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 對于被人為決定性別的沐元瑜來說,她“世子”的身份經(jīng)過了朝廷的官方認證,是樁極為危險的事。 如果沒受世子的敕封,那她是男是女,其實沒多大要緊,滇寧王愛拿女兒當兒子養(yǎng),誰管得著呢,頂多她以后婚嫁上艱難些,但郡王女,只要想嫁,那總能找得著人家,這不算什么問題。 可有了敕封就不一樣了,涉及到朝廷爵位的任命更迭,尤其還是本朝僅余的一個異姓郡王這么高的爵位,此事一旦敗露,她九死無生。 新沐元瑜為此很是苦惱了一陣子。 苦惱著苦惱著——她轉成了淡定,總是在她穿來前已經(jīng)定下的事,又改不了,她再愁也沒用,成天這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別還沒被朝廷發(fā)現(xiàn),她先自己把自己嚇死了。 許嬤嬤夸她那么長一串都是溢美之詞,事實上她覺得自己身上要真有什么比別人強的長處,那就一條:心寬。 這等頭上懸刀的日子,她硬是過得有滋有味,在白撿來的慈母滇寧王妃的庇護下,學這個學那個,在要命的世子位上坐得還挺穩(wěn)當。 一晃就過去了七年,她徹底融入了這個新人生。 現(xiàn)在,因定好了明日要去探望沐元茂,用過晚膳后,滇寧王妃便催著她回去休息了。 十歲以前,沐元瑜都同滇寧王妃住在一處,兩年前她大了,方分到了自己的小院里去住。 雖分出去,但小院離榮正堂極近,從榮正堂最后一進增建的小花園出來,穿過一條竹徑,就到了她的恒星院。 這名字是沐元瑜自己起的,寓意不論時光如何逆轉,頭頂上的同一片星空永恒閃爍,亙古不變。 光的傳播需要時間,幾年幾十年幾百年上千年都有可能,說不定她在現(xiàn)代時看見的某道星光,就是從這時傳去的呢。 如此一想,偶爾喝多了水,午夜憋醒起來時,一瞬間油然而生的那種異鄉(xiāng)異客的刻骨孤獨感似乎就被壓下去了。 ——她心再寬,人生經(jīng)此劇變,畢竟還是會有控制不住悵然的時候嘛。 恒星院里伺候的下人不多,以沐元瑜的身份地位來說,那就是少到離奇:一個姓張的嬤嬤坐鎮(zhèn)攬總,屋里四個大丫頭貼身服侍,屋外四個二等丫頭做些雜事傳喚,除此外,沒了。 要說用是足夠用了,加起來九個大人專管一個孩子的飲食起居,怎么也能照顧得妥妥帖帖,但滇寧王府這樣僅次于皇家的一等門戶,自然不是以“夠用”來衡量日常用度的,講究的是排場臉面。 論起這個,沐元瑜還不如她幾位出嫁的庶姐在家時。 這很有些違背常理。 但滇寧王和滇寧王妃要如此,那再違常理,也不要緊。他們就是這座王府的理。 沒人敢去問他們要解釋,孟柳兩位夫人要賣好,在滇寧王面前勸過一次,皆叫滇寧王甩了臉色,明言“恒星院事勿要他人插口”,那以后,人人都知道識趣了。 也許是怕人多了勢力雜,外人容易把手伸進去吧。 奉國將軍府那一府雄壯的男丁們都虎視眈眈著呢。 沒有沐元瑜前,沐二老爺可沒少在外面嘲笑滇寧王無后。 恒星院里的人少就少些,以沐元瑜的金貴,本也用不著在使喚下人上彰顯威風,他身邊的人少而精也挺好。 這就是上位者的優(yōu)勢,他不想解釋的事,那就不用解釋,底下人自會自發(fā)自動地揣測出他如此做的理由來,并努力合理化。 沐元瑜性別上的秘密由此一直被保持得很好,王府里知道她真實性別的除了滇寧王和滇寧王妃外,就只有一些極親近的貼身心腹,這些人不但本人的身家性命全在滇寧王夫妻的一念之間,連全族都捏在他們的手心里。 比如恒星院里貼身服侍沐元瑜的四個大丫頭,本是深山里的生苗女兒,初被滇寧王妃找來時,不通漢話,不識漢字,與山下沒有過一絲來往,宛如四張白紙,全由滇寧王妃教導。而她們的父母族人,則仍在深山里,守著她們那一族的規(guī)矩,封閉尤甚桃花源的武陵人,對外界非但不向往,還很為排斥。這四家唯一的變化,只是因獻出了一個女兒,于是在本族的地位得到了一些提升而已。 這樣的四個丫頭自然是很可靠的,旁人便想收買,都很難找著下手的門道。 至于張嬤嬤,是滇寧王妃身邊跟了幾十年的老人,與滇寧王妃同族,來歷比丫頭們更為牢靠,親眼看著沐元瑜出生,沐元瑜還養(yǎng)在榮正堂里時便是由她和許嬤嬤二人照顧,及到分了小院,她受了滇寧王妃的托付,跟了出來。 沐元瑜的秘密不是她一個人的秘密,其后牽連著一府的生死榮辱,從她出生至今,所有知情人都在盡全力護持著。 哪怕是如今待她日益冷淡的滇寧王。 ☆、第 6 章 沐元瑜安心地在她的小院里睡了香甜的一覺,早上起來,出門一看,小雪已經(jīng)停了。 過了一夜,青石板道上只余了一些濕意,不用掃也看不出下過雪的痕跡,倒是走過竹徑時,道旁的蒼翠竹葉上還能見著些微凝結的雪花。 風一吹,撲簌簌往下飄落一陣。 沐元瑜就近先給滇寧王妃請了安,再去清婉院見滇寧王。 半路上“偶遇”了沐芷芳。 沐芷芳昨夜在生母孟夫人處歇的,此刻重換了身蓮青色貂鼠皮襖,她遇了煩心事,沒有睡好,臉上撲的粉遮得住黯沉的膚色,遮不住浮腫的眼皮,從岔路上跨出來,勉強撐出驚喜的笑容:“小弟,這么巧,你也去向父王請安?我們一道走罷?!?/br> 沐元瑜見她手籠在皮襖里,凍得有點窩著肩膀的模樣就知道她在這等了有一會了,也不揭穿,只笑著打了招呼:“二jiejie早?!?/br> 就順了她的意同她一道走。 她知道沐芷芳想什么,無非是想借她的臉面擋一擋滇寧王的惱怒而已??上Я耍蛲響械脩T滇寧王的脾氣,溜得太快,以滇寧王比針尖大不了多少的小心眼兒,今天肯定也不會愿意見她了。 果然,在清婉院階下站了不過片刻,結香就滿面為難地出來回話說,請沐元瑜回去,不用她請安。 滇寧王這回大概惱得很,連個“已經(jīng)歇下”的托詞都不給了,結香不敢擅自給添上話,但就這么干巴巴的一句,聽上去活脫脫的攆人,結香一點也不想得罪沐元瑜,難得地傳話都有點磕巴了。 沐元瑜不管那許多,不見她,她走就是。 沐芷芳傻了眼,忙一把扯住她:“小弟,你這就走了?” 沐元瑜無辜道:“父王大約是有事要忙,我不打擾他了。二jiejie,你不著急,在這里等一會罷,我還有事呢?!?/br> 她就要掙脫開沐芷芳的手,沐芷芳著急起來,忙加把勁再拉住她,定定神,低頭道:“小弟,你是不是惹父王生氣了?乖,別鬧孩子脾氣,你便一時淘氣做了什么錯事,進去給父王賠個禮,父王一向寵你,豈有不原諒你的,怎么能甩手就走呢?!?/br> 走了她的事可怎么說?。肯氲揭氉悦鎸Φ釋幫?,她腿都有點發(fā)軟。 唉,還是帶把的弟弟有臉面,明顯滇寧王在里面不高興了,還能不當回事,看這慣的。 沐元瑜道:“我沒惹父王生氣啊,不信你問結香jiejie。” 以孟夫人和柳夫人的對頭關系,結香都不用猶豫,直接站到了沐元瑜那邊,賠笑道:“世子一向懂事乖巧。” 沐芷芳沒了話說,只是尤不甘心,不肯放手,沐元瑜道:“二jiejie,我是真的有事,我和母妃說好了今天要去看三堂哥,你再拉著我,時辰耽擱下去,我可能就去不成了?!?/br> 沐芷芳焦慮的眼神一亮,忙道:“你要去看望三堂弟?” 沐元瑜點點頭:“我想,不管二jiejie這事預備怎么辦,三堂哥受了傷,我們家總該出人去看一下,這也是我們家的禮數(shù),去的越早,越顯得我們的誠心,二jiejie說是不是?” 沐芷芳昨晚就想把沐元瑜拉扯進來,被滇寧王妃嚴厲制止了,她不敢硬來,回去悶悶了一夜,此時聽說沐元瑜肯主動去,忙附和著道:“當然是了,小弟,你果然懂事知禮?!?/br> 沐元瑜道:“那我去啦。二jiejie,等會父王要問起,勞你順便跟父王稟一聲?!?/br> 沐芷芳這回不敢再拉著他了,但想起要獨自面對滇寧王仍舊肝顫,手糾結著要放不放,沐元瑜用了點力掙出來,乘機走了。 ** 忽悠過了沐芷芳,沐元瑜回去用了早飯,帶上滇寧王妃給準備的一些禮物,就坐了大車,慢悠悠往隔了大半個城的奉國將軍府去。 說起來,沐元瑜和沐元茂這對堂兄“弟”間的友誼是由沐元瑜先開啟的。 過程費了不少勁,兩人見面機會太少,而長輩間還結了仇,沐元瑜小時候養(yǎng)得好,臉上rou比現(xiàn)在還多,胖乎乎又雪白/粉嫩,脾氣還好,總笑瞇瞇的,沐元茂就本心而言并不討厭她,但他得顧慮他爹沐二老爺?shù)母惺埽悴桓逸p易接過沐元瑜遞過來的友誼橄欖枝,總是沐元瑜湊近他,繞著他轉。 俗語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尤其又是這么一張稚氣和善的臉,繞一年,繞二年,沐元茂是個沒摻水份的小孩子,終于撐不住了。 開始是偷偷摸摸地,沐元瑜找他說個話兒,他小聲答了;跟他分享個果子,他猶豫片刻,望望小堂弟殷勤的小臉,忍不住偷偷塞到了衣袖里。 搭上了線,后面就好辦了。慢慢就從暗地里過到了明路上——這是沐元茂自以為的,其實從頭到尾都沒逃過他親爹沐二老爺?shù)难劬Α?/br> 在沐二老爺心里,滇寧王陰險毒辣臭不要臉,十分不是個東西。 這王八蛋弟弟生出來的小東西也不會是個好貨。 沐二老爺表面上沒多說,其實是冷眼旁觀,想看看沐元瑜一個勁地倒貼沐元茂到底打什么壞主意。 看一年,看二年,看不出個頭緒。 兩個小東西湊到一起,無非說說話,聊聊天,拉著手在王府里瞎轉悠兩圈,這兩年大了,能出門了,沐元瑜試探著主動登門找沐元茂出去玩,沐二老爺沒攔,暗地里卻多派了人跟后面看著。 還是沒看出個所以然。 論寶貝程度,沐元瑜可比沐元茂重多了,肩挑滇寧王府未來的獨苗,出來到哪去都是前呼后擁,沐元瑜開始上武課以后,滇寧王妃還特意從娘家要了一隊私兵來,這隊私兵也是百夷族人,連滇寧王的面子都不大買,就只聽命于沐元瑜。 手里有這么些人,沐元瑜要想干點什么很容易,但她老實得不成話,來找了沐元茂出去,兩個人就在府城里逛,這條街逛到那條街,買一堆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分手各回各家,沐元茂開開心心地出去,心滿意足地回來。 從沐元瑜接近沐元茂開始,到兩人關系真正親近,這么好幾年暗暗觀察下來,沐二老爺終于不得不承認,他以一個成年人的立場把事想復雜了,其實真細想很明白:滇寧王就算想動壞心眼兒,也不會派沐元瑜出場,他有三個兒子,小兒子就算有個什么萬一也能承受,滇寧王就這一個,可絲毫消耗不起。 從牛角尖里鉆出來以后,沐二老爺心里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沐元瑜跟她幾個jiejie畫風不太一樣,王府四女都更隨滇寧王行事,對他這個有宿怨的二伯很冷淡,對比之下,沐元瑜的態(tài)度雖也算不上熱絡,但起碼的恭敬是有的,還不怕奉國將軍府上下的排斥一直來尋沐元茂玩。 說到底,永茂身上有什么可讓人圖謀的呢? 別說他身上這個奉國將軍傳不下去了,子孫們都得自謀生業(yè),就算能傳,且能傳給沐元茂,一個閑散爵位比之滇寧王的王爵也差得太遠太遠了,作為現(xiàn)在的滇寧王世子,未來的滇寧王,沐元瑜毫無必要在白身的隔房堂哥身上花心思。 這侄兒貼永茂,應該就只是單純地想找同齡玩伴罷。 也是可憐,偌大的滇寧王府,就她一個“男”孩子,能找著的跟班雖多,但跟能平等說話的兄弟朋友又怎么一樣,她孤獨成那樣,好容易見著永茂,可不就喜歡上了。 這樣一想,沐二老爺終于放開了胸懷,徹底不管小輩間的交往了,且他心底深處還有另一重絕不愿意示人的隱秘心思——永茂將來不知如何,家里雖有些資源,總要先盡著兩個大兒子來,到他時還能剩下多少很不好說,他能跟沐元瑜打小玩起,結下少年時的情誼,等到將來,將來—— 就算只對自己,沐二老爺也絕不肯承認他有試圖從王八蛋弟弟那一支撈什么好處的想法,只能說,就算沒有好處,至少也不算是件壞事罷! 這種種情由加起來,等到沐元瑜這日過來的時候,就算沐元茂才被沐芷芳誤傷了,沐二老爺也沒把怒氣遷怒到她身上,沐元瑜行了禮,說了來意,他只淡淡地道:“永茂在你二伯母屋里,你來了就去瞧瞧罷?!?/br> 沐元瑜大大松了口氣,她下車時就做好了被沐二老爺狂噴的準備,沒想到這么容易就過關了,忙道:“是。” 退出門,帶著抱著禮物的小廝在下人的引領下往后院去。 這里沐二老爺看她走了,面色倏地放下來,喝道:“讓準備的人準備好了沒?!” 奉國將軍府的管家進來躬身:“回老爺話,都在門前候著了,就等老爺出去一聲令下。” 沐二老爺咬著牙關,冷笑著道:“走,惹了禍就躲回娘家去,我的兒子難道叫白打了不成,且跟我去好好問問我那個好弟弟!” 整了衣衫,挾怒出門。 作者有話要說: 有幾個特別聰明會猜劇情的小天使我有點鴨梨。。但同時也爽,哈哈,埋的點都被get到啦。 展開慢點,表急哈,在穩(wěn)步推進中,劇情都是有用噠, 也不用懸心,這本在主角視角上不會有特別憋屈的情節(jié)。(*  ̄3)(e ̄ *) ☆、第 7 章 沐元瑜不知道沐二老爺轉臉就去找她便宜爹麻煩了,她到了后院以后,先還要拜見沐二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