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許風連聲應(yīng)是。他跟徐神醫(yī)天南地北的聊了會兒,這才繞到正題上,問起那一對蠱蟲來。 提到那對蠱蟲,徐神醫(yī)又是一臉心疼:“想當初啊,我聽說極南之地有這么一對綠頭蠱,就不遠千里的跋涉而去。南方多瘴氣,當?shù)厝擞謺眯M又會使毒,我可是歷經(jīng)九死一生才得到這對蠱蟲,萬萬沒有料到……” 徐神醫(yī)一嘮叨起來就滔滔不絕,許風耐著性子聽了半天,總算尋到機會問他:“你說過那雄蠱的毒性甚為霸道,若一直留在體內(nèi),會不會傷人性命?” “這是保命的靈蠱,豈會害人性命?就算鉆進心脈之中,也不過是啃噬血rou罷了。若是有人撐不住,硬生生給疼死了,那也不是蠱蟲的錯?!?/br> “……會有這么疼嗎?” “那雌蠱在你體內(nèi)呆了半年,當中滋味如何,你自己不是最清楚么?” 許風的右手不禁一顫。 蠱蟲發(fā)作時那種刻骨的疼痛,他至今記憶猶新,而雄蠱毒性更烈,自然遠勝于此了。若換作是他,恐怕早疼得在床上打滾了,而那人談笑自若,竟是半點聲色不露。 許風發(fā)覺自己從來看不透他。 “我不明白……他為何如此?” 為何甘愿受他當胸一劍?為何扮做周衍與他相識?為何一心一意治好他的手?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究竟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 徐神醫(yī)見許風面色不佳,就說:“你若想知道原因,當面問他不就成了?” “我從前問過,但是他不肯說?!?/br> “俗話說酒后吐真言,明日又正好是中秋佳節(jié),你將他灌醉了……” 許風苦笑道:“他酒量甚好,我怕是灌不醉他?!?/br> 難得有兩次看似醉了,也不過是那人裝出來哄他的。 徐神醫(yī)笑道:“這有何難?” 他站起身來,在屋里一陣兒翻箱倒柜,最后找出一只瓷瓶遞給許風,道:“這是我閑著無聊……不對,是我精心研制的‘一杯倒’,喝下后如飲醇酒,一杯能抵一壇,任他再好的酒量也要醉了。” 許風開了瓷瓶一看,見里頭有一枚指甲蓋大小的藥丸,聞著就是一股酒香。 徐神醫(yī)說:“你將這藥化在水里,嘗起來跟尋常的美酒無異,喝得多了也不傷身?!?/br> 許風知道徐神醫(yī)素來喜歡鉆研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想來確有此效,便謝著收下了。他在徐神醫(yī)處耽擱得久了,也是時候告辭了,只是臨走之前,還是忍不住多問一句:“那蠱蟲入了心脈,當真再也取不出來了?” “原本還有其他法子的?!毙焐襻t(yī)苦著臉道,“但我聽說那人自幼被極樂宮收養(yǎng),并無父母親人,那法子也就等于沒有了?!?/br> “沒有親人嗎?可我記得他說過……” 許風說到這里,眼皮倏地一跳,沒來由一陣心慌。他抬手按了按額角,沒再說下去。 徐神醫(yī)問:“他說過什么?” “沒什么,”許風搖搖頭,近似自言自語的說,“是他捏造的假身份,自然一切都是假的……” 許風離開徐神醫(yī)的住處,一路往自己住的小院走去,眼皮一直跳個不停。 他記得初次遇見周衍的時候,那人就說他是出門找尋弟弟的,之后也多次提及他有個失散多年的兄弟。后來他的身份被揭穿,許風只當一切都是假的,甚至不愿去回想他編造的那些謊話。 但……萬一是真的呢? 若那人當真有一個弟弟…… 許風覺得頭疼欲裂。明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但他心里空茫茫的,竟不敢再想下去。 他住的地方離得不遠,走一會兒也就到了。錦書一直在院子里等著,見他回來,忙迎上來道:“公子,你怎么去了這么久?這天都快黑了,你晚上想吃些什么?” “不吃了,”許風擺擺手道,“我頭有些疼,先進屋躺一下?!?/br> “公子早上還好好的,怎么突然頭疼起來了?是不是吹了風著涼了?我早說這幾日天涼,該多加件衣服的?!卞\書跟上來念叨了幾句,說,“對了,那月餅已有人來取走了,可惜沒給宮主留上兩個……” 許風聽了這話,不由得停下腳步,慢慢轉(zhuǎn)回頭來。 錦書覺著他神色有些嚇人,忙問:“公子,你怎么啦?” “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若有一個人原本視你如草芥,但有一日,忽然就待你好起來,為了你連性命也可不要,你說這是為什么?” 錦書服侍得許風久了,多少猜到一些端倪,說:“那人必是真心喜歡公子的。” “若不是因為喜歡我呢?” “這、這我可猜不出來了?!?/br> 許風就自己答道:“或許是因為……” 他頓了頓,心中隱隱有一個猜測,卻不敢再說下去了。甚至只是想上一想,都讓人覺得恐懼。 “罷了,”許風摸了摸他藏在袖中的那只瓷瓶,輕聲自語道,“反正到了明日,就能知道真相了?!?/br> 他說完轉(zhuǎn)身進了屋子,換過身衣服就躺下睡了。他這一覺睡得挺沉,晚上錦書叫他吃飯也沒醒,第二天醒過來時,日頭已經(jīng)透過窗子照進來了。 又是一個萬里無云的好天氣。 許風記起去年中秋,天氣也是這樣好,那一晚的月色格外動人。沒想到隔了一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又落回到同樣的境地。 早知如此,他何必千方百計地逃出極樂宮?安安分分地當一個男寵,也好過現(xiàn)在這般了。 許風披衣起身,在窗前站了站,中午同錦書胡亂吃了些東西,下午也沒做什么事,一日就快過完了。天剛剛暗下來,賀汀州就派了人來接他過去。 錦書早等著這一刻了,喜滋滋地翻出許風壓箱底的一套衣服,要伺候他換上:“雖然不在極樂宮里,但中秋夜宮主選了公子相伴,可見是把林公子比下去了?!?/br> 許風覺得好笑,想,如何比得過? 他沒換衣服,只把頭上的一支木簪換作了碧玉的,隨后就踏著暮色出了門。 賀汀州傷勢未愈,這一頓中秋宴就沒擺在外頭,只在他屋里設(shè)了一席。許風走進去一看,見桌上擺了幾樣家常菜,雖然菜色普通,但都是他平日里愛吃的。 賀汀州隨意得很,已握著筷子先吃起來了,見他進來,就抬起眼將他打量一遍,說:“坐?!?/br> 又說:“今日的菜做得不錯,只是不及你的手藝?!?/br> 許風心一動,問:“那月餅好吃么?” 賀汀州握著筷子的手停了一停。 許風手心里滲出來一點汗,說:“昨日送去給我哥哥的月餅,你沒有截下來幾個嗎?” 賀汀州盯著他看了看,忽地一笑,說:“何必費這個勁,徐神醫(yī)處不是也有嗎?” 許風給他將了一軍,心里突突直跳。他袖子里還揣著徐神醫(yī)給的那枚藥,但賀汀州怕是什么都已知道了,他當然沒機會再動手腳了。 賀汀州又說了一遍:“坐?!?/br> 許風才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賀汀州動手給兩人都斟了杯酒,舉起酒杯道:“徐神醫(yī)說我不可飲酒,看來今日只能喝這一杯了?!?/br> 許風沒有跟他碰杯,只看著他問:“去年的中秋夜,你究竟是真醉還是假醉?” 賀汀州捏著酒杯的手在半空中轉(zhuǎn)一圈,最后送回到自己嘴邊,說:“你覺得是真的就是真的,你覺得是假的……那就是假的?!?/br> 說著,正要仰頭飲酒,許風卻伸手奪過了他的杯子,自己一口氣喝盡了。他酒量不佳,一杯下去就有了些醉意,借著酒勁直視賀汀州,道:“你現(xiàn)在滴酒未沾,應(yīng)當清醒得很吧?我只要你一句真話?!?/br> 賀汀州空出了一只手,竟像是無處安置,只能疊在另一只手上,說:“你想問什么?” “至今為止……你所做的一切,總該有一個理由吧?” 賀汀州歪著頭瞧住許風,分明沒有飲酒,卻像是有點醉意的樣子,道:“我若是說了,你可會信?” “只有今夜,只這一次?!?/br> 賀汀州點點頭:“反正今日不說,明日也是要說的?!?/br> 他說罷站起身,打開了屋里的一扇窗子。 此時月華如練,映著窗外一株稀疏的桂樹,依稀聞得見醉人的香氣。 賀汀州倚著窗賞了會兒月,然后轉(zhuǎn)回頭來,那目光也如月色一般,仿佛脈脈含情,說:“難得今日相聚,咱們吃完了這頓飯再說?!?/br> 也不管許風答不答應(yīng),就坐下來重新拿起筷子,往許風碗里夾了許多菜。 許風心里裝著事,自是食之無味。 賀汀州卻吃得極慢,把每樣菜都細細嘗了一遍,這才放下筷子道:“這些都是我娘的拿手菜,我小時候愛吃得很?!?/br> 他話鋒一轉(zhuǎn),接著又說:“那月餅我嘗過了,味道確實不錯。” 許風愣了一下。 而賀汀州已伸出手來,將他抱了個滿懷。 許風心跳加遽,剛要掙扎,賀汀州緊緊按著他說:“別動,我什么也不做,只這么抱你一會兒。” 他的手慢慢撫過許風的頭發(fā),似乎有一絲輕顫。 月光溫柔地傾灑下來,許風聽見他在耳邊說:“阿弟,我抓著你了。” 許風小時候特別貪玩。 屋里的大水缸,屋外的草垛子,都曾是他玩耍的地方。但無論他藏在哪里,有個人總能找到他。那個人個子比他高,力氣比他大,一把就將他抱起來,懷抱溫暖得不可思議。 有一回許風爬到樹上去玩,玩夠了卻下不來了,抱著樹桿哇哇的哭。那個人就站樹底下,伸開雙臂等著接他,陽光落下來,在他眼底鋪滿了細碎的光。 許風就閉著眼睛跳下去。 兄弟兩個抱成一團,骨碌骨碌地滾了好幾圈。 地上亂石嶙峋,但許風完全不覺得疼,那個人牢牢地抱著他,一點也沒讓他傷著。他自己肩膀上卻被石頭豁開一個口子,汩汩地往外冒著血。 許風急得又哭起來。 那個人沒有叫疼,只是摸了摸他的頭發(fā),說:“阿弟,我抓著你了。” 許風由回憶中驚醒過來,猛地推開了抱住他的人。他力氣用得太大,碰翻了桌上的酒壺,帶出“嘩啦啦”一聲響。 月光白慘慘的一片,映得他臉色也是慘白,像是溺了水的人,猶自掙扎著問:“我哥在哪里?我已陪你吃完了這頓飯,什么時候讓我見他?” 賀汀州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瞧不清臉上神色,只平靜道:“我就是你哥哥?!?/br> 許風的心徹底沉進了冷水里。 他茫然四顧,一時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蛟S一切都是假的,他只不過是又落進了一個騙局中。 “你是不是又在騙我?你根本就沒有尋著我哥哥,所以隨便找了個借口冒充他,是不是?” “別的事都可做假,只這一樁,如何冒充得來?當初在極樂宮里,我已取了你的血,請我?guī)熓宓窝炗H了,你若不信,也可讓徐神醫(yī)再試一次。” 許風面無血色地站起來,說:“我不信……我哥哥在哪?我自己去找他。” 他說完就轉(zhuǎn)過身,開了房門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