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齊梅手頭正翻著一本《水滸傳》,聽到何媽這樣說,便合上了書,淡聲說道:“罷了,人死不能復(fù)生,再說這些有甚用?唯一叫人可惜的,是銀子啊,銀子,知縣就是銀子,銀子就是知縣,老爺沒了,咱們的發(fā)財夢也就斷了。 如今重要的是羅家酒肆,京里那位黃姑娘指明了要她這酒肆,以及酒的配方,咱們得想辦法把它弄過來。屆時,哪位貴人會給咱們四萬兩銀子的好處費,錢來的干凈又干脆,至少可以以慰,我失了縣令一職的傷痛?” 因為齊梅的meimei齊蜜在京城,而丈夫又還是禮部一位主事,牽線之下,齊梅在京城認識了一位貴人,姓黃,人稱黃姑娘。 據(jù)說生意做的極大,不過一個二十未嫁的大姑娘,其身家居然富可敵國。 但誰也沒想到,這位黃姑娘愿意為了一間小小的酒肆,出四萬兩銀子來買。何媽嘴巴張了老大,愣了半天,道:“葛牙妹可不好惹,她不是咬緊牙關(guān)不吐口,不肯把酒肆賣給咱們的嗎?” 齊梅翻開膝頭的《水滸傳》,柔聲道:“我不是給你講過潘金蓮和武大郎的故事?如今就該你做一回王婆了。你不是認識羅根發(fā),跟他一起想點兒辦法,把羅根旺變成個武大郎,她葛牙妹可不就成潘金蓮了?” 何媽搓了搓手,低聲道:“好?!?/br> 忽而想起陳淮安前幾日的威脅,何媽嚇的抖了兩抖,但隨即,齊梅又道:“勿怕,等事成之后,咱們就搬到京城去,跟著京里哪位貴人一起做生意,賺大錢?!?/br> “哪二少爺呢?”何媽問道。 齊梅望著窗外冷笑:“今兒康維楨會徹底把他逐出竹山書院,他這輩子讀書的夢算是止了。但我不會拿他怎樣,畢竟他將來總是要回京城的。” 在他以為陳杭是自己生父時,都能將他嚇唬死,可見其心性歹毒,等將來見到生父陳澈,只要她還是陳淮安的母親,她就有辦法指使著陳淮安,抖散他生父的一家,殺了他生父,陳澈那個王八蛋。 陳澈只是殺了她的兒子,她要借陳澈兒子的手,毀了陳澈一家才行。 否則的話,陳杭可不就是白死了? * 既是自家的喪事,錦棠和劉翠娥兩個便不必在廚房照應(yīng),把廚房的一攤子,全交給陳家大房和三房的兒媳婦們,自己專跪在靈前,做孝子,給前來吊唁的人行禮了。 陳淮安相貌生的好,又性子開朗,今日專做支客,負責(zé)迎來送往。而陳嘉利,則掌管起了銀事調(diào)度,倆兄弟倒是配和的很好。 唯獨陳嘉雨這個最小的,則跪在兩個嫂子身旁,專門在靈前撥油燈。 這孩子本是個鹿眼蒙蒙,白膚細面的清俊相貌,一夜之間唇上冒出一圈的絨茬子來,兩只眼睛深陷到眉骨,眼眶都要脫出來一般,就哪么直愣愣的,盯著盞油燈。 劉翠娥一直在進進出出,似乎心神不寧的樣子,總是靜不下來。錦棠看在眼里,倒也不說什么。老爹開的是典當(dāng)行,劉翠娥對于銀錢自然有格外的敏銳。 老爹死了,三兄弟雖說暫時不會分家,但今兒來吊唁的人都是帶著銀子的,管帳的哪個只要稍微撈點兒,就是一抹子,更何況棺木,酒宴,招待人的一套全是現(xiàn)備,這一出一進,又能余下很多銀子來。 上輩子分家的時候,齊梅翻出一大筆的外債來,陳淮安因為陳杭的死,擔(dān)下債務(wù),凈身出戶,過起了苦日子。 劉翠娥和陳嘉利雖說過的清貧,但有家有業(yè),劉翠娥還如愿心償有了孩子,比之陳淮安倆口子,算得上家業(yè)齊全了。不過陳嘉利和劉翠娥為人都很不錯,時不時的,就會接濟錦棠和陳淮安一點兒。 所以,錦棠便瞧見劉翠娥心神不寧,也不會說什么。畢竟就算分家,也是由齊梅一手把持,兒子們誰背債誰得實惠,也是她說了算。劉翠娥和陳嘉利,也不過倆個任齊梅擺布的傻子而已。 寒冬臘月的,守靈可是個清苦活兒,為了表示孝子們的孝意,前來管事的總理把炭盆子都給撤了,穿堂風(fēng)冷嗖嗖的靈位前,就只有一盞明明滅滅的清油燈。 這清油燈,是陳杭的引路燈,要引著他往奈何橋去,萬一滅了,他就走失入惡道,成個惡鬼了。 錦棠的腿下雖說是稻草,但稻草下面,陳淮安找了件自己的翻毛羊皮襖出來墊著,倒是隔絕了寒氣,就是腿面上冷的厲害。 “我爹的縣令,真是拿二嫂換來的?”陳嘉雨寒著一張臉,在枯草從中撥拉半晌,將自己腿下所墊的另一塊羊皮襖抽了出來,覆在了錦棠的膝蓋上。 作者有話要說: 設(shè)定里,應(yīng)該是叫馮愛蓮,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后來就變成了黃愛蓮,大概是,黃愛蓮更順口吧。2333,所以,馮家一派,從此都得姓黃了,不論怎么說,黃這個姓,聽著就闊氣不是。 所以,外室姓黃,但是我不記得前面哪一章提過,有好心讀者指一下,我回去改正,把馮改成黃。 以及,外室是個傳說,外室無處不在,2333,但她離出來還有些距離。 以及以及,黃愛蓮要酒肆,并非女配強勢插入,就算上輩子,齊梅要酒肆,也是因為黃愛蓮的授意,她要酒肆,是因為其商業(yè)版圖上的需要,真的不是為了出來刷存在感哈。 第41章 口舌生津 顯然前天夜里陳杭吵吵,在兒子們面前把什么都兜出來了。 但是齊梅什么都不會說的,畢竟拿兒媳婦賄官,真抖出來,陳杭死了都沒個好名聲,要叫人戳脊梁骨。此時她特地壓下事情,靜悄悄的辦喪事,便是打算用陳杭的死,把一切抹過去了。 錦棠見陳嘉雨一雙善善柔柔的鹿眼中微浮著淚花兒,不可置信但又無比痛苦的望著自己,輕輕唔了一聲,柔聲道:“嘉雨,都過去了,咱們就不提,不追究,不說它。只是苦了爹,最終沒能做到縣令?!?/br> 陳嘉雨忽而輕嗤了聲笑,語聲卻極為苦澀:“父親曾說,不要去貪圖便宜走捷徑,因為每一條捷徑,惡鬼都悄悄在上面標注好了價格,而哪個價格,是我們所償還不起的?!?/br> 陳杭用這樣的諄諄良言教導(dǎo)著兒子,自己背地里卻拿兒媳婦換官作。便死了,兒子也不敬他,陳嘉雨傷心的,只是自己視之為偶像的,父親這座高山的崩塌罷了。 錦棠忽而一個念頭,嘉雨上輩子哪本手記拋開不論,他其實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陳杭的人品,受不了自己敬仰的父親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才會絕決跑河的? 她于是柔聲勸道:“凡人總有自己的無奈,你如今已經(jīng)不是個孩子,是個大人了,讀書進取,你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別的任何人?!?/br> “你真的覺得我長大呢?”陳嘉雨兩只深陷在眉骨下,幾欲脫眶的眼中忽而泛出神彩來,隔著一盞油燈,定定望著錦棠。 這孩子生的就跟只小鹿似的,面無表情,但是喉結(jié)不停的上下而動著。唇上一圈絨毛,其形容就像一只褪去雛毛,正在換毛的幼鹿一般。 錦棠抵不過他這熱烈的雙眼,忽而心中一陣狂跳,心說他不會真的是為了我才跳的河吧,我又有什么好,叫這孩子要舍了自己這樣珍貴的一條命去。 她剛別過臉,便見劉翠娥走了進來。 隨即,嘉雨臉上的笑容頓時抹去,錦棠也別過了頭,倆人就什么都不說了。 “如此冷的天兒,廚房里今兒做的排骨大燴菜湯,真真兒的香,也不知道誰能給咱們端一碗去。”劉翠娥拉過錦棠一只手貪著她手上的暖意:“便我不餓,錦棠也餓了吧?!?/br> 陳嘉雨還在撥燈,錦棠笑道:“我去吧?!?/br> 渭河縣人的喪事辦的是流水席,這種流水席其實也就一碗燴菜,并一人一只大白饃,但燴菜這東西,平日里專門做一碗,費的油多rou多菜也多,無論再好的廚子,花了同樣的力氣,做出來味道也一般的很。 宴席上就不同了。 排骨皆是先焯去血水,用油炸熟備用。雞蛋攤成金黃色的蛋片兒,切成菱形的花片子備用,另有干黃花菜,厚實筋道的本地木耳,并精rou馬蹄丸子,以及渭河縣特產(chǎn)的紅薯細粉,還有泡發(fā)了的野蘑菇。 各樣子配菜一盆盆的備著,只待客人一來,一起往燉著一只大公雞調(diào)鮮的高湯里一煮,熱騰騰的一碗,配上一只白饃,每一筷子都能吃出花樣兒來,便那碗湯,也是無比的鮮。 錦棠進了廚房,是陳家大房陳全家的大兒媳婦周碧枝在主廚。 一口伸臂都摟不圓的敞口大鐵鍋,下面柴火旺燃,周碧枝手里掄著一柄三尺長,碗口寬的大銅勺子,正在攪著一鍋才煮到翻滾的新鮮燴菜。 花椒八角的底味厚重,葷油濃而不膩,再扔一把野蘑菇提出鮮氣來,出鍋時才扔上香蔥鮮蒜,瞬間辣意熏然,所有復(fù)雜的香氣聚在一處,光聞著人都要口舌生津的。 錦棠于這個任勞任怨的大嫂,倒是格外的親戀,摟上她的腰,一股子的熱氣。 “辛苦壞了吧?!敝鼙讨Φ溃骸斑@冬日里守靈,可不比這熱活又熱鬧的廚房,是個辛苦活兒,要不要吃碗熱湯?” 錦棠連連點頭:“給我多舀幾塊排骨,我要吃rou,多多的rou。” 昨夜她吃了酒,大約形態(tài)有些不好。 不過陳淮安并沒有把她怎么樣。不過也是她大驚小怪,陳淮安曾經(jīng)十幾個妾侍排成行的,她在他眼里,早已經(jīng)不新鮮了。 既如此,錦棠好吃點酒,或者酒糟。不比在娘家吃了要挨葛牙妹的打,反而是在陳淮安身邊吃,最安全。 只是昨夜也不知怎么鬧的,她早晨起來唇是腫的,喉是干的,似乎像是著涼了,混身都不得勁兒,就是想吃rou,尤其是炸酥又燉爛的排骨。 周碧枝隨即就從各類排骨丸子雞蛋片兒翻滾的鍋里舀了幾大碗出來給她,給她的一碗,確實堆了半碗排骨。 恰恰錦棠端著碗出了廚房,便見熙熙攘攘的,門外忽而涌進一大群人來。 為首的恰是昨日就該辭任的縣令張準,而陪同著的,是臨時接任縣令一職的張其昌,倆位大人一左一右進了門,孫福海就跟在身后。 “陳淮安,前日你大鬧縣衙,接著又咆哮晉江酒樓,以致于生生氣死生父,本縣令昨日接到縣中人的舉報,今日順帶吊唁,也是通知你一聲,從今兒起,我要上奏陜西提學(xué)御史,革你的秀才功名,從此,你就不是秀才了?!?/br> 要說上輩子,便個秀才也沒什么,這輩子陳淮安是夾起了狼尾巴,打算要科舉致仕的,一聽他因為氣死生父,功名都要沒了,那他的前途,也就止了。 錦棠都愣在屋檐下,要看陳淮安該怎么辦。 陳淮安上前一步,抱拳笑道:“張大人這話怎生說的,我父親分明是督促我兄弟幾個的學(xué)業(yè)太累,中風(fēng)而亡,怎能說是叫我氣死的,這個罪,我可當(dāng)不起。” 恰就在這時,牛皮糖一般總是纏著陳淮安不放的孫福海湊了上來,指著他的鼻子道:“便你這秀才的功名,也是你爹賄賂考官,走后門弄回來的,你壓根就是個大字不識,只知耍拳的匪貨,當(dāng)我們一縣的人都是傻子還是怎的?” 確實,陳淮安的秀才身份是陳杭塞了銀子,讓考官給放過的,要追究起來,縣令上奏一聲,他這功名就能革除。而且有了這個污名,他這輩子都甭想再考科舉了。 齊梅就在窗戶里看著,給何媽遞了個眼色,何媽適時的,就從窗戶里追了一句:“縣公老爺,我家二爺?shù)囊粋€秀才身份,可花了我家足足一千兩銀子,革不得啊?!?/br> 不孝乃是大罪,氣死長輩,更是天理難容,更何況功名還是花銀子買來的,不過轉(zhuǎn)眼之間,陳淮安就成了眾矢之的。 錦棠一顆心都懸提了起來,上輩子幾度日子不好過,若非錦棠哭著,拿刀架在脖子上堵著,陳淮安就跟著騾駒去做匪了,要真落入匪道,這輩子他永無出仕的可能,更何況考科舉,做官。 畢竟匪,可是朝廷最忌的角色。 而在錦棠的印象中,陳淮安認識的字雖多,但是個連篇完整的《三字經(jīng)》都背不下來的人。 “雖說晚輩確實愛吃點子酒,但早已戒酒多時,至于花錢買功名,張大人得相信朝廷的科舉制度,真要是一千兩能買一個秀才身份回來,寒門學(xué)子,又豈有再進階時?” 這一句反問,倒是把前任和繼任,兩位縣令都給問住了。 公然承認秀才的功名可以買,于陳淮安來說,不過是革掉功名而已,但于朝廷來說,卻是能夠撼動信譽基石的。 一個男人,只要打算好了這輩子是要考功名,像陳杭一樣,他這輩子就沒有別的生計來源,所靠的,就只有考舉致仕之后的收入,秦州府多少儒生,聽到這樣的話,豈不寒心,會不會突然暴動,要真亂起來,朝廷徹查,也許整座州府要抓多少人。 所以,身為官員,這話可不敢亂說。 因陳淮安一句提醒,縣令張準突然就閉嘴了,因為他意識到,自己這話說的不妥。 但氣死長輩可是個重罪,要真能查實是他氣死了陳杭,慢說功名,今天就得下大獄。 孫福海一臉陰鷙的笑,心說今兒必得要讓你陳淮安身敗名裂才行。 “昨夜安排的功課怎么樣了?”就在這時,門外忽而走進來個男子,白麻棉直裰,外罩玄色狐裘披風(fēng),走至陳淮安面前,清瘦肅穆的臉,嚴厲的語調(diào),居然是竹山書院的山正,康維楨。 康維楨曾是北直御史,一桿子細筆攪動過乾坤,一紙狀書連上去,連戶部尚書都給擼掉過的,雖說如今不過一個山正,到底其氣度與人不同,巡過全場,所有人都啞了聲息。 陳淮安立刻道:“先生布置的功課,學(xué)生已經(jīng)全做完了。” 康維楨給兩位縣令見過禮,進門拈了柱香,出來站到臺階上,巡過全場,道:“陳老先生確實是為了三個兒子cao碎了心,也是怪我,昨兒給淮安安排的功課有些多,怕是陳老先生cao心兒子的學(xué)業(yè),一口氣就喘不上來了?!?/br> 這算是簡接的,就把陳淮安氣死陳杭的過失,攬到了自己身上。 隨即,他又道:“淮安,把《孟子》全篇背來,于我聽?!?/br> 整個渭河縣的風(fēng)流酒家,浪蕩子陳淮安于庭院之中,靈棚之下低眉笑了笑,道:“也好,恰也是慰我父在天之靈,叫他不必再為我的學(xué)業(yè)cao心?!?/br> 說著,他居然真的就當(dāng)著兩任縣令,一院子賓客的面,言辭朗朗,背起了《孟子》通篇。 初時,賓客們也不過聽聽而已,隨著陳淮安背的越來越長,有人找來了一本《孟子》,翻開書頁對照著,逐字逐句,陳淮安或者也會略略皺眉,但也不過思忖片刻,就能隨即背頌出來。 言辭猶如流水一般朗朗而吐,他瞧起來高大,挺撥,寬肩闊背,眼神無比的堅毅。儒生之中,難得有他如此堅毅闊朗,仿如松柏一般的外貌。 《孟子》是四書中最長的一本,寒窗苦讀,于儒生們來說,背頌圣賢經(jīng)典是必須的,但別的書都好說,唯獨孟子,通篇整整三萬四千六百八十五字。 一本三萬多字的《孟子》,一夜之間,吃醉了酒的妻子還在床上呻吟,他一只手還得安撫妻子,一只手捧著書,好吧,只有一只眼睛瞧著書本,居然真就把本《孟子》給背下來了。 錦棠昨晚半醉半醒,也知道自己沒管住嘴,吃了酒糟怕是又壞了事,但她有個好處,就是自己醉后做了什么,從來都不知道。 想當(dāng)然的,每次都以為是陳淮安在欺負自己,而她哪種媚浪樣子,于陳淮安來說,恰好似餓狗遇著了骨頭,入髓之香,兩廂情愿,所以從不曾戳穿過。 錦棠瞧陳淮安如此信手拈來,莫名有幾分欣慰,無論如何,他能放下rou欲,專心至致于學(xué)業(yè),這輩子應(yīng)當(dāng)就不會在三十歲的正當(dāng)年時,于朝斗的漩渦之中中途折戟,死于非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