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聞景說走就走。 淮建王府……是這邊吧? 然而聞景不知道的是,此時的淮建王府中,卻并沒有主人在家。 天黑之時,淮建王和周侍郎一同離開了王府,去往了沒人知道的地方,也沒有告訴婢仆他們什么時候會回來。 王府的下人們并沒有擔憂,因為淮建王并非是第一次在外留宿,而且他們相信淮建王在中定府是極為安全的,畢竟絕不會有不長眼的人惹到官家的親弟弟頭上。再加上淮建王還在城外供奉著兩位仙師,若是出了什么事,仙師定然會救下王爺?shù)摹?/br> 這世上,難道還有凡人打得過仙師嗎? 是的,凡人自然是打不過仙師的。 但若那人也是“仙師”呢? 所以,王府的下人們并不知道,在城外供奉著仙師的七星廟中,淮建王和周侍郎被拋在一角,生死不知,而那兩位仿若謫仙清高出塵的“仙師”,卻在黑暗中哆嗦著趴伏在一人腳下,眼里全是對死亡和對來者的恐懼。 “真是讓我失望。” 黑暗中,唯一一個站著的人開口了。他的聲音響起,溫柔如同友人的叮囑,聽的人卻像是見著了惡鬼,哆嗦得越發(fā)厲害了。 “我還以為能見到我想見的人,沒想到他們口中的‘仙師’,竟是你們?!?/br> 來人一笑,黯淡的星光從窗外漏下,映出了來人含著煞氣的眉眼,語意森冷。 “我很失望。” 第21章 中定(六) 陸修澤并不以為自己能在這里見到玄清道人。 玄清道人其人,修為平平,光是在金丹期就蹉跎了百年,真要論起來,怕還是打不過陸修澤的。這樣的人,雖然長袖善舞交友廣闊,但只憑他資質(zhì)平庸這一點,便是放在小宗門里,也算不上什么重要人物。然而事實上,玄清道人又偏偏身份貴重,于凡間時是西圾國現(xiàn)任國主的叔祖,在修士間則是丹玄宗上任宗主的義子、如今丹玄宗的長老。 有這樣的貴重身份,玄清道人又怎么自降身價,出現(xiàn)在一個想要巴結(jié)他的人面前? 但陸修澤以為,以淮建王那神秘模樣,就算他見不到玄清道人,也是能見到他的弟子、兒子,或任何一個同他相關的人物的。 ——出現(xiàn)的是誰都沒有關系,只要是同玄清真人相關的人,就可以了。 只要能有一個與玄清道人親近的人出現(xiàn)在陸修澤面前,就足夠了。 但最后出現(xiàn)的,卻是這兩人——淮建王找來替他向玄清真人賀壽的嘍啰。 “我很失望?!?/br> 陸修澤真的——非常非常失望。 陸修澤嘆息回身,黑色的火焰在這一瞬間落在地上離他最近的中年修士身上,以那修士的血rou為食,極塊地蔓延開來。 中年修士駭極,身上靈氣狂涌,手上術(shù)法迭出,想要熄滅這古怪至極的黑火,然而他使盡渾身解數(shù),卻沒有辦法阻止黑火分毫,最后甚至想要用出最后手段,魂魄離體,好讓自己可以棄rou身而去。然而這黑火到底太過古怪,竟是連他的魂魄都生生困住,叫他脫開不得,只得在地上哀嚎打滾,眼睜睜看著自己被一寸寸燒成灰燼! 一旁的年輕修士看得這一幕,不由得心驚rou跳,在中年修士打滾嚎叫時甚至還忍不住連滾帶爬地往旁邊挪開些許,唯恐這古怪又恐怖的火焰黏在他的身上。但更古怪的是,這火焰竟真的像是長了眼睛似的,就算中年修士滾遍了大殿,甚至蹭上了角落里的淮建王和周侍郎,但那黑火除了中年修士,竟是誰也不燒! 發(fā)覺這一點后,年輕修士越發(fā)覺得陸修澤深不可測,任自己怕得抖如篩糠,汗如雨下,也不敢在陸修澤背后有絲毫妄動。 陸修澤視中年修士為嘍啰,然而在年輕修士的眼中,半步金丹的中年修士完全是前輩高人般的存在。這樣的中年修士都在陸修澤面前不堪一擊,他又算得上什么呢? 年輕修士越想越是叫苦,越想越是惶然,不由得便將所有的怒氣都遷至了淮建王和周侍郎的頭上——若非是他們無能,怎么會想要向玄清真人獻媚,又怎么會將他們拖進這渾水?!若非是他們愚蠢,在玄清真人的敵人面前大放厥詞,這個煞神又怎么會找到這里?他的前輩又怎么會死?! 如果不是時機不對,年輕修士簡直想要將淮建王和周侍郎千刀萬剮,方泄心頭之恨。 陸修澤卻對年輕修士此刻心中的恐慌懼怕沒有絲毫興趣,只望著窗外的黯淡天光,怔怔出神,也不知道在想著什么,直到中年修士燒得只余一絲灰燼后,這才望向那個汗流如漿的年輕人,用自己帶著溫柔笑意的聲音道:“這位道友,你可介意告訴我你們?yōu)樾宓廊藴蕚涞膲鄱Y是什么嗎?” 聞景循著自己的記憶,來到了淮建王府。 他來的悄無聲息,縱使前幾日的他才堪堪晉入筑基,到了這時,他就已將自身的靈力運轉(zhuǎn)如意,用法堪稱登峰造極,就連葉靈書也挑剔不了什么,是以他已經(jīng)來到了有修士坐鎮(zhèn)的曲水宮旁、也是淮建王府前時,他也沒有驚動任何一個人。 然而叫聞景奇怪的是,在這夜半三更里,淮建王府的主人卻并不在家。 原本只是沒事找事地過來看一眼的聞景,徹底被勾起了興趣。 他既不像淮建王府的婢仆那樣,對供奉著兩位仙師的淮建王抱著極大的信心,也不像聞家的主事人們,對淮建王抱著十分的不耐。 他只是對這件事有些純粹的興趣罷了。 于是聞景遠離了有修士坐鎮(zhèn)的曲水宮,也不靠近有國師駐守的長寧宮,而是來到中定府城郊一片空地處,隨手找了根樹枝就開始在地上寫寫畫畫。 在擇日宗,弟子的功課共有六門,即“法、術(shù)、符、丹、陣、卜”。除了“法”和“術(shù)”是擇日宗弟子必修課之外,其他四門里,大部分弟子也只是擇其一門修習,唯有陸修澤,修習了所有功課,并還在這六門上都頗有造詣。 在擇日宗的十年里,聞景所有的知識都是由陸修澤來教導的。聞景是個讓所有老師歡喜又害怕的學生,因為聞景實在太過聰明,就算是一本厚重晦澀的《經(jīng)注》,聞景也只要三月就能將它囫圇吞下,甚至還能提出無數(shù)個千奇百怪的問題,讓老師都疲于招架不出半年就被聞景掏空自己所學,心甘情愿地自請離去。 而陸修澤教導這樣的聞景足足十年,一直游刃有余,沒有半點勉強,甚至還會讓聞景不時升起“這么厲害的大師兄真的是人嗎”的嘀咕,也難怪聞景在葉靈書面前對自己的大師兄推崇萬分。 而陸修澤修習了六門,自小好強自認聰穎的聞景又怎么能落下?是以聞景此時雖然只不過筑基期,但在卜算這門上,卻也是似模似樣。 卜之一門,演天地運數(shù),小則斷人吉兇,趨利避害,大則改天換地,逆轉(zhuǎn)生死。 聞景雖然沒有改天換地的能力,但為淮建王卜上一卦,算算吉兇,找找位置還是不成問題的。 因手上沒有適用的工具,于是聞景干脆學以致用,將一個初級陣法稍作刪改后,就拿來當羅盤使了。 推算片刻后,聞景發(fā)現(xiàn),淮建王現(xiàn)在所在的位置,是西首山不遠處的白眉山上,而那卦象也是奇怪的很,竟是大兇大吉之兆! 這樣奇怪的卦象,聞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而在聞景突發(fā)奇想,為周侍郎算了一卦后,發(fā)現(xiàn)周侍郎的卦象竟同淮建王是一模一樣的。 聞景心下又是好奇又是凝重,也不敢托大,拿出了離開擇日宗時,匪鏡師伯送予他的見面禮,也就是丟給他的玉佩,無瑕玉。 無瑕玉看似尋常,但開啟后卻能使佩戴的人瞞天過海,不會被靈寂期以下的修士發(fā)現(xiàn),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持續(xù)時間無法持久了。 然而這對于筑基期的聞景來說,已經(jīng)是十分好用的法器了,于是聞景趕到了白首山下,打開了無瑕玉上的法陣,走了進入。 白首山上,七星廟中,陸修澤聽年輕修士一番顛三倒四后,終于聽明白了他的話,面色微訝,道:“你說,你們準備的禮物,是一個人?” 年輕修士唯恐陸修澤以為自己在糊弄他,忙不迭解釋道:“前輩有所不知,這女子并非一般人,而是我們搜羅了大半琨洲才找出來的絕色女子,更難得可貴的是,她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乃是天生的……”修士含糊了一下,繼續(xù)道,“玄清道長身為丹玄宗之人,體內(nèi)丹火余燼定然十分旺盛,此女體質(zhì)正與玄清道長契合,于玄清道長的修煉大有裨益??!” 陸修澤似笑非笑:“你們這么大的動作,就是送玄清一個爐鼎?” 年輕修士到底面皮薄,被這樣一擠兌便面紅耳赤,道:“這……這哪里是什么爐鼎?我們只是將這女子獻予玄清道長為妾罷了,哪里是……是爐鼎呢?再者說,這女子能成為金丹長老的妾室,是她的造化,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她自己對此也是十分高興的……我們是萬萬沒有強迫于她的!” 是非如何,陸修澤和年輕修士都心中有數(shù),年輕修士自欺欺人,陸修澤則全不關心,只道:“就是這樣?” 年輕修士猶猶豫豫點頭。 陸修澤粲然一笑:“多謝道友相告。” 年輕修士眼睛一亮,以為自己能夠逃得生天,卻不料陸修澤繼續(xù)道:“作為報答,我定會讓道友死得毫無痛楚。” 年輕修士睜大眼,還未來得及感到驚駭,便見一道寒芒如驚雷閃過,而后,年輕修士眼中的世界就飛轉(zhuǎn)起來,直到他看到自己那具無頭尸身倒下,這才明白飛轉(zhuǎn)起來的不是世界,而是他的頭。 但這,就是年輕修士最后的思緒了。 年輕修士的尸體撲倒在地,鮮血狂涌,沒一會兒就將地面濕透,頭顱則咕嚕嚕滾去了陸修澤并不注意的角落。 陸修澤手中長劍一振,將不染纖塵的劍刃遞到眼前,微微皺眉,搖頭松手。 “太臟了?!?/br> 強者的血才有留念的價值,弱者的血不過是臟污的紅水。 長劍鐺啷落地,刺耳的聲音將角落淮建王喚醒。 淮建王迷迷糊糊伸手一摸,將附近一個圓溜溜的東西拿到眼前一瞧。 “?。。。 ?/br> 淮建王慘叫出聲,將手里的人頭一丟,落在了剛醒過來的周侍郎懷中,于是周侍郎也驚叫起來。 刺耳的聲音在白首山上傳出很遠很遠,陸修澤漠然搖頭。 “若你們一直睡著就好了。”這樣的話,陸修澤也懶得多殺,但…… “怪你們時運不濟吧?!?/br> 陸修澤抬手,下一刻掌風卻如山海沖向了殿外:“誰?!” 一個rou眼無法看到的光罩如泡沫破碎,一個人從里頭跌了出來,露出了熟悉的臉,還有他臉上不熟悉的表情。 陸修澤怔了怔:“……阿景?” 聞景跌在地上,仰頭看他,半晌后,露出一個像是哭一樣的笑,道:“大師兄……” 第22章 中定(七) 這是陸修澤從未想到過的情況……不,應該說,陸修澤從沒有想到這一幕竟來得這樣快。 雖然從一開,陸修澤就知道他們之間早晚會有分道揚鑣的一天,但隨著時間推移,陸修澤卻開始希望,他們的分別能發(fā)生在悄無聲息之間,這樣一來,就算聞景再如何不愿、傷心、不可置信……他都不會看到了。 不會看到,就不會在意,不會掛心,而待到下次再見的時候,應當是許多許多年以后,到了那時,無論是什么,怕都是被時間磨平了。 這樣一來,他大概也能從那些古怪的情緒中擺脫了吧? ——可是這一刻還是來了,在誰都沒有預料的時候。 聞景看到了多少? 聞景聽到了多少? 陸修澤有一瞬間竟被聞景臉上的表情刺痛了眼,微微躲閃了目光。 陸修澤沉默了下去,聞景卻沒有。 他懷著最后一分希望,用顫抖又帶著期冀的聲音道:“大師兄?” 陸修澤微頓,將目光回轉(zhuǎn)過來,對上了聞景的眼睛,心中有些微的發(fā)悶,但更多的卻是困惑。 ——他在期待著什么呢? ——他想要聽到什么解釋?想要聽到什么辯白? 但事實擺在眼前,大殿內(nèi)的血腥還未散去,聞景什么都聽到了,什么都看到了,可他為什么還在看他,還在等著他的解釋? 聞景還想要如何呢?就算自欺欺人,也想要將那個完美的大師兄的形象拼湊回去嗎? 星光映在地面上冰冷的劍刃,然后折進了陸修澤的眼中。 他笑了起來。 陸修澤笑得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