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仍舊凝固，兩人各自坐在窗口矮榻的一側(cè)，誰也沒開口。

    認(rèn)識了十幾年，這樣沉默不知言何的情況還是頭一回，霍錦驍垂頭看他推來的茶，琥珀色的茶湯清透，像他肌膚的色澤……

    她忽然蹙眉，發(fā)現(xiàn)腦中的畫面揮之不去，有些惱人。

    “那些傷……怎么來的？”她先開了口，還是沒敢抬頭看他。

    “蠱蟲咬的?！蔽簴|辭緩緩道，“其實(shí)二師父教我毒經(jīng)時，也順便教了我些蠱理，所以我很早就知道蠱蟲的養(yǎng)法，只是沒機(jī)會試。那年間入魏軍，我為了能多點(diǎn)自保手段，才開始煉蠱?！?/br>
    他醫(yī)毒雙修，有兩個師父，教他醫(yī)術(shù)的是名滿天下的慈意齋齋主楊如心，而教他毒術(shù)的是讓江湖人聞風(fēng)喪膽的毒羅剎秋芍白。秋芍白是西域關(guān)外人，除了精通毒道之外，也擅用蠱。魏東辭拜她為師時，是存著將醫(yī)毒合并之心，想研究以毒入藥之法，所以說服了楊如心讓自己學(xué)毒。秋芍白那人性格古怪，偏偏對東辭別眼相看，這輩子就只有他一個徒弟，怎不傾囊相授？便悄悄教了他煉蠱用蠱之術(shù)，只是他雖懂，為免外人多心，卻一直沒煉。

    “煉蠱煉出你這一背的傷？這什么歪門邪道？”霍錦驍想起他滿背的傷，心便難以扼制的疼，牽動傷口也陣陣發(fā)疼，她忍不住捂了胸。

    “你沒事吧？”魏東辭伸手，卻被她揮開。

    “我沒事，你說！”她又痛又怒，痛他所痛，怒他所為。

    “背上的傷不單是因?yàn)闊捫M。四年前我被逐出云谷，連累我母親因此遭罪，我才打算離開云谷另尋他處安置她老人家。”說起兩年前的霍錦驍中毒之事，他輕描淡寫。

    霍錦驍中毒昏迷，生命垂危，整個云谷的矛頭直指魏東辭，連他母親也不能幸免，關(guān)于魏眠曦的舊恨被牽出，霍錚與俞眉遠(yuǎn)又不在谷中，無人替他主持，他眾叛親離，卻為救她跪在山門之外足有十日，才換來進(jìn)谷替她解毒的機(jī)會。

    她毒解之后并未立刻醒來，魏東辭被逐出云谷，與他母親一起成為眾矢之的。

    要說完全不恨，也不可能。自他有記憶起，他母親便終日惶惶，夜不能寐，只怕他罪臣之子身份敗露，被抓回京中斬首，像他父親那樣，連帶著他從小到大也小心翼翼做人，生怕累及母親，直至到了云谷，有了小梨兒，有了云谷師兄弟，有了師父……他本以為云谷是他歸宿，他能在山里平靜終老，可誰想一朝翻覆，同門cao弋，無人信他。

    他不在乎自己，于他而言，終老山林也罷，浪跡天涯也好，不過度日而已，可他卻不能不替母親著想。母親被云谷鎮(zhèn)的村民逼得終日躲在家中，精神幾度崩潰，他自然無法再留下。

    “離開時我想過給你送信，不過你昏迷著，谷里的人又不讓我見你，信送不過去，我便打算等找到落腳處再告訴你，也免得你一醒來接到我的消息，不顧身體又溜出來找我?！?/br>
    他太了解她了，發(fā)生那么大的事，她若是醒來知道他的下落，必然第一時間要來尋他。

    霍錦驍摩挲著杯沿的指尖輕顫著，裝著若無其事的語氣淡道：“后來呢？”

    這段舊事，他一筆帶過并未細(xì)說，怕她自責(zé)，可霍錦驍又怎會不知自己昏迷期間發(fā)生過什么事。他越是輕描淡寫，便意味著那段時光的傷痛越大，不僅僅是因?yàn)樗?，還有整個云谷對他的背棄，幾乎將他這一生所有感情都耗盡，除了愛情，還有師徒之恩，兄弟之情，朋友之義……

    “后來，我被月尊教盯上。其實(shí)從離開魏軍，我?guī)慊卦乒乳_始，他們就一直在盯著我們。云谷他進(jìn)不去，只好將注意力放在我身上。為了逼我與他們合作，他們抓走我娘，逼著我跟他們?nèi)チ宋鹘伦鹂倝??！蔽簴|辭握緊拳，那是他人生中最無力的日子，只能被迫妥協(xié)。

    消息送不出去，也不會有人來幫他，他空有一身醫(yī)術(shù)，卻救不了自己，救不了母親。

    西疆魔教月尊，那是昔年與他父親勾結(jié)要惑亂大安江山的邪門歪道，一直都與魏軍暗中有合作，霍錦驍身上所中的奇毒慈悲骨，便出自月尊教。

    “月尊教的人將我關(guān)入萬蠱窟喂蠱，蠱蟲每隔三日就被人從蠱窟的千蟲眼里以蟲笛催出，佟叔與另一位江湖前輩邵安星就是蠱窟的守窟藥人?！?/br>
    那段不堪回首的猙獰歲月，他每天睜眼第一件事就是與蛇蟲生死相搏，唯一慶幸的事就是他亦有馭蟲控蠱之術(shù)，拼的便是誰更狠更毒。

    “關(guān)入萬蠱窟的活人，是用來祭煉人蠱的。”魏東辭緩緩解釋起人蠱來。

    霍錦驍雖未吱聲，卻聽得渾身顫抖，她生性豁達(dá)，甚少會生仇怨之心，此時低垂的雙目卻也如染血色，恨不得將月尊教一把火燒盡才覺平靜。

    “我雖有蠱術(shù)，然而一人獨(dú)對千蟲，也終有力竭之時?！彼浀媚菚r他已做好死的準(zhǔn)備，躺在血泊之中，看著蟲蟻爬來……

    有個人突然出現(xiàn)。

    “他問我，可要重來的機(jī)會，死而重生，回到最初，被我拒絕了?！蔽簴|辭淡道。

    一生事一生了，他不要重頭來過的機(jī)會，這輩子，他沒有辜負(fù)過誰，若問可有悔恨，那就是他從未向她言明心意，從未說過一次他愛她，然而每個人都有該走的路，即便他死了，她也會有她的路要走，他不能用他求而不得的私心，換走她的未來，偷改她的命數(shù)輪回。

    生死干脆，于他是如此，于她也是如此，沒有他，她一樣可以好好活著。

    魏東辭不求重來，若能得生，便生，若不得生，那就死得痛快。

    無謂重來一次。

    “那人是誰？”霍錦驍問他。

    “他說自己是蒼羌國師，名喚云照?！?/br>
    霍錦驍驀地抬頭。云照之名她曾聽過，那是個有大神通之人，只是怎會莫名尋上東辭？

    “因?yàn)樗臀腋赣H有舊交吧。”魏東辭也不知道，只記得云照當(dāng)時對他所做選擇的感嘆。

    “你與你父親，當(dāng)真無一絲相像。罷了，既與你父親有舊交，我便還他一個人情?！?/br>
    云照如是評價，又贈他一物。

    “他送我的是夫人昔年所執(zhí)之物，蠱王魂引，又傳我煉蠱之法。以身體為宿，以血rou養(yǎng)蠱，將魂引收在我體內(nèi)，以控制整個蠱窟蛇蟲。我以魂引引發(fā)蠱窟蠱蟲反噬外界教徒，這才得以脫身，救出母親與佟叔邵叔二人?！?/br>
    當(dāng)年他被整個江湖引為傳奇的成名之戰(zhàn)，不過是一場蛇蟲之爭。

    從月尊逃出時，已離云谷半年之久，她早已閉關(guān)潛修，為求心靜。

    “初九姨如今何處？可還安好？”霍錦驍問起他母親。

    “在青巒居里住著，每日吃齋念佛，倒還自在。”魏東辭笑道。

    “那后來呢？你為何不給我來信？”她卻毫無笑意，見他沉默不答，便又站起沉眸望他，“你說了這么多，還沒說你背上的傷如何得來？也沒說你為何被月尊教帶走？你說他們當(dāng)初看中的是我們，我和你，為何最后卻只帶走了你？”

    魏東辭的笑便也漸漸凝固。

    她太聰明，他根本瞞不過她……

    “他們的目標(biāo)不是你，是我，對不對？或者說，是我身上的奇毒慈悲骨。魏東辭，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竟能在短短半月之內(nèi)就配出解藥解我之毒？”霍錦驍揪起他的衣襟，滿面怒痛。

    千古奇毒，就是當(dāng)世奇才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時間里配出解藥來，而慈悲骨唯一的解藥二十年前已經(jīng)被她母親吃了，這世上已無解藥。

    莫說解藥，便是這毒藥，當(dāng)世也僅存一顆，她服的便是那最后一顆。

    月尊教為的是這味千古奇毒而來。

    那毒……根本就沒解，一直都在魏東辭體內(nèi)，所以月尊教才愿意放過她而帶走他。

    他所承受的一切痛苦，皆因她而起。

    事到如今，他還要瞞她？

    “你是不是想這輩子就這么瞞著我？”霍錦驍揪著他的衣襟搖他的人。

    “小梨兒，你別激動，別……”魏東辭瞧她動怒發(fā)狠，擔(dān)心她傷口繃裂，便伸手把人抱入懷中，緊緊摟著，“我告訴你就是。慈悲骨的解藥我調(diào)配不出，你性命垂危，我又沒有內(nèi)力，無法像當(dāng)初夫人救谷主那樣將你的毒引到我向身上，所以我偷用了二師父蠱經(jīng)中的禁術(shù)，以本命蠱蟲吸去你身上毒素埋進(jìn)我體內(nèi)，我背上的傷，是這些吸了慈悲骨毒素的蠱蟲反噬所至。”

    慈悲骨之毒太烈，蠱蟲也難承受，每隔幾日就要因毒失控，反噬主人，撕咬而出，他離開的原因之一，也是不想她醒來看到個日夜被蟲蟻噬咬的怪物，再因此事而自責(zé)痛苦。

    受了這毒他其實(shí)也是死路一條，所剩時日無幾，從月尊教逃出后，他開始浪跡江湖，因想著命不久矣，自己又是一副殘軀，便不愿給她去信，只是在江湖搏命，做下幾樁大事，讓行蹤傳到云谷，好叫她知道他還活著。

    便是她怨他恨他，總歸能忘，也好過守著自責(zé)陪在他身邊，他不愿自己的生命成為捆綁她一生的枷鎖，再者……

    “沒有給你去信是我自私，對不起，但我也有我的私心。我本以為我命不久矣，離開月尊之后我方發(fā)現(xiàn)魂引似乎能助我控制蠱蟲反噬，但我沒有十成把握。我不敢給你去信，怕與你說了，最后卻是一場空歡喜，那于你于我都太殘忍，可我又不想與你劃清界線，放你離開……”

    那兩年是他人生中最矛盾也最掙扎的時光，他這輩子唯一的搖擺不定，唯一的猶豫不決，都因?yàn)樗Ｋ麑ψ约旱纳罌]有把握，既不能讓她白等，又無法徹底割舍，便只好半字不透，讓她選擇。若她放手另嫁，他就成全她的幸福，可若萬一……萬一她愿意等，而他又不死……

    魏東辭已然無法再說。

    再多的借口，也掩蓋不了他對她的殘忍。

    等待是種煎熬，而最為折磨的卻是她連該不該等待都不知道，他把選擇的劍放到她手里，卻沒告訴她要做什么選擇，又該如何選擇。

    “魏東辭，你既然要瞞我，為何不干脆徹底一些？別叫我再遇到你？你自以為是的成全到底成全了什么？”霍錦驍?shù)臏I水奪眶而出，沾濕他的衣襟，她死死揪著他的衣，一字一句從牙縫里咬出。

    既痛又怒，心口似有荊棘一圈一圈纏上。

    “我與你從小到大相識到今日已十七年，你卻用這些毫無意義的掙扎加諸在你我的感情之上，若我是需要他人成全之人，今天我就不會站在這里與你說話。你太自以為是了，既然如此，那你就當(dāng)我已經(jīng)移情別戀嫁予他人，事實(shí)上閉關(guān)兩年，我確是對你放手了。你為我做的這些，我很感激，但也僅限感激，來日，我霍錦驍必以命相償！”

    霍錦驍不愿再聽他的說話，只將他推開，搖搖晃晃地往外走，淚水如斷線珍珠，一顆顆滾落。

    “錦驍！”魏東辭從后追上，心如石裂，忽又見她衣襟上緩緩綻出的血跡，頓時大驚失色。

    她的傷口果然裂開，血又滲出，胸口撕心的痛，也分不清是傷口的痛還是他所帶來的疼，視線變得模糊，景物晃眼而過，她難再支撐，腳一軟，便倒在魏東辭懷中。

    痛……真的痛……

    替他痛，也替自己痛。

    愛也不是，恨也不是，她似乎連責(zé)怪和渲泄的理由都沒有。

    真是可惡！

    作者有話要說：　　t.t

    ☆、貨真價實(shí)的么么噠

    霍錦驍渾渾噩噩躺了兩天才起得來床, 這中間又燒了一回, 把魏東辭給急得不行，熬得眼睛都佝僂下去。

    醒來后她不大說話, 只是怔怔坐著，也沒和他鬧騰，他送飯過來她就吃飯, 他端藥過來她便喝藥, 乖得不像霍錦驍。魏東辭心里又痛又憂，一時間卻也拿她沒辦法。

    自打記事起，她就沒像如今這般悶悶不樂過。

    “我?guī)闳ピ豪镒?。”魏東辭和她說了兩句話, 她也不搭理，他急了兩日，如今心里也有些火氣，便不管不顧地拿薄被裹住人再攔腰抱起, 出了房門。

    屋外春陽正好，院里幾叢月季開得恰艷，淡淡的花香彌漫。

    霍錦驍掙了掙就老實(shí)下來, 軟軟倚在他胸前。到了院里，他把人放在貴妃榻上, 也不說話，沉著臉拿玉篦給她篦發(fā)。這丫頭從小舞刀弄劍在行, 細(xì)膩的活計卻全都不擅，比如梳發(fā)，這么些年梳來梳去她也就會兩個最簡單的發(fā)式, 別人家的姑娘都拾掇的光鮮亮麗，獨(dú)她老是毛毛燥燥的，他看不過眼，也不知什么時候起竟然學(xué)著替她編起發(fā)來。

    他這人心細(xì)手巧，又用了十二分心，編出來的發(fā)別致新巧，她每回都要驚嘆。今日他篦著篦著又給她編起發(fā)來，黑青的發(fā)細(xì)密柔軟，繞指如水，叫他愛不釋手。

    霍錦驍不樂意他給自己編發(fā)，扭了扭頭卻不小心扯到自個頭皮，“呲”了一聲。

    魏東辭的臉更沉了，手一松，便道：“你氣歸氣，要拿我撒氣也沒事，何必同自己過不去？那天連‘以命相償’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你真想同我算這么清楚，那你如今受的這傷，我先還你，咱們再往前一筆筆算?！?/br>
    “魏東辭，你什么意思？”霍錦驍終于給他回應(yīng)，聲音啞著，十分可憐。

    “沒什么意思，你這傷是因我而起，我先還你?！蔽簴|辭怕她發(fā)起怒又把傷口繃裂，這回學(xué)聰明了，先從后頭把人給抱住，再和她吵。

    “你……你既要還我，抱著我做什么？松手！”霍錦驍被被子裹一重，再被他抱一重，跟個大繭子一樣。

    “不松！你也就在我面前蠻橫，吃準(zhǔn)了我拿你沒轍，換個人你都不這樣。在祁望那里乖得像貓，明知道是他泄露了我們尋藥的行蹤，害得你差點(diǎn)送命，你還跟他有說有笑，還要跟著他出海。”魏東辭咬牙切齒道，俊臉拉得老長。

    “你在說什么？好端端把他扯進(jìn)來做什么？”霍錦驍有些急，掙扎著要出來，將頭發(fā)扭得凌亂不堪，“你怎么知道是他……”

    “你以為我眼睛瞎的么？有什么事你能瞞得了我？”魏東辭把人緊緊抱著，頭也擱到她肩頭，作勢要咬。

    霍錦驍嚇得忙一縮，不再動彈，只口不擇言道：“那是我和祁爺?shù)氖?，我樂意原諒他，礙著你什么事了？你們又不一樣！”

    “不一樣？有什么不一樣？我是男人他不是？我喜歡你，他難道不喜歡你？”魏東辭早裝夠大方了，這兩日祁望天天來，昨天來的時候她正好昏迷，這人竟拐彎抹腳把他說了一通，話里話外都責(zé)他沒有照顧好她，他早都憋著一肚子氣，這兩天簡直就像油鍋煎心。

    “你瞎說八道什么？”霍錦驍漲紅了臉，恨不得拿饅頭塞了他這張嘴。

    “倒是有不一樣的，他最多也就喜歡你兩年，我再怎樣也喜歡了你十幾年?！蔽簴|辭古怪一笑，把這兩日的郁氣都豁出去，臉面也不要了。

    “你說得也沒錯，要以命相償，既然你都想得這么清楚了，那你這條命，你這個人，就都?xì)w我了！”

    “……”霍錦驍聞言竟不知要駁他什么，只得氣道，“魏東辭，你無賴！”

    話音才落，背后那人卻將脖子傾向前，自她臉側(cè)探過頭，以唇堵上了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