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意非要寫得那么露骨么？為什么不能含蓄而優(yōu)美呢？嘴上推崇’月色真美’這種似是而非的表白，一下筆卻全是zuoai?！?/br>
    田恬被懟得體無完膚：“嗯嗯……那我讓他改改?！?/br>
    莊墨點點頭，起身要走。

    “等等！就這么點兒?。?！其他呢！”這篇文即使在田恬眼里也全是缺點，無從下嘴。他還等著莊墨指導(dǎo)開刀呢！

    “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田恬很明白莊墨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還是聽假話吧。”

    “他寫得太爛了?！?/br>
    “這他媽是假話，那真話得是什么？！”

    莊墨面如寒霜地吐出一個詞：“shit?！?/br>
    田恬大義凜然：“我們的工作，不就是把一坨屎煉成一坨金子么？！”

    “你還有屎里煉金的技能？”

    “我當然沒有！要不我怎么來找你呢？！”

    莊墨再次驚訝于田恬的能屈能伸，勉為其難地演示了一把改稿。

    他把稿子打印在a4紙上，在之后的十分鐘里，非常細致地拿紅筆修改了開篇的五百字。他是一個字一個字看的，一句話能挑好幾處錯，田恬在一旁看得直達瞌睡：“這不就是校稿么，我也會啊……”

    “校稿？”

    “對??！錯別字，病句，標點符號……”他還以為莊墨有什么看家本事呢。

    “細節(jié)決定成敗。”

    “他根本就不是細節(jié)的問題！”田恬覺得這些都是小事。

    莊墨放下了手中的筆，把改好的稿子遞過去：“行文是一個讀者在看文的時候，最直觀感受到的東西。行文不能做到簡潔、明了、準確，到處都有磕磕絆絆的小毛病，影響閱讀的流暢度。就好比你在一條坑坑洼洼的路上開車，你起先能忍，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爆發(fā)怒路癥。小毛病會累計到質(zhì)變，然后就變成讀者棄坑了的理由?！?/br>
    “好吧，”田恬承認他說的有點道理，“我只是覺得這是他所有問題里最不成問題的問題?！?/br>
    “你覺得他最大的問題是什么？”

    “呃……故事架構(gòu)？”

    “這和細節(jié)是一碼事。”

    “這怎么會是一碼事，你在逗我么？！”他好歹也是中文系畢業(yè)的。

    莊墨交叉著雙手道：“好，那我問你，小說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

    田恬覺得自己回到了大學(xué)校園里：“當然是塑造人物?！?/br>
    “沒錯?！鼻f墨平靜地總結(jié)道，“大到故事框架，小到細節(jié)塑造，都是為了其中的人物在服務(wù)的?！?/br>
    田恬啪嗒一按圓珠筆芯，求知若渴地嘩嘩嘩開始記錄。

    “他的故事框架的確不怎么樣，他的行文同樣很混亂，這其實是相通的，歸根結(jié)底，他并沒有想清楚自己要塑造一個怎樣的人物，只是想寫一只公狐貍對王爺報恩的故事，覺得這很萌，很有意思，于是他的所有人物形象僅限于標簽：公狐貍，王爺。其他內(nèi)在的性格，根本就沒有。

    “這只狐貍他勇敢，還是怯懦？小氣，還是大度？他的性格是開朗的，還是狹隘的？他安安靜靜，還是喜歡說話？同樣，這個王爺，他接受過怎樣的教育？他擁有怎樣的過去？他跟他的兄弟姐妹關(guān)系如何？他對動物成精有看法么？如果有，這種看法起源于哪里？這些問題非常重要，因為主要矛盾有兩條，一條是奪嫡，一條是人類與妖精的陳見，這些人物在故事里要處理這兩個矛盾。

    “然而，你通篇看下來，發(fā)現(xiàn)你根本就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你一無所知，為什么？因為作者也一無所知。他不認識他筆下的這兩個人，只是想寫一個感人的愛情故事。但事實上，吸引讀者的從來并是愛情本身，而是兩個他很感興趣的人物談戀愛的過程。如果人物本身平庸無聊，甚至精神不穩(wěn)定，讀者依舊會對他們的經(jīng)歷毫無興趣?！?/br>
    “唔……很有道理?！碧锾袼伎剂艘环坏貌怀姓J他說到了很關(guān)鍵的一點。即使最后高潮的時候，狐貍差點死了，文中的人們都深受感動，他這個在讀者卻無動于衷。只是這還是不能解釋為什么大框架和細節(jié)行文是同一個問題。

    他表達了他的費解，莊墨覺得他有必要去買一本《故事：材質(zhì)、結(jié)構(gòu)、風(fēng)格和銀幕制作的原理》看看：“大框架清晰的作品，小細節(jié)也不會崩到哪里去。與之同理，細節(jié)混亂的作品，他的故事也牽強得圓不起來。為什么？因為塑造人物只有一個最基本的公式，那就是做好刺激反應(yīng)單元。不論是寫大綱，還是安排情節(jié)點，乃至于細節(jié)塑造，都只有這么一個公式。做得好的全都做得好，做得爛的什么都不行。

    “我先告訴你什么叫刺激反應(yīng)?？偟膩碚f，就是人類遇到外界刺激然后采取的言行舉止。在大綱構(gòu)思階段，主人公會被賦予一個目的，他想完成一件什么事，然后他遇到了困難，這個困難迫使他必須做出選擇，以達到最后的勝利，人在選擇中體現(xiàn)了他的性格。

    “還是以這個狐貍報恩的故事為例。文中的狐貍，他要報恩，但是橫亙在他面前的是人狐有別，以及激烈的朝廷紛爭。如何處理人類與狐貍的矛盾沖突，如何處理他和王爺?shù)拿軟_突，這就決定了這個故事的大致走向。

    “王爺落難，他因為人類與妖精水火不容，而選擇拒絕伸出援手，那么這就是個膽怯自私的人；他不但拒絕還倒打一耙，他就是恩將仇報的人；他為了自己的恩人舍身忘死，他是個高尚的人……看到?jīng)]有，這三個故事根本不一樣，即使有同一個起點，狐貍對于刺激的不同反應(yīng)還是會把故事帶向不同的路徑，而這種選擇也把他的人設(shè)在大綱層面立住了。

    “好，現(xiàn)在我們選取了其中一條，他打算報恩了，他又如何采取行動？如果他勇敢，他會與王爺在第一章相認，光明正大；如果他懦弱，他可能就只會在暗處施展法術(shù)幫助恩人。他很小氣，他報恩的時候也吝于付出；他若大度，那會愿意豪擲千金。他很開朗，遇到人類對自己的誤會會一笑置之；若是狹隘，就會對此耿耿于懷。他安安靜靜，就會在行動的時候盡量不引人矚目；他嘰里呱啦，就會鬧得滿城皆知。看到了么？大的情節(jié)節(jié)點依舊在受人設(shè)的影響。如果在大綱構(gòu)思階段，你的人物就有非常明確的人設(shè)，你的情節(jié)是水到渠成的。

    “然后再到細節(jié)。細節(jié)跟情節(jié)是一樣的，只不過細節(jié)是最微小的刺激反應(yīng)單元，角色說什么話、持何種態(tài)度，都是由人設(shè)決定的，這包括了社會地位、權(quán)力關(guān)系、認知結(jié)構(gòu)和性格特征的總和。我們不可能繞開自己的人設(shè)去說話、去反應(yīng)。一個人只要他心智健全，為人處世總有邏輯可循，這種邏輯就是他的人設(shè)。你可以嘗試著形容一下我的人設(shè)。”

    在莊墨的凝視下，田恬咽下了“毒舌”兩個字，搜腸刮肚：“嚴謹?！?/br>
    莊墨對此顯然很滿意：“那么，如果我是一個小說中的人物，我就不可能用顏文字跟你打交道，也不可能穿著緊身健身褲來上班，更不可能跟女孩子在酒吧里卿卿我我?；氐侥莻€狐貍報恩的故事，你看看他的行文?！?/br>
    田恬乖乖拿回了那份手稿，這一回認認真真看上頭的標注。莊墨只改了開篇500字，他竟然把其中的4/5全都刪掉了。這些文字大多是對狐貍的行為描述，本意是想體現(xiàn)他有多萌多可愛，但按照莊墨的理論，這些形容根本就不能體現(xiàn)他的主要人設(shè)，看起來冗長又多余?？捎玫?00字里，他的批注也超過了原有的行文。他對形容詞非常嚴格，他竟然把形容狐貍走路的蹦蹦跳跳四個字都改掉了。

    “這可以體現(xiàn)他很活潑。”田恬保持異議。

    “在下一行里，作者就寫道，他是一只害羞的狐貍。害羞的狐貍在第一天踏入人類城市的時候，他不可能在人群中蹦蹦跳跳。他很好奇，又惴惴不安，保持著高度的警覺稍微有個人靠近他，他就要閃躲，然后撞到背后的人。就這么兩行字的功夫，他的人物就崩了一次。前后矛盾，邏輯不通。”

    “讀者壓根不會想的那么多吧……”

    “的確，很多讀者并不會很快意識到文中的角色性格不穩(wěn)定。但是狐貍膽小又高調(diào)，善良又對暴行無動于衷，這些細小的錯誤累加起來，導(dǎo)致讀者根本無法預(yù)測下一個劇情狐貍會采取什么行動。作者總是跟他們走岔路，他終有一瞬間對文章感到徹底厭煩?！?/br>
    田恬一聲哀嚎，趴在辦公桌上裝死：“我要是這么從頭給他改下來，我得死?！?/br>
    “不用從頭改，誰告訴你要從頭改？”

    田恬感覺自己續(xù)了一條命：“是么？”莊墨待人什么時候這么溫柔了？！原來他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設(shè)么？！

    “你讓他把這30000縮成1000字，然后繼續(xù)往下寫，把故事編圓了，再從頭給他改行文邏輯?！鼻f墨面無表情地說。

    “臥槽！”田恬終于忍不住罵了粗口，“這就相當于重寫啊臥槽！”

    他罵完莊墨以后，陷入了隱憂：“這么短的時間里，他就算重寫，能提升到你要求的程度么？”

    “兩條線索的輕小說而已，故事框架很簡單的。主人公要達到一個目標，面臨著一個困難。解決了這個困難之后，發(fā)現(xiàn)還有一層反轉(zhuǎn)。高潮催淚，結(jié)尾he。”

    “你怎么這么熟練?。?！”

    “我昨天看了三疊輕小說。”莊墨抬手看了看手表，剛好5點。秒針一過，他起身就走，和下班打卡的葉瞬肩并肩，用背影表明著他們絕不敬業(yè)愛崗。

    田恬有點傻眼了。辦公室里頃刻間只剩下他和烈火哥兩個人。他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意識到一天的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理應(yīng)可以下班去做自己的事，可是作者還在等著……不過改稿意見太長，一時半會兒也敲不完，也許可以等到明天？……不不不，后天又是截稿期，改稿怎么看都會是個大工程……田恬做了一番激烈地思想斗爭，坐下來敲打鍵盤。等艱難地說服作者返工，已經(jīng)是兩個小時以后了。

    田恬坐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突然聽到背后傳來熟悉的聲音：“小田兒，晚上要吃什么？我?guī)湍阋黄瘘c了?！?/br>
    田恬差點從椅子上翻下去：“烈烈烈烈烈火哥！你還在??！”

    “是?。　绷一鸶绱鸬迷獨馐?。“這句話應(yīng)該我問你才對吧，怎么還不下班？”

    “唔……收上來的稿子有問題啊，在叫作者返工。作者隨時有可能敲我，與其回家在手機上跟他聊，還不如呆在辦公室里。”

    “思想覺悟很高?。　?/br>
    “你呢？”田恬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話癆屬性，趴到烈火哥的格子間隔板上要跟他聊天。這一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烈火哥的桌子亂得一塌糊涂，各種筆記本、勵志書、樣刊、樣書疊的到處都是，顯示屏旁邊還有透明亞力克版，沾滿了待辦清單。“哇你活好多！”

    “我是執(zhí)行主編嘛！”烈火哥無所謂道。“我已經(jīng)習(xí)慣啦，我基本上每天都要呆到十點才能走?！比局皇Ｏ乱粋€叫小松的美編，是烈火哥的室友，所有雜志和圖書都要靠他排版設(shè)計。他加班，烈火哥作為執(zhí)行主編就得陪著他加班，不是幽靈一樣站在他背后舉著握力器視jian，就是做自己手頭上的事。最近發(fā)行部和印務(wù)部集體跳槽，離職的編輯還在挖作者，烈火哥也蠻忙的。

    “葉哥不幫你么？”

    “他有時候要去拍片兒，有時候要去約會，事情比較多啦?！?/br>
    田恬回頭看看空蕩蕩的辦公室，葉瞬的辦公桌上清清爽爽，擺著精致漂亮的各類茶具，莊墨的辦公桌……不，那個人根本沒有辦公桌。同樣在一個公司里上班，怎么人與人之間差得那么多。

    田恬有點不爽，他心直口快道：“這樣根本不公平。大家都是拿一樣的工資，憑什么有些人就可以準時打卡下班，有些人的活好像永遠都辦不完?！?/br>
    烈火哥一臉懵逼地望著他，仿佛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工資比你們高。”

    田恬：“……”

    田恬：“是有多高?。咳绻刻於家影嗟绞c，一個月給我一萬塊錢我也不要干。”

    烈火哥心頭被戳了一刀：“……”

    他重又埋下頭去敲打鍵盤：“小田兒你剛參加工作吧？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確實也會想這個問題?！?/br>
    “然后呢？”

    “我想通了——我回家也沒有什么事情干?！?/br>
    田恬心里被戳了一刀：“呃……”

    “一個人呆在出租屋里，不是看電視，就是打游戲，呆久了也無聊……哦對了，你有女朋友么？”

    田恬已經(jīng)被戳得三刀六洞了：“烈火哥，你不要在再說了?！?/br>
    烈火哥哈哈一笑：“反正就是這樣咯。除非是要處對象，不然與其閑著無聊，不如干活咯。干活跟閑著不一樣，每干完一樁，都會松一口氣，覺得時間沒有白費，又往前走了一步。而且咱們的工作，是看得到實實在在的結(jié)果的，拿到樣刊或者新書的那一瞬間，會非常非常有成就感?！?/br>
    “還有幫助作者改稿的時候！”田恬心里的陰霾一掃而光。他想起可達終于接受了他的意見、承認稿件還有改進的可能性、并答應(yīng)去試試時，那種歡欣鼓舞的感覺。

    “對！”烈火哥笑道，“作者過稿，你會更高興的，真的。你幫他們完成了更好的作品，得到了報酬，他們會由衷地感謝你，你會覺得自己的工作很有價值！”

    “有提成么？”

    “沒有……”

    田恬掛在壁板上，像是死了一樣。

    “小田兒，你不要灰心啊……”烈火哥笨手笨腳地安慰著他，“你要相信，付出都是會有回報的。你做得多，學(xué)的就多，你會慢慢從一無所知變得獨當一面，能處理各種各樣的復(fù)雜情況。不斷磨礪自己的能力，讓自己變成一個更好、更優(yōu)秀的人，好的工作機會、優(yōu)渥的薪水反過來會主動追逐你。”

    “干了這碗雞湯！”田恬重新活了過來。

    “那就順便教你一個簡單的舒活背部的動作吧，工作要緊，身體也要緊?！绷一鸶缤铣龉褡永镨べ|和泡沫軸。

    田恬：“……”

    “你是健身教練么……”田恬被烈火哥按在瑜伽墊上放松背部肌rou群的時候，發(fā)出由衷的疑問。

    “被你看出來了呀！”烈火哥哈哈笑著，手上的泡沫軸滾動得更起勁了，“我以前確實是健身教練。”

    田恬：“！”

    田恬：“你這個轉(zhuǎn)業(yè)轉(zhuǎn)得有點遠?！?/br>
    “嘿嘿，確實。我體校畢業(yè)的，沒多少文化，跟你們這些大學(xué)生不一樣，所以得多學(xué)多干。”

    田恬：“！”

    《新繪》的執(zhí)行主編他媽的是個體育老師，這讓他們上哪兒說理去！

    不過田恬轉(zhuǎn)念一想，從體育老師到執(zhí)行主編，烈火哥付出的努力肯定百倍于常人。舞藍會讓他坐上現(xiàn)在這個位置，也意味著他已經(jīng)比普通編輯要專業(yè)、優(yōu)秀得多。烈火哥卻依舊那么謙卑，一點兒也沒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努力干活提高自己，真是用生命在勵志。

    “你心態(tài)可真好……”田恬不由得發(fā)出喟嘆。

    “干我們這一行一定得心態(tài)好，我前任催稿催不出來得了抑郁癥?！绷一鸶缣嵝训馈?/br>
    田恬：“！”

    烈火哥：“鍛煉身體也非常重要，我前前任是猝死的?！?/br>
    田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