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他向來都是很好看的。 但這樣的好看卻比地上的血,和那些偷聽到的冷酷的話語更為刺痛聞景的眼睛。 “為什么……”聞景顫聲道,“為什么要做這樣的事……” 他心中的大師兄,又厲害又好看又溫柔,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雖然有些時候在某些事上會顯得有些冷漠,但……但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個視人命如草芥,殺人如麻,輕易就能斷送別人性命的人……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 他那么憧憬那么喜歡的人,怎么會是這樣的? “為什么……告訴我啊!”聞景喊道,“告訴我??!大師兄!你跟我說話啊!” 什么都好,什么都可以。 無論是什么理由,什么辯解,他都可以接受的。 因為他……他那么相信他的大師兄……那么喜歡他。 “小師弟?!标懶逎尚χ?,明白這應(yīng)當(dāng)是他最后一次這樣喚聞景了,“還記得我白天同你說的話嗎?” 聞景愣了愣,想到了那個“故事”,眼中閃出了期冀的光。 但下一刻,陸修澤就將這樣的光打碎了:“蜉蝣之于人類,如同塵埃,即便他們生生死死,死而復(fù)生,又有多少人知道,多少人關(guān)心呢?同理而論,這些人的生生死死,小師弟覺得我會在意嗎?” 聞景心中痛得幾乎無法呼吸,聲音梗了梗,喊道:“可是他們是人?。∷麄兪悄愕耐灏熜?!你怎么能這樣毫無理由就斷送他們的性命?!” “同族?”陸修澤一直掛在臉上的微笑終于變成了大笑。 同族? 同族?! 多么可笑??! 陸修澤幾乎停不住自己的笑。終于,他望著聞景受傷又憤怒的表情,驀然開口,聲音繾綣:“阿景,你是喜歡我的吧?!?/br> 聞景怔住了,沒想到陸修澤竟然會在這個時候毫無征兆地說起這件事,一時竟回不過神來。 而陸修澤也沒有想聽到聞景的回復(fù),而是自顧自地說道:“每一次你都是這么對我說的……‘我喜歡大師兄’‘我最喜歡大師兄了’,可是,阿景,我問你——” 陸修澤露出一個掩飾不住的惡意的笑來:“你喜歡我什么呢?” 陸修澤漫步走向了聞景,即便他身后就是恐怖和血腥,但他依然走得出塵而高潔,就好像他方才并非是用殘酷的手段殺了兩個修士,而是拂去了衣袖上的塵埃。 “你喜歡我什么呢?” 陸修澤在聞景面前半跪下去,用手捧起了聞景的臉,愛憐而輕柔地擦去了他臉上的淚痕,溫柔如同往昔,更甚往昔。 “你了解我什么呢?你知道我的過往嗎?你知道我的出身嗎?你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嗎?你知道我笑的時候心里都在想什么嗎?” 他明明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知道,為什么總是能用那么理所當(dāng)然的語氣說著喜歡? “你什么都不知道?!标懶逎捎脺厝岬恼Z調(diào)下了殘酷的定論,“所以你喜歡的從來都不是我,而是你心里幻想出來的那個人?!?/br> “但那個人,不是我?!?/br> ——是假的。 “那都是假的……” ——所以…… “你該醒來了,小師弟。” ——離開吧。 離開吧,就像以前的那些人一樣。 在陸修澤的一生中,總是在分別中渡過。 他生而記事,所以當(dāng)他明白幼時聽到的每一句話都是什么樣的涵義后,就越發(fā)不解,越發(fā)痛楚。 但當(dāng)?shù)诙畏謩e到來,當(dāng)那痛楚達到一個臨界點后,他就再也不會感到痛了。 他用火將一切葬送,離群索居,與野獸為伍。 在被貫日真君撿回擇日宗后,他看了許許多多的書,但卻依然有許許多多無法明白的地方,就像是那些毫無預(yù)兆的不幸,和毫無預(yù)兆的分別。 很多人習(xí)慣將它們歸為天意弄人?但陸修澤覺得,如果一定要將它們定義,他大概會用緣分來形容。 相聚和得到是緣分,分別和失去則是緣分已盡。 ——這樣的話,就算失去了,也能告訴自己曾經(jīng)得到過。 他曾經(jīng)得到過。 ——一些他喜歡、卻不會屬于他的東西。 而現(xiàn)在,緣分已盡。 陸修澤輕笑一聲,起身就要離開,但他的手卻在轉(zhuǎn)身的那一瞬間被驀然抓住了。 他低頭,只見聞景不知道什么時候淚流滿面,用痛苦又憤怒的眼神看著他,咬牙道:“你太過分了……” 陸修澤輕笑:“哦?” “你怎么能……”怎么能說出這么殘酷的話,怎么能這么漫不經(jīng)心地扭曲別人的心意,否定別人的喜歡?聞景哽咽道,“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大師兄??!” 什么假的……什么叫他喜歡的都是那個虛假的幻象? 難道那十年里同他相處的人不是大師兄嗎?難道每一次耐心為他解答疑惑的人不是大師兄嗎?難道那個會因為他做錯事而責(zé)罰他、會因他被責(zé)罰太過又心疼他、會關(guān)心他、會記得他的生辰、會因為他的一句話而特意從山下為他帶小食的大師兄都是假的嗎?! 怎么可能? 他那么喜歡的大師兄,怎么可能是假的?! 他的喜歡,怎么可能是假的? 為什么一句“假的”就要將一切統(tǒng)統(tǒng)否定,為什么一句“假的”就可以將一切都解釋…… “那就告訴我吧,大師兄。”聞景抓住了陸修澤的衣襟,執(zhí)拗道,“你說我不了解你的過往,不了解你的想法,不知道你的出身……那么就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告訴我吧!”不管是什么他都會信,不論有多長他都會聽。 “我會一直聽著的。”也會一直喜歡著大師兄??! 陸修澤看著聞景近在咫尺的臉,看著他明明咬牙想要忍住不哭,卻還是哭得一塌糊涂的臉,心中那古怪的情緒越發(fā)翻騰。 ——真是個好孩子。 陸修澤再一次這樣想著。 陸修澤也知道,如果他在這里改口,編造出一個完美的解釋和故事來,那么他就可以繼續(xù)跟這個他喜歡的好孩子相處下去。 但莫名的情緒制止了陸修澤這樣做,甚至讓他迫不及待地在這個好孩子面前露出他惡意尖刻的本性,想要嚇住面前的人,或者狠狠傷害他,讓他知難而退,再也不要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也再也不要為他哭了。 陸修澤輕笑道:“看來你了解的還是不夠深刻啊,阿景?!?/br> 陸修澤抬手掐了個劍訣,于是原本被拋棄在殿中的長劍驀然飛了起來,以驚雷之勢在大殿內(nèi)劃過一道圓弧,在聞景的面前將那偷偷準備溜走的周侍郎一劍梟首,這才不緊不慢地飛到了殿外的陸修澤身旁。 聞景瞳孔緊縮,呼吸在這一刻都要凝滯。 陸修澤含笑握住劍柄,將劍塞進了聞景的手里,俯身在聞景耳畔道:“阿景,來吧?!?/br> “現(xiàn)在殿里可只剩最后一個人了,你想要保護他的,是不是?” “那就拿起劍來,打敗我?!?/br> “除非你能打敗我,否則,我就殺了他。” 這時,被嚇蒙的淮建王也在這一句話中回過神來,慘嚎起來:“救我!救我!快救我??!我是豫國的淮建王,我是豫國國主的親弟弟!你如果救了我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聞景顫抖起來,幾乎握不住手中的劍,但陸修澤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讓他牢牢地握住手中的劍。 “要記住,如果不抱著殺了我的決心,是保護不了他的。” 陸修澤向后退了兩步,同聞景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的心在這里,別忘了?!?/br> “出劍吧。” 第23章 中定(八) 夜色如墨,星光晦暗。 夜風(fēng)不知什么時候起來了,從遠遠的地方刮了過來,帶著沉悶不安的氣息。 這氣息吹過了整個中定府,但卻只有寥寥幾人能夠察覺,而這幾人中,又數(shù)葉靈書最為敏銳。 葉靈書出身名門,拜得名師,自身又天資卓絕,相當(dāng)契合隱云宗的法門,因此對天地靈氣的感知,遠不是長寧宮和曲水宮兩個空有修為,但卻從野路子上來的修士能比的。 葉靈書心中不安,下意識地在中定府中轉(zhuǎn)了一圈,想要同聞景匯合,然而一整圈下來,卻是連聞景的影子都沒有見著。 ——是在那里嗎?那個不安的氣息傳過來的地方? 葉靈書迅速鎖定了氣息傳來的位置,在另兩個修士全然沒有察覺到的時候,就直奔白眉山而去。 白眉山上。 劍光如虹,卷起冷風(fēng)如刀。 周遭的一切都在這樣的狂風(fēng)下亂舞,幾乎要形成風(fēng)暴,然而被這劍光所指著的人,卻是游刃有余,腳步游走間,輕而易舉就閃躲掉了聞景的攻擊。 “太脆弱了?!标懶逎蓪⑹直吃谏砗?,腳下每一次輕點,他的身形都會輕飄飄地向后飛開,他盯著聞景的臉,甚至沒有回擊,淡淡道,“這么脆弱的劍,你真的有保護別人的決心嗎?” 此刻的聞景依然是滿臉的淚痕,但他已經(jīng)沒有再哭了。他拿劍的手雖然還在顫抖,但已經(jīng)不會再松開了,他的眼里仍然沒有殺意,但卻不會在躲閃了。 聞景終于長大了——就在他拿劍指向陸修澤的那一刻。 陸修澤心里其實是舍不得的。 舍不得那個會全心全意信任他、喜歡他的小混蛋。 但陸修澤卻知道,那個可愛的小混蛋的消失是必然的。 道不同,不相為謀。 世上道有萬千,但聞景所走的道,卻赫然是“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