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jié)
他還是沒回答。 “你能別自欺欺人嗎?你心里明明在意。你不見許炎,不向平南下手,是因為你在設計假死之時,就已打算把平南摒在戰(zhàn)亂之外。你和我都清楚,平南人向往和平,不欲涉及戰(zhàn)爭。你說平南是你手中利刃,可是刀跟在身邊久了,也是有感情的。祁望,你根本不是你自己所想得那般無情,何必呢?” 她毫不留情地戳穿他。 祁望撫著額笑出聲來,還真是瞞不過她。 “你怎么就不肯放棄我呢?”他長嘆道。 “你為何又如此固執(zhí)?”她反問他。 話已至此,該說的都說盡,除了答案。 “真是抱歉,白跑這一趟,我讓你失望了?!彼p輕一拍桌面,直起身來。 霍錦驍平靜地看他,這個答案并無意外,若他同意,那才是意外。 其實她也明白。 “你決定了?” 他點頭,不語。 “那我們……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彼従徴酒?,整平衣冠,“戰(zhàn)場上見。” 他跟著她起身,抱拳一禮:“戰(zhàn)場上見?!?/br> “告辭?!?/br> “郡主慢走,祁望不送了?!?/br> ———— 天色慢慢暗下,艙里火光亮起,隨船搖曳。窗戶敞著,海風嗖嗖灌入,刮得祁望不住咳嗽,他將早上她留下的那只瓶子打開,倒了兩枚赤色小丸入口。 苦澀的味道壓在舌根,一點點滲入喉間,其中又有絲回甘。 他的咳嗽漸漸平息,坐到藤椅上歇著。 艙外有人進來,小聲稟事:“三爺,已經把郡主送回去了?!?/br> “嗯?!彼c點頭,眼仍是閉的。 那人看他有些疲倦,便躡手躡腳把窗子關上,再把掛在桁架上的大氅取來蓋到他身上,這才悄聲退出艙去。祁望微瞇開眼,半探出身去,點起小幾上的水煙。 煙霧彌漫,他自言自語:“三口四胸,水迷煙醉,多舒坦,你怎么不試試呢?” 抽過一輪,心里舒坦多了,他不知不覺睡過去。 耳邊有人不停喚他——“祁爺?祁爺?”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小小的船上,船在海上隨波蕩漾,他也跟著上下起伏。 “你想什么呢?這么入神?”耳邊的聲音清脆悅耳,又有些遙遠。 他轉頭望去,看到巧笑倩兮的姑娘,穿著顏色鮮亮的襖裙,上襖肩頭是彩雀停梅的刺繡,靈動非常。她發(fā)髻間插著小巧的玉梳,是前年守歲時,他送的壓歲禮。 他恍惚,問她:“為什么我在這里?” 她笑了:“祁爺,不是你約我來這兒看珊瑚的嗎?喝了一夜的酒,把自己喝糊涂了?” 他看了看四周,這片海域極為熟稔,水清如無物,底下的珊瑚像要長出水面,絢麗奪目,無數(shù)的魚從珊瑚間游過,顏色鮮亮…… “你不是有話要同我說?”她咬著唇,大膽問他,頰上的胭脂紅嫵媚非常,比海里的珊瑚更美。 “我……”祁望想起來了,這是他未曾去赴的約定。 她定定地望他,眼神期待,他忽然忘了所有事,心里干枯的念頭被引燃。 “錦驍,我愛你,你愿不愿意嫁給我?”他問她,滿懷希望。 她抿著唇,沒有回答。 “我在石潭買了宅子,你在平南呆膩了,我們可以去石潭住著,或者你帶我回云谷,好嗎?” 她忽然“嘻嘻”一笑,轉身趴到船舷上,指著海里:“快看,好大的海龜?!?/br> 他不想看什么海龜,只坐到她身邊,仍問她:“你還沒回答我呢?” 她轉頭,忽然伸臂圈上他的脖子,微歪了頭,將唇湊上他的唇。 綿軟糯香的唇,像早上帶著荷香的糯米,每一口都讓人欲罷不能。他輕咬她的唇瓣,一點一點試探地深入,舌尖掃過,她羞得想逃開,他飛快用手壓到她后腦,以舌挑開她的牙關,開始狂亂地探取她唇中甜蜜,另一手也跟著攀向她的腰肢…… 柔軟玲瓏的身體帶著女人的溫暖,他難以克制地用力將人往懷里抱,眼見著溫暖要貼上心口,忽然之間—— 她消失不見。 他倏爾張開眼,陽光與珊瑚跟著她一并消失,只剩寂靜的艙房與滑到腿上的大氅。唇是冰的,懷是冷的,他的手伸在半空,還是擁抱的姿態(tài)。 祁望愣了許久才艱難地分清夢境與現(xiàn)實。 手緩緩落下,垂到藤椅一側。 夢境再好,也是假的。他該忘了,就像忘記曲夢枝一樣,把她也忘了…… ———— 天元二十五春,過年的喜慶還沒退散,熱乎的元宵還未吃上,東海最后一場,也是最激烈的一場海戰(zhàn)開始。 很多年以后,東海人都忘不了那場戰(zhàn)。 那被載入大安史冊的,關于大安朝與海神三爺?shù)淖詈笠粦?zhàn)。 ———— 春寒料峭,比冬天還冷上幾分。 海風像刀子般刮過臉頰,吹進心里,卻不能吹散海面上彌漫的濃烈血腥味。殘船敗骸散落海面各處,焦黑的木片與尸體不時從海底浮上,隨著浪被推向四方。 炮聲如雷鳴,轟然不絕,箭矢在飛濺的浪花里飛掠,每一箭射/出后也不知會扎中哪里。一炮轟來,砸斷了最前方一艘船的桅桿,桅桿壓到指揮艙上,半殘的旗幟被燒得不成模樣,只依稀看出大安的圖案來。 ———— “啟稟晉王,前翼不敵,敗退?!庇腥思辈蕉鴣?,跪在霍錚面前。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被翦P站在督軍戰(zhàn)船上,面沉如水。 魏東辭跟在他后,不發(fā)一語。 “怎么?你擔心她們?”霍錚轉頭忽然問他。 魏東辭搖頭。 “我擔心。”霍錚卻不諱言,又拍拍東辭的肩,“不過,這是你和小梨兒想出的計策,給你們自己點信心吧?!?/br> “是?!睎|辭點頭。 俞眉遠帶著霍錦驍悄然領兵離軍,已有五日。 ———— “三爺,大安往回收兵了,我們要不要乘勝追擊?”顧二向祁望抱拳道。 祁望蹺著腳坐在指揮艙的將軍椅上,指尖叩著椅背,慢慢道:“打了五天五夜,也差不多了,追吧,別給他們喘息的機會,把他們趕回岸上?!?/br> 這一戰(zhàn),還是他們占了上風。 “是。”顧二領命。 “等會?!逼钔纸凶∷?,“我們軍中近日可以異狀?” 顧二想了想,道:“軍中每日都向您呈報船情,并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狀?!?/br> “霍錚此人擅長用兵之道,沒這么容易被打退,可能是誘敵之策,你傳令下去,將前線船力一分為三,中翼、左翼、右翼,分而追擊?!?/br> ———— “晉王,漆琉的兵力果然分開追擊我軍?!?/br> 楊呈匆匆來稟。 霍錚與東辭對視一眼,道:“命令全軍依計撤離。” 楊呈得令退下。 東辭嘆口氣:“小梨兒跟了他兩年,果然最為了解此人?!?/br> “怎么?怕她下不了手?”霍錚問他。 東辭卻搖頭:“她不會下不了手,但她下手之后,卻會難過?!?/br> 霍錚按上他的肩頭:“你了解她。” ———— 茫茫東海之上,數(shù)艘戰(zhàn)船化水中疾電,破浪而至。 “娘,我去了?!被翦\驍朝俞眉遠道別。 “去吧,自己小心。”俞眉遠親自將戰(zhàn)盔戴到她頭上,又將盔上紅纓理好。 這一戰(zhàn),她是督軍,霍錦驍為前鋒。 千嬌百媚的柔情化作山河英氣,霍錦驍抱拳:“多謝俞帥?!?/br> 語畢她轉身而去,一身鎧甲擦出錚錚聲音,如鐵骨凜然。 ———— 狹長戰(zhàn)船如破浪之箭,趁夜往大軍靠近,無聲無息。 此夜無風有霧,待眺望手發(fā)現(xiàn)異常時,戰(zhàn)船已逼至大軍船下。平靜的海面被沉悶的響聲打破。 “攻!” 清脆女音沉喝出聲,長劍直指大軍。 灰霧中巨大船影隱約而現(xiàn),破空箭矢如驟起的大雨,傾盆澆下。 兵刃交鳴與呼喝聲響徹漆黑的海面,遠處的船隊里,轟地的一聲巨響,像驚蟄的春雷,炸起滔天怒焰與漫天水花。 ———— “你說什么?” 一聲暴喝,祁望揪起顧二的衣襟,雙目怒睜,驚怒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