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白慕熙率領(lǐng)的輕騎,在夜色籠罩下來之前,徹底地消失在深巷之外。 柳行素聽到嬰兒的啼哭聲,忽然從睡夢之中醒來。 夢里,她仿佛遇見了白慕熙,他來過,抱過他們的孩子,用唇沾濕過她的額頭。柳行素愣愣地伸出食指和中指,從雪白的額尖劃過,身上還有清冽的木樨花的芬芳。 是他,他真的來過! 但女兒的啼哭聲實(shí)在太大,柳行素不得不將他們抱起來哄著,又喂了奶,一雙兒女才滿意地陷入了夢鄉(xiāng),好夢憨甜。 用晚飯時,柳行素只字不言,羅綺看了她好一會兒,才緩緩地說道:“其實(shí),我睡著之前,確實(shí)像是聽到了太子殿下的聲音。” 柳行素才微微一怔,掀開了眼簾,撥飯的手頓住了。 羅綺道:“我嗅到了太子身上的木樨香。” 沒錯,她也嗅到了。 柳行素的心里一陣歡喜,可這歡喜過后,卻是更深的惆悵和恨意。這人答應(yīng)了自己兩個月回來,他真兩個月便來了,可沒等她說上一句話,他卻又轉(zhuǎn)身離開。 以前尚且知道他人在上京城,如今卻是遍尋不著了。柳行素又恨又痛,這人總是這么愛自作主張! 她曉得,問衛(wèi)六他們問不出個什么,就算得知了他的音訊,只要他執(zhí)意躲著,照樣有辦法可以叫他們永遠(yuǎn)都見不著面。 可是,白慕熙,如果你要永遠(yuǎn)不見面,我也不稀罕找你了! 用完了晚膳,羅綺抱著小姑娘逗弄了一會兒,至于柳行素那個二兒子,成日里板著一張臉,不喜也不怒,哄他不笑,拍他也不哭,出了要吃奶的時候嚎幾聲,幾乎是個悶頭啞巴。 但可恨的是,柳行素一眼就看得出來,這個兒子將來怕有七八成像白慕熙的,這眉眼生得實(shí)在是……精致好看,不像話!到了孩子兩個月的時候,連看骨相的巫師都說,這孩子漂亮得過分了,將來必定是個禍端,倒是女兒,生得一股英武之氣,兩個人都生錯了長相,教柳行素也是苦笑不得。 暮秋時,她們從勝州祭祖歸來,兩個孩子已經(jīng)四五個多月大,眉目初開,更是玉雪漂亮。 羅綺本想天天逗弄兩個可愛的娃兒,但是一不留神,她自己也懷上了一個。柳行素笑著問她時,羅綺羞得說不出話,莫玉麒是自幼習(xí)武的,身子骨強(qiáng)健得不像話,有需求的時候,總是來來回回地要她好幾回,偶爾一宿都難睡著覺,他像是要和誰較勁兒一樣,非得等到這日,羅綺有了身孕,不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只好由著柳行素做媒,將她嫁給莫玉麒。 趕巧遇上嘉平帝接柳行素回上京的車隊(duì),一眾人到底是被嘉平帝給找著了,柳行素也不愿撕破了臉與他們硬拼,皇叔慣用懷柔政策,對她怕也是免不了一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柳行素?zé)o可無不可,左右也無處去,便順從了。 還有另一個緣故,莫玉麒的祖上正是上京人,要娶羅綺過門,也要問過父母雙親,拜過他們的牌位才算數(shù)。 回到上京之前,聽說一直待在避暑山莊里的睿王已逝,嘉平帝命人厚葬了他,將他與睿王妃合墓,至于兩個孩子,倒是好生養(yǎng)在了身邊,錦衣玉食地照料著,但旁觀者清,誰人都看得出嘉平帝對這個小孩并不怎么上心。 細(xì)雨微霏,奶娘抱著兩個娃,柳行素牽著柳承徽的小手從稍顯擁擠的車中下來,暗衛(wèi)前來撐住了紙傘,黛色如墨的古城墻沉郁古樸,便在眼前,被雨水沖出鐵銹之味,那為首的一身暗紅血色的人,沉默地站在水洼出,卻是許久不曾一見的衛(wèi)崢。 自從他刺傷了師兄沈輕舟之后,柳行素便沒再見過他。 聽說皇叔即位之后,并未追究王述之責(zé),也讓衛(wèi)崢官復(fù)原職,朝中正是用人之際,皇叔這個善于人揣摩旁人心意,也善于cao控人心,通曉明揚(yáng)側(cè)陋之理,開了科舉,在秋闈之中提拔了二十余人入朝,真真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了。 柳承徽一個人接了一把小傘撐著,柳行素徐徐走入古城墻,上京城照舊是威嚴(yán)氣派,柳行素對沉默寡言,昔年猶如一個年輕氣盛毛頭小子的衛(wèi)崢,淡淡一笑。 衛(wèi)崢低聲道:“我從未想過,有一日,我們會這么相見。可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和你,注定是兩條交通的路罷了,遇到了,轉(zhuǎn)眼便又錯開,怕是從今以后,都會越走越遠(yuǎn)?!?/br> 柳行素不可置否,付諸一笑。 恩怨情仇,在經(jīng)年之后,不過只是下酒的一壺余韻罷了。 即便誰眷戀,又能拿得起什么? 衛(wèi)崢自嘲地挑唇,“你還是愛他?” 即便明知答案,他還是問出了口。這個同自己一道考入上京,名聲鵲起之后,官運(yùn)亨通又處處為敵的人,曾經(jīng)也是上京城名噪一時的人物。她曾是某個人的妻子,是他的太子妃,并且不計(jì)名節(jié),傻傻地為一個人付出了如此之多。衛(wèi)崢便曉得,一個女子能做到這種地步,便是矢志不渝之死靡它之意了,他不該再糊涂下去。可他還是想親耳聽到,聽到她說一句,她這輩子,只愛那一個人。 但衛(wèi)崢心里頭明白。看著那三個孩子,他就該曉得,有些話,連問出口都是錯的。 柳行素?fù)沃图垈?,落下一串濺玉飛珠的雨水,她微笑道:“衛(wèi)崢,我說你幼稚。從以前到現(xiàn)在,本性難移,真是幼稚。” 衛(wèi)崢忽然轉(zhuǎn)身,憤怒地便走了。他想教她瞧見自己的怒火,使此時的自己,不至于太難堪,可也只是不太難堪罷了。 柳行素悵然地吐出一口濁氣,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還是回到了這里。奶娘懷里的兩個小娃娃,此時都嗷嗷啼哭不止,她轉(zhuǎn)身過去,抱住了女兒,剩下一個兒子,滴溜溜眨著眼睛,一下子就不哭了,那雙眼睛漆黑得猶如黑曜石,像極了他沒心肝的父親。 白慕熙,你到底,什么時候才會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大結(jié)局前篇了。 讓我們一起倒數(shù),迎接美好的明天~ ☆、第100章 花市燈如晝(大結(jié)局) 聽說皇叔花費(fèi)了大手筆,將東宮修葺一新, 柳行素帶著三個孩子住進(jìn)了東宮, 陳設(shè)擺件已經(jīng)煥然翻了新樣,她順道問了靈瓏的下落, 但那日暗衛(wèi)送靈瓏到了城門口之后,便沒再見過她, 柳行素以為她當(dāng)真會回來尋白慕熙的, 但宮里頭卻并沒有這號人。 羅綺也隨著柳行素到宮中暫住,柳行素囑咐太醫(yī)院的人開了安胎藥, 叫羅綺睡在正房的軟臥。 用晚膳時分,聽到屋外傳來通稟的聲音, 柳行素抱著女兒在懷里搖,嘉平帝的龍袍自垂拱門外晃入眼簾, 她才意識到皇叔來了, 忙起身見禮,“參見皇叔?!?/br> 嘉平帝那張臉,被歲月雕琢得圓潤平整, 看起來有股通達(dá)磊落之氣, 赤舄踩在一地橘黃落英之中, 輕笑:“你我客氣什么?!?/br> 當(dāng)年他對這個離經(jīng)叛道的“賢侄女”,也沒少做過推波助瀾, 長她囂張氣焰的糊涂事,就連上趕著讓老白家對柳家提親,也大半是他一手撮合的, 這事柳行素怕是不知道。 嘉平帝望了眼碧紗櫥內(nèi),有美人翩躚的身影,還有悠揚(yáng)的琴聲。 皇帝笑了笑道:“我想,你當(dāng)知道朕的心思了,朕讓你和孩子們回上京,是為了什么?!?/br> “皇叔,要是我的孩兒當(dāng)了皇帝,我會是太后么?”柳行素慧黠地眨了眨眼睛,清秀的面廓猶如一簇雪白的荷。 嘉平帝朗然道:“哈哈,當(dāng)然?!?/br> “哦?!绷兴乇е畠?,拍著她的背,輕聲道,“那我沒意見。” 這個兒子,她平素都很少抱他,他一點(diǎn)不怕生,但冷得像塊鐵,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便好板著個臉,誰也不愛搭理,柳行素也是對他沒轍,索性除了吃喝拉撒睡的事外,其余的都不怎么管他了。她身邊一個婆子說,白慕熙還在襁褓之中時,也是這么副德行,她就納了悶了,她當(dāng)年到底是哪根筋不對,非看上這么個悶葫蘆? 嘉平帝的喜色上了一縷到眉梢,他克制地低咳了一聲:“賢侄女,你既然應(yīng)許了,那——天色也不早了,皇叔不打攪你了?!?/br> 他起身要走,柳行素在身后喚住了他,“皇叔。” 嘉平帝轉(zhuǎn)身,柳行素低垂眉睫,低聲道:“皇叔,我想請道圣旨?!?/br> 嘉平帝有些訝然,他以為柳行素同白慕熙一樣,對自己都是無所求的,沒想到柳行素會讓他下道圣旨,他有些興味,“你說說看,朕姑且聽聽?!?/br> “我想請旨,讓皇叔為羅綺和莫玉麒賜婚。”羅綺曾在皇叔帳下效命,不計(jì)生死地入宮刺殺睿王,相信皇叔念在她的功勞上,請個旨意不算什么難事。 嘉平帝想到了那個倔強(qiáng)的女子,他袖手嘆道:“好,朕應(yīng)了你。”心頭蒙過一縷說不清來意的失落,猶如曾經(jīng)捧在掌心的珍寶,卻不得不輕手打碎,由人拾起了她,可她已經(jīng)不再是他的了。 飯后,柳行素拉著柳承徽前往昌衡宮拜見他皇爺爺,養(yǎng)在錦繡堆里,不短吃穿的太上皇,如今只剩下了皮包骨,消瘦得猶如一根柴火,時常走幾步,便要留下來喘息幾聲,足不出戶,只能日日躺在院子里曬日光。 秋菊斑斕,柳承徽卻有些害怕這外觀上看起來鬼氣森森的宮殿,柳行素一路拽著他,才從一樹樹陰翳之中走出來,長青的藤蔓參差搖綴,披拂而開,柳承徽踩著一塊塊沿入深墻的石磚,看到古藤椅上躺著一個靜默蒼老的人,想到娘親平日教的孝悌之道,在柳行素神色復(fù)雜地低下頭來時,她點(diǎn)點(diǎn)頭,便一個人走上去了。 柳行素到底忘不了,當(dāng)年皇帝對柳家做過的事,她站在墻根處沒有過去。 柳承徽一蹦一跳地從太上皇身后竄了出來,扮了個鬼臉,太上皇顯然受了驚,險些從藤椅上滾落下來,側(cè)過眼睛,只見一個臉蛋滾圓像極了白慕熙的小孩兒站在眼前,他早聽說柳行素帶著他三個孫子回京了,如今一見,登時手指都顫抖起來,“你、你——”說一聲便喘一聲,一字一頓道,“你是徽兒?” 原本,柳承徽見到這個臉色蠟黃、消瘦得不見人形的皇爺爺還害怕得不敢親近,但看到老人家這樣,又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他抽了抽鼻子,小聲道:“嗯,我叫柳承徽?!?/br> “姓、姓柳……”這是太上皇心中過不去的結(jié)。 熙兒,你是否恨我?還恨我?你不肯讓承徽到白家來,是不是…… 可他想自己又有什么資格叫白慕熙原諒自己,是他一手摧毀了這份父子之情,從他親手毀掉他的皇后開始,早就注定了會有今日。 老人眼中有沉沉的淚花捧出來,柳承徽手足無措地看了眼娘親,想向她求助,但柳行素卻只淡淡地看了眼他,轉(zhuǎn)眼又扭向了別處。 柳承徽軟軟的手拉住了太上皇的袖口,小聲道:“皇爺爺?!?/br> 老人豁然震驚,沒想到他還肯認(rèn)自己,柳行素還肯讓柳承徽喚自己皇爺爺,在暮年之際,能得到的最大的慰藉,也不過如此了,老人動容得老淚縱橫。 柳承徽卻以為自己惹了大禍,忙搶著補(bǔ)救,“皇爺爺,其實(shí),其實(shí)我弟弟meimei都跟爹爹姓的,可惜爹爹不在啊……叔公想給他們?nèi)∶?,娘親不讓,說要等到爹爹回來了才可以?!?/br> 老人驚訝地看著小孩子,“真的么?” “當(dāng)然是真的,承徽不撒謊的?!绷谢盏拇笱劬α恋锚q如碧天深海里的星。 太上皇瞬間融化了,手顫抖著抱住小孩兒,淚水放肆地往下落,真好啊,真好…… 柳行素也不知怎么了,望著一株亭亭的秋海棠花,到柳承徽來牽自己手的時候,問了一句,“娘親你怎么哭了?”她恍然地擦眼角的淚痕,才發(fā)覺,她果真哭了。 上京城的秋日似乎不足三個月,迫不及待便入了嚴(yán)冬。 羅綺奉旨,盛裝嫁給莫玉麒,那一夜,上京城似乎格外熱鬧,她的小腹已經(jīng)顯懷,這孩子要是足月生下來,給不知情的人知曉了,指不定要在背后戳著羅綺的脊梁骨說些不中聽的壞話。 聽說他們琴瑟在御,歲月靜好,莫玉麒放棄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停止了流浪,一心一意陪伴在羅綺身邊,等待著孕育他們的第一個孩子。羅綺的肚子大了,不方便再到東宮來,柳行素身邊能說話的人又少了一個。 她百無聊賴,學(xué)會了一個人與自己對弈,但總是在棋笥邊擺兩盅茶,仿佛對面還坐著一人,他眼角眉梢恍如鏡花水月一般迷離溫雅,笑起來的時候,總是輕易讓人臉紅心跳,無處可躲。 很快又是一年一度的年節(jié),宮里頭似乎也分外忙碌,前不久皇叔派人送了一壺榛子酒、幾樣臘八粥和小菜到東宮,她半推半就,用了點(diǎn),很有上京風(fēng)味。 臘月二十九,正好是個好日子,柳承徽在宮里頭閑不住,托人買了兩只鬼面具,一手交到柳行素的手中,“娘親,我們出去玩?!?/br> 她哭笑不得地抓著那只像鬼也像豬的黑白面具,捏他的小鼻子,“笨崽子,你不知道,今夜出門逛燈會戴面具的,大多都是未出閣的姑娘么?”她說著,從靠著的椅背上微微傾下身,戲謔道,“怎么啦,我們家的小徽徽春心萌動啦?” 柳承徽被她說得不好意思,默默嘀咕了一句:“為老不尊的娘親?!?/br> 為老不尊? 柳行素的戲謔聲一停,這下實(shí)在笑不出來了。 她發(fā)現(xiàn)自己是等得太久了,竟然不知不覺……就老了么?女人對老這個話題總是十分敏感,柳行素也不例外,她摸了摸自己的臉,發(fā)覺確實(shí)不如以前光滑了。 這一晚,她沒怎么有心情陪這個小孩兒逛街,大多時候,都是柳承徽要買這買那,直到他沖口而出:“娘親,我要吃糖葫蘆!” 于是她就徹底沒轍了。 拍了拍他的頭,“你乖乖在這兒待著,娘給你買糖葫蘆?!?/br> 說罷,她將鬧騰的柳承徽推給身后的護(hù)衛(wèi),阿七忙一把扣住了柳承徽的肩膀,不許他再亂走。 柳行素帶著面具擠進(jìn)人群,燈火輝煌的鬧市,熙攘的人群川流不絕,帶著各色精致面具的少女,羅衫生香,明珠猶如天上的星子,而星子,猶如四散的煙花,柳行素的臉被映照得五色斑斕,她搶進(jìn)去,用一股悍婦的架勢,成功買到了一串糖葫蘆。 “這下,柳承徽那個臭小子總算不敢輕看我了?!?/br> 她松了一口氣,得意地要從人堆里退出來,卻不防備被一個托著小女娃沖上去要買糖葫蘆的男人踩到了腳,她痛得哆嗦了一下,身后又是兩個肩膀齊齊撞來,柳行素險些跌倒在地。 就在這時,一雙手從人群里伸出來,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她。 柳行素倒在了那人的懷里,手里的冰糖葫蘆微有些融化的糖水兒一股腦沾到了那人雪色的廣袖上,帶出一長串緋紅濕潤的印痕。 柳行素深感歉意,正要道歉,頭上傳來男人清沉愉悅的聲音:“這么大了,怎么還像小丫頭,愛吃糖葫蘆?” 柳行素一怔,抓著木棍的手一緊,被他托著腰徐徐地直起身來,撞入一對明朗的眼神底,面具底下俊朗溫潤的鳳眸上挑著,紛繁的焰火收束在瞳孔之中,美得不像話,他好像在嘲笑自己,他好像,很陌生。 她忽然眼眶一熱,一顆糖葫蘆全甩在了他身上,松手的時候,糖葫蘆在他雪白的外衫上黏了一瞬才滾落,那幅衣袖已俱是糖水,再不能用了,柳行素感覺到一絲快慰,冷冷道:“自重!” 白慕熙抓住她柔軟的手,低聲喚:“潺潺。” 他曉得她故意裝作不識,是為了和自己賭氣,他該罵,這么久了,一封信也未曾為她寫過。 柳行素冷笑,“這是誰家不知檢點(diǎn)的男人,不顧家中妻兒,出來招蜂引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