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節(jié)
二人婚事霍錚已然應(yīng)允,只等戰(zhàn)事一定就給他們完婚,但這戰(zhàn)事何時結(jié)束,誰也不知。 “戰(zhàn)事未完,婚期都難定,有什么好商量的?!彼嫫鹗滞笊媳P的血琥珀,露出略顯青稚的表情。 如今也只有在他面前,她還能露出這樣的表情來。 “為什么不好商量?若是我們能回去成親,就意味著東海戰(zhàn)事結(jié)束。小梨兒,這是種期待,難道你不想?”他太了解她,不愿與她論及沉重話題,所以才說起這事。 這段時間,她被各種事壓得喘不過氣,偏又是要強(qiáng)的個性,再多的苦都不肯輕言半句,縱是痛入骨髓,臉上還是笑的,所以……軍中兄弟許多人說她冷漠。 可從前,她并非如此。 她聽得笑起:“想啊,怎么不想。第一次著嫁衣,我看到你殺祁望;第二次著嫁衣,是場交易。我正等著這第三次呢?!?/br> 細(xì)想想,第一次要嫁東辭時,因為想叫祁望死心,她背著父母親人說要嫁他,其實心里是茫然的;第二與祁望交易,她得到隆重的婚禮,可心中到底沒有感情……只有這第三次,水到渠成,卻又好事多磨,倒叫她無比期待。 “你想要怎樣的婚禮?在哪里成親?成親后打算住哪里?嫁衣和鳳冠想要什么模樣的?新房想要我怎么布置?”他一連串拋了許多問題出來。 霍錦驍被問得暫時忘記煩心事,只蹙著眉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想要簡單的婚禮,回云谷成親吧,不過成親之后我還想到處走走,嫁衣和鳳冠隨意,新房……我要一張足夠大的床?!彼粭l一條地回答。 “足夠大的床?”他瞇了眼。 霍錦驍臉騰地發(fā)燙,馬上解釋:“我睡相不好,晚上翻身動靜大,該把……旁邊的人踹下床去……” 看到他探究的眼神,她的解釋只化成一句話:“你不是領(lǐng)教過,還問?” 東辭低聲笑了:“好,滿足你。床大也有床大的好處,怎么折騰都好。” “……”她覺得他肯定是曲解了她的意思。 ———— 翌日,霍錦驍帶著圣旨踏上前往半月灣的船。 兩邊商定后見面的方式,是祁望定的?;翦\驍先坐自己的船到半月灣,再改由漆琉的船接去見面之地。 所以確切的會面地點,霍錦驍亦不知曉。 船在海上航行約有五日便抵達(dá)半月灣。半月灣是個小島,以酷似弦月形狀的細(xì)白沙灘而得名。漆琉的船已經(jīng)在半月灣等候著,船不大,帆上的海神漆像卻十分醒目?;翦\驍將自己的船都留在半月灣,只帶著兩個隨從登上漆琉的船,往未知的地方駛?cè)ァ?/br> 第二日清晨,她就看到一處荒島,島外的水域澄澈非常,由深至淺的藍(lán)色直達(dá)海島岸邊,像最純粹的藍(lán)寶石。島的一側(cè)圍著許多戰(zhàn)船,都掛著漆琉的旗,只有面朝她的這一側(cè),孤零零停了艘不算大的船,離岸有些近,已經(jīng)下錨,此刻正隨波晃動。 崖邊海域水深不夠,她坐的船靠過去會擱淺,船上放下槳船,將她載往那艘船。 海水太清,清得能看到不遠(yuǎn)處的淺礁,霍錦驍?shù)倪\氣實在好,快到那艘船時看到有海龜緩緩游過。她在東海多年,知道東海有個傳說,遇見海龜就意味著會有好事發(fā)生,也許就是她所期待的好事吧…… 正看著海龜,船突然減速,她回過神,看到自己已到那艘船的附近。 有人趴在船舷上掰著干饅頭喂魚,海里浮上許多五顏六色的魚,聚在船下爭食,霍錦驍坐的這小船一靠近,那些魚就被驚得四散而逃。 “你每次都要壞我好事,就不能讓我稱心如意一回?”喂魚的人似笑非笑道。 她抬眼,駁道:“你如果做了好事,我就不壞?!?/br> 那人笑了,旁邊有人放下舷梯,他探出身來,朝她伸手:“上來?!?/br> 霍錦驍注意到,他披著黑色的毛皮大氅,她送他的那件。 “多謝?!庇昧σ焕氖郑芸炀屠鞯厣狭舜?。 “這身打扮……不錯,漂亮?!逼钔砷_手,退了兩步,上下打量她。 霍錦驍代表朝廷而來,自然也要按品大妝,以表身份,以示誠意,以彰國體,她穿的是郡主冠服——七瞿冠,青鞠衣,紅大衫,刺金云霞的深青霞帔…… 這還是她長這么大頭一次穿自己的冠服。 “草民祁望見過郡主?!彼溥^之后便雙手交握胸前,向她躬身行禮。 “三爺不必多禮?!彼焓址鏊?,他仍固執(zhí)地將禮行完。 她便借機(jī)打量他。大氅寬大,漆黑的毛皮油亮,在天青色背景下尤顯沉重。他臉頰削瘦許多,臉色不算好,但精神卻不錯,頭發(fā)也梳得整整齊齊,戴了紗帽束著玉冠,更是神采奕奕。 算算時間,兩人有三個多月未見。 “我以為你不愿意再見著我呢?!彼肫痣x開漆琉時他說過的話。 永不相見。 “我不想見的是景驍,不是大安的郡主?!逼钔⑿?,又問她,“你一個人就這么來了,不怕我扣下你做為人質(zhì)?” “當(dāng)初你肯放我出漆琉,今日便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再說我是朝廷派來的使臣,縱兩國交戰(zhàn),亦不斬來使呢?!彼叩剿磉?,見他捂著唇咳起,咳聲沉悶,便問他,“聽說你重傷,傷可好了?” 祁望咳得更厲害些,臉也浮起潮紅。 “無礙,死不掉就是福氣?!彼矄査澳隳??你的手臂?” “一樣,沒事了?!彼唵未鸬馈?/br> 祁望點點頭,做了個請的動作:“郡主,請入內(nèi)詳談?!?/br> 霍錦驍隨之望去,他所指之處是這船上唯一的艙房。這船很小,只有一間艙房,前后通透,艙房倒大。“多謝?!彼M首,跟著他慢慢進(jìn)了艙房。 ☆、壯志未酬 艙房東西不多, 陳設(shè)卻很舒適, 鋪著錦褥的羅漢榻,靠著窗的藤椅, 固定在墻上的多寶格,擺的都是藤蘿花草,另一側(cè)窗前卻是翹腳書案, 筆墨齊備, 上頭的書冊半攤,壓著底下寫了一半的紙。 霍錦驍站到書案前,低頭打量寫了一半的紙, 是他在臨的字帖。 “過來坐。”他招呼她坐到羅漢榻上,自己卻在艙里忙碌起來。 她轉(zhuǎn)頭一看,這人已將大氅脫下,露出里頭穿的夾棉的竹葉青長袍, 確是清瘦了許多。 “你在做什么?”她坐上羅漢榻,瞧他站在貼花的水晶斗櫥前往外翻東西。 一邊翻,一邊咳。 她蹙眉:“你咳得好厲害。” 祁望不以為意地回答她:“年前那傷傷到肺, 最近天氣又多變,老毛病犯起來沒完沒了。” 說話間他已翻出青瓷罐子, 抱到斗櫥旁的案臺上,拿竹筒舀水烹茶。 “年紀(jì)也不小了, 該將養(yǎng)著身體些?!彼龂诟浪?,又道,“先前給你的嗽丸, 就我?guī)熜种频哪瞧浚愠酝炅???/br> 兩人閑話家常,誰也沒提招安之事。 “放在平南,走的時候沒帶出來?!彼蠈嵉?。 水沸入茶,茉莉香四散,他細(xì)細(xì)倒了兩盞,拿托盤托著回身,一眼就看到羅漢榻正中的方案上擺了只瓷瓶,瓶口封著軟木塞,和上回她送他的一模一樣。 “郡主請用茶。私人珍藏茉莉花茶,嘗嘗?!彼α诵?,將茶送到她面前,“從前都是你幫我泡茶,今天試試我泡的?!?/br> “多謝三爺?!彼似鹚姆降挠癖K,吹走杯口熱霧,淺抿半口,贊道,“三爺?shù)牟韫缓?,龍團(tuán)茉莉,雨前龍井?!?/br> “你若喜歡,一會帶兩包回去?!彼淹斜P放到案上,轉(zhuǎn)回案臺前,將泥爐里的火熄滅,只留熱炭溫著已燒沸的水,把手仔細(xì)洗凈,方提著泡茶的壺回到羅漢榻上盤腿坐好。 “那倒不用,我是個不會喝茶的俗人,沒得暴殄天物?!彼畔卤?,在心里斟酌片刻,剛要開口,卻被他打斷。 祁望揚聲喚人,外頭進(jìn)來兩個小廝,年紀(jì)都才十歲左右,一個懷里抱著小木桶,一個手里端著托盤,恭恭敬敬地進(jìn)來,把東西放在方案上,又恭恭敬敬地退下。 “這是……”霍錦驍看著桌上的東西,不解。 托盤上擺著幾個小碟,盛著腌漬的蘿卜條、油條、魚松、黑芝麻等物。 “以前跟你說夢枝做的飯團(tuán)最好吃,不過你大概不知道,教她做飯團(tuán)的人,是我?!逼钔贿呎f,一邊將木桶打開。 糯米的香氣涌出,帶著淡淡荷香,在早春料峭寒意中最是暖人。他用木勺舀了一勺放到碗中,壓出中間的空洞,再一樣樣地往里填東西。 霍錦驍便不言語,看他垂目認(rèn)真捏飯團(tuán),動作果然熟稔。不多時,他便捏出三個飯團(tuán),一一擺到空碟里,再灑上層炒香的芝麻,大功告成。 “郡主賞臉嘗一口吧。”他笑著起來,到旁邊洗手。 霍錦驍拈起一枚,看了又看,道了句“正好,早上急著過來,沒顧得上用飯,多謝三爺”,便送入口中。米是半糯半粳,咬起來軟糯彈牙,里頭裹的蘿卜脆口、油條酥香、魚松咸鮮,也不知是因為餓的,還是因為別的原因,這飯團(tuán)果然美味。 她也不和他客氣,慢條斯理吃起飯團(tuán),祁望看她吃得香,臉上的笑更足,坐到她對面給她倒茶。一口飯團(tuán),一口茶,她將三個飯團(tuán)都給吃下。 “還要嗎?”他問她。 “不行了,撐。”她捂著肚子擺手,笑起來時仍是那年陪他在漆琉露天攤子里吃飯團(tuán)的小女孩。 祁望倏爾伸手,她一愣,他卻很快收回手,只有指腹擦過她唇角,拈下顆飯粒來。 茶過數(shù)盞,飯也吃完,他叫來小廝撤下所有東西,臉上的溫柔收起,換上憊懶的神色,倚到榻上,半搭下眼打量她。 霍錦驍暗暗嘆口氣,溫情時間結(jié)束,他們該談?wù)铝恕?/br> ———— 艙房里擺著西洋座鐘,鐘擺左右晃著,發(fā)出單調(diào)沉悶的聲音。 “三爺,戰(zhàn)事膠著,死傷慘烈,對你我都沒有好處。朝廷此番招安誠意十足,愿意在東海設(shè)郡,并封三爺為明王,賜世襲爵位,可繼續(xù)留在漆琉。圣旨我?guī)砹?,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即刻頒下圣旨,從今往后,你便是名正言順的明王。” 這已是她能為他爭取到的最大的恩典,從沒有過的先例。 霍錦驍看著他,希望他能有所動容,然而他只是睜開眼,眸中一片幽沉。 “名正言順?”祁望端起已經(jīng)放涼的茶,一飲而盡,“對你來說是名正言順,對我而言不過虛有其名,郡主,你應(yīng)該了解我是什么樣的人,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朝廷在東海設(shè)郡,便會往這里派下郡守,東海所有的兵力都要盡歸朝廷,收編為軍,除了一個虛名,我還能剩下什么?” 她要開口,卻被他打斷:“別和我說什么做回祁望的廢話,我一直都是祁望,是你沒看明白。為了今天,我失去了平南,失去了夢枝,失去了所有,你讓我現(xiàn)在回頭,我能留下什么?我連我愛的女人都留不下?!?/br> 于他而言,回頭就意味著一無所有。 “……”霍錦驍心里一震,想好的話在他漸漸灼燙的目光里再也吐不出來。 良久,她才道:“你根本無意招安,為何要答應(yīng)今日的會面?” 他的態(tài)度堅決,根本不是打算商量的模樣。 “想見見你而已,我猜到他們會派你前來。想讓你感化我?那你們要多添點誠意,起碼把你給我,我還能考慮考慮?!逼钔吹剿冻龇抟猓蟹N對弈贏了一局的痛快,便笑出聲來,只是低沉的笑聲最后卻化作一聲接著一聲的咳嗽。 “祁望,你何必在我面前裝腔作勢,你是什么人,難道我真不明白?你以為虛張聲勢的絕決,就是真絕情了?”她冷冷道。 “哦?那我還多情了?”他順著她的話說下去。 “你機(jī)關(guān)算盡當(dāng)上三爺,掌握了東海七成的勢力,為什么卻把自己辛苦奮斗了十二年的平南給扔下?平南的實力,你比我更加清楚,但你卻放手了,為什么?”她咄咄逼人地問他。 祁望忽然沉默。 “來之前我去過平南,見過炎哥。他告訴我,知道你還活著,知道你當(dāng)上三爺后,他曾經(jīng)親自去漆琉求見你,結(jié)果你卻將他拒之門外,一面都不肯見,為什么?按你的脾性,不是應(yīng)該趁著這機(jī)會收攬許炎,再藉機(jī)將平南的兵力收入囊中,可你放棄了。為什么?” 她向前傾身,沉肅的臉上顯出天家威儀,帶著壓人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