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他敏銳地察覺到,白慕熙扶在回廊木欄上的手正收緊, 青筋露出了一截, 襄王斂唇道:“第一回皇兄可是十月都不在,這第二回……皇兄,女人一生要生多少個孩子?皇兄打算次次都不去?” 隔了許久, 襄王聽到白慕熙壓抑沉悶的聲音:“我出不了宮。” 襄王一笑, “對皇兄來說, 這難道還算難事?” 他十分清楚,白慕熙回來, 不單單是為了照料太上皇,這跟前盡孝之事,他也能做, 宮女內(nèi)侍們都能服侍周到,皇叔也不會虧待太上皇,白慕熙此次回來,為的是,數(shù)月之間大周的江山連任二主,百姓不堪,朝局動蕩,若要一個主心骨來主持大局,必然是他這個本該名正言順即位的前太子。 而事實果然如此,那些依附于太子的老臣舊部,那些崇敬太子的百姓,此時都會依附新政。只要登基的這位足夠勤勉,愛民如子,當(dāng)然不會生大亂。 近幾年北邊戰(zhàn)事頻繁,苛捐雜稅逼迫百姓抬不起頭來,幸得嘉平帝勵精圖治,廢除部分賦稅,建立鄉(xiāng)校以教化百姓。這兩道政令才頒布出來,立即上行而下效,總算換得了暫時安穩(wěn)。 襄王道:“皇叔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他會允的。” 白慕熙薄唇微抿,淡淡道:“我若此時離開,不正是給了皇叔離京的線索,教他發(fā)現(xiàn)潺潺么?!?/br> “那么皇兄還真以為,你不走,他便發(fā)覺不了?皇兄你莫忘了,這大周的天下,如今已是皇叔的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遲早會察覺?!?/br> 白慕熙沒有再答話,但心里已經(jīng)認可了襄王所言,手中不禁意剝下一段猩紅的木屑來。 夜晚絢爛的煙火升上天幕,夏夜熏風(fēng),從四面吹開。 猶如火樹銀花,宮墻深深淺淺,被籠絡(luò)在紛繁的光影中,一座城池通明如晝。 嘉平帝與白慕熙在東墻下取水對飲,陳釀在手邊散發(fā)著芳香,木樨花溶溶清甜的芬芳散落在杯中,嘉平帝眉間一挑,帶了幾分喜色,“酒是好酒,只是——慕熙這酒釀了太久了,不知道還是不是原來的醇香。” “酒越是窖藏,酒香越是濃郁,當(dāng)然不再是七年前那般味道?!?/br> 兩人打了個啞謎,嘉平帝將龍袍上落下的猶如積雪般的落英撣去,微笑道:“甚好。” 白慕熙沉靜地望著一墻的繁華,葛藤濃黛如墨,他輕聲道,“我這副病體,撐到如今已經(jīng)不易,皇叔應(yīng)當(dāng)很清楚,我極有可能,便過不了冬。” “太醫(yī)們,說你脈象混亂,不知何故,他們也沒辦法醫(yī)治,倘若你的意志薄弱些,別說冬日,今年夏天能不能拖過去,都是說不準(zhǔn)的。慕熙,朕怕你心中有遺憾,你的孩子,朕會疼他,愛他,教養(yǎng)他,只要你答應(yīng),我們可以共掌這江山。”嘉平帝有妥協(xié)的意味。 白慕熙搖頭,“徽兒已然不能,此事若是潺潺答應(yīng)才可,我做不了主。” 聽他有松口的意思,嘉平帝喜上心頭,“那好。賢侄女的產(chǎn)期不是近了么,眼下你從上京出發(fā),還趕得到?!?/br> 白慕熙眼風(fēng)一動。原來,皇叔果然知曉,他將她們母子安排暫時安排在潞州。 他只是這般想,臉色卻絲毫不見驚惶,施施然起身,行禮道:“遵皇叔之命。” 是夜,煙火繁盛,白慕熙快馬出城。 身后是上京城繁華的煙火,猶如下墜飄飛的落英,五色斑斕。陪同白慕熙出城的,只有他自己的親隨,嘉平帝守諾,當(dāng)真沒有派人跟蹤,足見其心胸開闊。 此去潞州山高水遠,只有半月之期,怕是很難趕到,但依照行程,若是快馬加鞭,還是可能的。 但出了上京,在過崇山峻嶺時,白慕熙的馬越來越慢。身后的暗衛(wèi)察覺到不對時,他已經(jīng)從馬背上翻了下去,一頭扎倒下來,滾落到了溪邊。 暗衛(wèi)大驚,“公子!” “公子!” 幾個人搶上前,掐人中,潑了溪水,也沒見到他醒轉(zhuǎn),一個個慌了手腳,忙不迭將他扛上馬背,快馬加鞭入城。 大夫也診不出個所以然,只是白白耽擱了兩日行程,白慕熙要快馬趕到潞州城,襄王說的話言猶在耳,他不能每一次,在緊要關(guān)頭只留下潺潺一個人,縱然她身子骨強健,可自古女子生產(chǎn),能順利誕下孩兒母子平安者便不多,她懷孕這段時日,走南闖北,又是好一番奔波,幾乎便沒有休息過,他更是心中難安,暗衛(wèi)們自是拗不過白慕熙,勸了幾句便不勸了,跟著他一路往潞州城加緊趕路。 但緊趕慢趕,拖累了白慕熙的身體,卻還是遲了整整一日,他到梵園時,柳行素已經(jīng)力盡昏厥,睡了已整十二個時辰。 羅綺守在柳行素榻邊,正撐著下巴打瞌睡。 莫玉麒同衛(wèi)六候在院中,沒有人聽說白慕熙會來,雖然前幾日,柳行素說自己隱隱地有種感覺,她的男人,在為她奔波的路途中,但是莫玉麒沒有接到任何線報,以為那只是一種臆斷,便沒忍心戳破。 誰知白慕熙竟然真的來了。 莫玉麒愣了愣,“公子,你怎么……” 不待一身風(fēng)塵趕來的白慕熙答話,衛(wèi)六先跳起來,“太好了公子來了,我馬上吩咐下去,差人來迎接,掃塵!” “不必了?!卑啄轿跚蹇纫宦?,臉色白得厲害,“我還會走,不必麻煩?!?/br> 莫玉麒同衛(wèi)六瞬間沉默下來,白慕熙眉心折入幾縷淡痕,“夫人——” “還在睡,母子平安?!蹦聍桀h首,轉(zhuǎn)身走入寢房,將打瞌睡的羅綺抱了出來,羅綺暈乎乎的,到了男人懷里便再也撐不住,沉沉地睡著了,隱約覺得身畔有一陣風(fēng),帶著清幽的木樨芳澤。 產(chǎn)婦受不得風(fēng),白慕熙合上門扉,走入暗光籠罩下的寢房。 櫻花色的湘簾微曳,牙床上,熟睡的柳行素搭著一床輕薄的棉被,她瘦得厲害,臉色也白得令人心疼,只有微弱的猶如細風(fēng)一般的呼吸。 她睡在外邊,里頭用薄薄的小毯子蓋著兩個小家伙,睜開了烏溜溜的大眼睛,全身通紅,仿佛看到了一個奇怪的人。 他的心忽然一陣輕顫,扯出些微酸疼。潺潺為他生了一對龍鳳胎,在他在星夜之中兼程跋涉之時,他們已經(jīng)兒女雙全。 兩個奶娃娃都看不出五官輪廓,但圓滾滾的臉蛋生得十分精致,一個懵懂,一個嬌憨,小奶手在虛空里抓著什么東西,白慕熙俯下身,便被女兒摸到了胡須,他來得匆忙,忘了剃掉冒頭的胡茬,被女兒的小手摸了摸,她像是被扎到了似的,又用吃奶的勁兒拍打了兩下,看到這個奇怪的人沖自己笑了,小家伙也樂得呵呵發(fā)出兩節(jié)笑音。 他輕輕抓著女兒的小手,晃了晃,兒子卻迷迷蒙蒙睜著眼,看著兩人互動,一派冷然,仿佛在看幼稚的木偶戲,而他十分不屑一顧。 看完兒女,柳行素還是沒有醒來,他在她的唇角印上一個吻,她的呼吸很輕,白如牛乳的肌膚,還墜著幾滴晶瑩的汗珠,白慕熙的眼底都是小心翼翼的溫柔,怕一不留神,驚擾了她。 她怕是不知道,從前在東宮,夜闌人靜的時刻,他也這樣看過她無數(shù)回,只是每一次,他都很輕,從沒有教她發(fā)現(xiàn)過。 白慕熙到了內(nèi)堂,在書房取了筆墨,正要給上京的皇叔寫信,忽然門被撲開,一只滾圓的小孩兒沖了進來,他訝然,水靈的一對大眼睛淚汪汪的柳承徽,正好到了書桌底下,書桌到他的鎖骨處,正露出一個頭,梳著兩只總角,扁著嘴兒,又恨又委屈地巴巴望著自己。 他停下筆,有些像哄他的意思,但還沒起身,只聽小孩兒冷臉控訴道:“你走了這么久,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白慕熙有些歉然,“對不住?!?/br> 這個歉道得毫無誠心,小孩兒毫不滿意,眼巴巴瞅了他許久。 最后,他的小手抓住了桌沿,“娘親說,弟弟meimei都要姓白,好看叔叔,是不是因為,我爹爹姓白?” 他鼓著小臉蛋,委屈地眨著眼底的淚光。 白慕熙手中的狼毫瞬間落下,砸在了素白的宣紙上。 他的孩子,聰慧敏感,早就猜到他的身份,卻因為他的一再阻隔和推卻,始終沒能喊他一聲“爹爹”,還要這樣,透著小心和委屈地試探,一步一步地刨根尋底,教他承認。 他放下手中的紙筆,走到柳承徽的眼前蹲下來,手掌撫在他沖天的鬏鬏頭上,愧疚而心疼,“承徽,我是你爹爹?!?/br> 小孩兒沉默地震驚地看了他幾眼。 忽然,他“哇”一聲撲到白慕熙的懷里,“爹爹——” 他從小渴望的人,不惜一個人逃出賀蘭山走了千里之遙,也要尋到的人,即便不知道這些年他做了什么,為什么不要自己和娘親,也還是深深記掛的人,他費盡千辛萬苦找到了。柳承徽哭得小臉花白,淚水全滴在了白慕熙的肩頭,很快溫?zé)釓浬㈤_來,濡濕了大片。 “爹爹,徽兒以后會很乖的,你不要再走了,我會想你,很想很想——” 他總是想,怕自己哪個地方出了差錯,讓好看叔叔不高興了,好容易失而復(fù)得,又把親爹逼走了,小小的,敏感柔弱的心,被觸到了最深的禁地,也會疼的。 他以為爹爹不要自己了,所以總是不認自己,他哭了很久,一開始,根本不愿意同柳行素到潞州,幸虧娘親說,他爹爹還會回來,只要再等兩個月就好,現(xiàn)在看來,娘親果然沒有騙自己。 只要他來了,兩個月二十九天,也是兩個月。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猜對生啥的可以……嗯,面壁? ☆、第99章 驂騑于上路 柳承徽卷著小袖擦干了淚眼,嘟著的小嘴兒卻怎么也不愿放下來。 他看了, 心頭既好笑, 又有幾分心疼無奈,將小孩兒攬入懷里, 輕聲道歉:“承徽,是爹爹對不住你?!?/br> 柳承徽的鬏鬏頭都被揉亂了, 紅著眼哽咽道:“爹爹壞, 不要丟下徽兒了?!?/br> 不要丟下……他眼眸微黯,如果可以的話, 他當(dāng)然想長命百歲來與他們相守。 沒有等到回音,柳承徽撐著小手兒, 徐徐站直身體,小手觸了觸他的肩膀, 恨聲道:“我知道, 爹爹說話不算話,就算答應(yīng)了我,還是要離開的, 你就是不想要我!” 白慕熙將他輕手推開, 直直地望著眼前的小孩兒, “承徽,我以前同你說過, 你是個男孩,不許動不動紅眼睛?!?/br> “不紅就不紅,你要是不喜歡我, 我也不稀罕你!”小孩兒憤怒起來,一把掙開了他的桎梏。 白慕熙被柳承徽小小力氣,甩得眼前一片黑霧,有些發(fā)暈,他勉力撐著紅木案起身,“承徽,我要離開一段時日,你替我,照顧好你娘親?!?/br> “我不聽你的話?!绷谢帐莻€犟脾氣,與柳行素一脈相承下來的,吃軟不吃硬,別人越是強硬,說的話他偏偏不聽。 白慕熙聲音微沉,“我的話,不說第二遍?!?/br> “……好?!毙『汉鋈坏拖铝祟^,弱弱的一個字之后,再也沒有了聲息。 直到木板上傳來滴答的輕微的一聲,他恍然低頭,只見兩滴清澈的淚水正落在地面,小孩兒耷拉著腦袋,室內(nèi)空蕩蕩的,除卻淡淡的日色薄暉,獨有的只是燃燒的火燭,在幽微沉默的室內(nèi),僅剩下,清風(fēng)拂過,小孩兒忐忑隱忍的抽氣聲。 白慕熙的胸口忽地劇烈地一顫,他狠了很心,逼著自己不去管,才能略顯狼狽地離開這座屋,離開這個哭得叫他束手無措的兒子。 “公子。” 暗衛(wèi)后腳跟上來,白慕熙曉得他又要勸自己什么,反掌阻隔了他將要說的話。 衛(wèi)六在莊外替馬匹換了一副鞍韉,白慕熙伸手,從他的手中抓過了韁繩,衛(wèi)六怔怔地抬起頭,喃喃道:“殿下,你這是——” 沒想到他才回來,便又要走,柳行素才為他誕下兩個孩兒,現(xiàn)下還力盡暈厥未曾醒來,白慕熙眉宇低垂,半晌,他苦笑一聲道:“等她醒了,我便走不了了?!?/br> 衛(wèi)六也曉得這個關(guān)節(jié),嘆了一聲,撒開了手。 “公子的病……”梅先生在信中說,用藥兇險,恐有性命之虞。他見白慕熙執(zhí)意要走,便知道,那藥牽動了別的什么,白慕熙眼下身子其實很不好,單看那臉色便曉得幾分了,衛(wèi)六心下遲疑,還是側(cè)身讓開了道。 白慕熙的腳步有些虛浮無力,他翻身上馬,手指勒住了韁繩,馬打了個響鼻,乖馴地偏了偏腦袋。 衛(wèi)六將馬鞭拿給他,“公子萬事小心?!?/br> “我知曉的?!?/br> 日頭從南山的雁蕩峰落下,將一片斑斕的橙紅夕暉剝離。 青峰點點負勢競上,風(fēng)煙俱凈,露出淡淡的素白。 白慕熙忽然想到,其實這個江山,他用這一雙足,已經(jīng)丈量了半壁??赏笥衷撏翁庒茇《?? 這個天下,曾經(jīng)都屬于他,如今,都不屬于他。 而真正屬于他的東西,他已經(jīng)無力拿起。 白慕熙自嘲地低頭,馬兒進退猶豫,就是不去。 衛(wèi)六忽然道:“公子,屬下——陪著你吧?!?/br> “你留著陪潺潺,護好她。這也許是我對你最后的命令,若是半年之后,我還不回來——便當(dāng)我死了?!蔽⒐馑暮希钕锢镉须u鳴犬吠之聲,將濃郁的暮色唱得昏黃垂老。 衛(wèi)六低聲問詢:“公子要去何處?” 白慕熙失笑,“我已稟明皇叔,前往東海尋山。他已經(jīng)曉得我說的是哪里,你們瞞著潺潺便算是成全我了?!?/br> 那嘴里咬著的一截笑意微微發(fā)苦,衛(wèi)六也跟著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