(jiān)如何會再讓他入學?雖然并沒有就勸退,但卻是委婉的讓他暫且不要去讀書了。 沈沅知道這事之后,就坐在炕沿上不言語。 本朝的皇帝是最厭惡官員收受賄賂的,沈承璋這樣做,可真是拂了皇帝的逆鱗了。被革職入獄都是輕的,最怕的就是等后面查明一切事之后會連累到他們一家人。 而現在沈泓已經這樣了,誰曉得等父親真的定罪之后她們這一家人會是個什么下場呢? 沈沅想了想,輕嘆了一口氣之后,起身從炕沿上站起來,吩咐站在一旁的采薇:“給我拿一身出門的衣裳來?!?/br> “姑娘要出門?”采薇聽了忙問道,“恕奴婢多嘴問一句,姑娘這是要去哪里呢?” 沈承璋收受賄賂被下獄的消息傳來,便是采薇等人的心中也都是惶恐不安的。 她們都是沈家的下人,若沈承璋有了什么事,朝、廷要發(fā)落沈家,她們自然也都逃不掉。這兩日又見沈沅一直愁眉不展,寢食難安,心中也擔心沈沅。猛然的這會兒聽到沈沅說要換出門的衣裳,她止不住的就開始擔心。 都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現在他們沈家都這個樣子了,還有誰肯對他們施以援手呢?廣平伯府那邊,便是王信瑞沒有死,求到了他們的跟前去,他們都要避嫌的吧?姑娘這會兒又是要去見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