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院子里沒有點燈,但月色太好,照得四下里亮堂堂的。 天地茫茫,許風(fēng)也不知要去何處找這樣一個人。找那個會抱他會哄他,會輕聲細語地講故事,也會威風(fēng)凜凜地打跑惡犬的兄長。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經(jīng)過那一株桂樹時,聽見身后有人叫:“風(fēng)弟,小心!” 話音剛落,他已被地上的石頭絆了下,身不由己地倒下去。 但他并不覺得疼。 有個人抱著他在地上滾了兩圈,一點也沒讓他傷著。 “怎么樣?摔疼了嗎?”賀汀州將許風(fēng)扯起來摟在懷里,仔仔細細地看他的臉。 許風(fēng)嘴唇發(fā)顫,還是說:“放開……我要去找我哥哥……” 賀汀州氣極反笑:“我就在這兒,你還要去哪里找?” 他說著解開了自己的衣襟。 月光照著他的胸膛,那上頭布滿了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口,是他被慕容慎用刑時受的傷。而胸口那處劍傷仍未痊愈,此刻還纏著厚厚的繃帶。 賀汀州捉了許風(fēng)的手按上他的肩膀,道:“記不記得有一回你爬到樹上去玩,跳下來時我接住了你,肩上卻摔出了一道口子?當(dāng)時你抱著我哭了許久。你自己摸一摸,這傷疤到底是真是假?” 許風(fēng)的手微微退縮,卻被賀汀州強按著摸上去,觸到一處凹凸不平的舊傷。 賀汀州接著道:“當(dāng)年我倆走散之后,我被極樂宮的人收養(yǎng)了,這些年來一直都在找你。直到一年前,我由探子那里得到消息……” 他似是說不下去,歇了一會兒才道:“后來的事你都知曉了,我怕你一時接受不了,才假借周衍的身份接近你,誰知弄巧成拙,反而……” 賀汀州說到這里,聲音驀地頓住了。 有溫?zé)岬囊后w一滴一滴地落下來,正打在他的肩膀上,燙得那處舊傷一片灼熱的疼。 “是假的?!?/br> 許風(fēng)緩緩抬起頭來,看著他道:“我親生的哥哥早就死了,我的周大哥……也已被你害死了。” 第二十三章 賀汀州一怔,只覺得萬箭穿心。 許風(fēng)臉上滿是淚痕,賀汀州伸出手去,想要像兒時那般,親手拭去他眼角的淚水。但他的手有些發(fā)顫,還未碰著許風(fēng)的面孔,已被他一掌打開了。 許風(fēng)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嘴里喃喃著“哥哥”兩字,繼續(xù)往前走去。 賀汀州急著追上去,可稍稍一動,胸口就是一陣劇痛,竟疼得他站不起身。他怕許風(fēng)出事,只好叫了柳月過來幫忙。 他先前被囚于地牢時,受了那樣重的傷,依然神色自若,談笑間就制住了背叛的秦烈,何曾有過這樣狼狽的時候?柳月趕過來時,見他臉色灰敗的坐在樹下,亦是嚇了一跳,也不管他如何吩咐,自作主張將人送回了屋里,這才派人去尋許風(fēng)。 已經(jīng)睡下的徐神醫(yī)當(dāng)然又給挖了起來,昏頭昏腦地被人拉來治病,不過他診了半天的脈,也沒診出什么毛病。 “奇怪,傷口好好的,蠱蟲也未發(fā)作,怎么會疼得厲害?” 賀汀州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揮了揮手讓他下去了,就坐在床上等柳月回來復(fù)命。 等了小半個時辰,柳月才打著哈欠款款而來,福了福身道:“宮主?!?/br> “他怎么樣了?” “一直鬧騰著要出去,屬下沒有辦法,只好點了他的睡xue。這會兒林公子在旁看顧著,應(yīng)該出不了什么大事?!?/br> “嗯,”賀汀州這才放心一些,說,“明日……多派幾個人看著他?!?/br> 柳月偷眼覷他神色,道:“宮主已將一切都挑明了?那傻小子師承江湖正派,脾氣又倔得要命,怕是受不住這個?!?/br> “既然瞞不了他一輩子,那遲早是要說的。” “是,傻小子若不是這副脾氣,那也不像他了。當(dāng)日在官道上,他傻乎乎地放跑了慕容飛,壞了宮主的好事,結(jié)果宮主非但沒取他性命,還將人帶回了極樂宮,我就知道宮主待他非同一般了……” 賀汀州面色一變,沉聲道:“夠了!” 柳月果然不敢再說,只小聲嘀咕道:“咱們極樂宮的人可不講究什么倫常道義,喜歡就是喜歡,有什么不敢認的?” 賀汀州也不知有沒有聽見這句話,抬手揉了揉眉心,像是精疲力竭的模樣,說:“你先下去吧?!?/br> 柳月只得告退了。 賀汀州屋里那半扇窗子一直開著,前半夜仍有月光照進來,到后半夜忽然變了天,一陣兒狂風(fēng)驟雨,把窗欞都打得濕透。 屋里那人不知睡了沒睡,始終沒起來關(guān)上窗子。 第二日雨倒是停了,但一場大雨讓樹上的桂花落了個干凈,鵝黃的花瓣鋪了滿地,一夜間香氣零落,再聞不著半點了。 賀汀州身體好了些,就去許風(fēng)屋里看他。 誰知許風(fēng)昏睡不醒,過了一天一夜也沒醒過來。徐神醫(yī)給他瞧了又瞧,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點了他睡xue的柳月更是提心吊膽,深怕是自己不小心點錯了xue道。 賀汀州沒理這些,只在床邊守著許風(fēng)。后來撐不住睡著了,才有人將他送回自己房里休息。他連著幾夜沒有睡好,這一覺便睡得格外的沉,醒來時見明艷艷的日頭掛在半空,分不清是什么時辰,只聽得有人來報,說是許公子醒了。 賀汀州一下清醒過來。他也顧不得仔細梳洗,只胡亂抹了把臉,披上件衣服就趕了過去。走到許風(fēng)住的那院子外頭時,已聽見一陣笑語聲。 他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正好錦書出來倒水,見了他就道:“宮主。” 賀汀州的目光落在緊閉的房門上,問:“怎么回事?誰在里面說笑?” 錦書面色古怪,吞吞吐吐道:“今早公子終于醒了,一醒來就喊……就喊餓,所以林公子正陪著他吃飯?!?/br> 賀汀州聽出他說的不是實話,但也沒有追問,自己上前幾步,將那扇門推開了一半。 屋里飄出來一陣飯菜香。 透過半開的房門,他瞧見許風(fēng)和林昱坐在一處,桌上擺了好幾樣菜。許風(fēng)的精神仍不太好,臉色微微蒼白,但唇角卻往上揚著,分明是歡喜的樣子。他用右手握著筷子,夾了一筷菜放進林昱碗里,連眼睛里都透出笑意,說:“哥,你嘗嘗這個。” 他從前叫他“周大哥”時,亦是這般神情。 賀汀州靜了一會兒,問跟在一旁的錦書道:“怎么回事?” 錦書知道瞞不過去,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公子一早醒來,就抓著林公子喊哥哥,我、我也不知他是怎么了……” 賀汀州臉上不見什么情緒,只輕輕“嗯”了一聲,將剩下那半扇門打開了。他沒控制好手上的力道,門板重重撞在墻上,發(fā)出“嘭”的一聲悶響。 屋內(nèi)的兩個人連同錦書都被嚇了一跳。 許風(fēng)轉(zhuǎn)過頭來,一見著他面,原本就蒼白的臉色又白了幾分,伸手扯住林昱的衣袖,道:“哥,是我跟你提過的那個大魔頭……” 林昱倒也入戲,拍了拍他的手,順著他的話說:“別怕,他不會傷你的?!?/br> 賀汀州神色漠然地聽他倆說話,目光在許風(fēng)臉上轉(zhuǎn)過一圈,而后邁前一步。 許風(fēng)的身體微微一僵,待賀汀州走到近前時,他忽然沖過來擋在了林昱身前。 賀汀州停住了腳步。 許風(fēng)瞪著他道:“別動我哥哥?!?/br> 賀汀州竟笑了一下,問:“他是你哥哥么?” “是。” 賀汀州靠得更近一些,眼睛直盯住他,道:“再說一遍,他是嗎?” “是,”許風(fēng)往后退了退,竭力避開他的目光,說,“你說過的,我治好了手上的傷,就讓我見他。” “嗯,”賀汀州點點頭,“我的確是這么說的。” 他說完就抬手捏住了許風(fēng)的下巴。 許風(fēng)如落入了陷阱中的獵物,渾身都顫抖起來,雙手拼命扳開他的手,叫道:“別碰我……” 賀汀州沒用什么力氣,一下就讓他掙脫了。 許風(fēng)立刻轉(zhuǎn)開頭干嘔起來。他一早到現(xiàn)在沒吃多少東西,這時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是惡心得難受,不一會兒就出了一身冷汗。 林昱拍了拍他的背替他順氣,錦書則忙進忙出的給他倒水遞帕子,只賀汀州站著沒動。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臉色平靜得可怕,對錦書道:“去找徐神醫(yī)過來?!?/br> 錦書連忙應(yīng)聲去了。 徐神醫(yī)來得很快,還未進門已先在門口罵起來:“你們倆就不能安安穩(wěn)穩(wěn)、沒病沒傷的過上一天嗎?連個中秋節(jié)都不讓人好好過,要是哪天我死了,你們是不是也不活了?” 楚惜前些日子被賀汀州派出去辦事了,徐神醫(yī)有恃無恐,罵人罵得挺順??傻人M門后瞧見賀汀州的樣子,立時一句話也不敢多說了,乖乖地提了藥箱去給許風(fēng)治病。 許風(fēng)這時已緩過勁來,直嚷著自己沒有生病,林昱勸了幾句,他才伸出手來讓徐神醫(yī)把脈。 可惜徐神醫(yī)看了半天,卻是連連搖頭道:“治不了,治不了?!?/br> 賀汀州道:“有什么病是徐神醫(yī)你不能治的?” “有句話叫‘心病還須心藥醫(yī)’,宮主沒聽說過嗎?旁的病還好治,只有這個病,就算給再多的銀子,在下也是無能為力?!?/br> 說著提起藥箱就要走。 賀汀州攔住他道:“徐神醫(yī)留步?!?/br> 徐神醫(yī)可不給他面子,毫不客氣地說:“他為何變成現(xiàn)在這樣,宮主不是最清楚嗎?他如今只是認錯了人,神智卻還算清醒,宮主若是強求……難道是想把人逼瘋么?” 賀汀州眼神一震,緩緩垂下手,說:“走罷?!?/br> 他接著又提起聲道:“你們也出去。” 錦書還在發(fā)愣,已被林昱拖了出去,臨走前還帶上了房門。 許風(fēng)見林昱走了,忙追上去道:“哥哥……” 卻被賀汀州一把扯了回來。 許風(fēng)像是怕極了賀汀州,連忙避過一邊,連衣角也沒給他碰著。 賀汀州倒不在意,只掃了一眼桌上的菜。他來得不巧,許風(fēng)跟林昱才剛吃上,幾樣菜都沒怎么動過。他便拉著許風(fēng)在桌邊坐下來,道:“餓不餓?再陪我吃一點吧?!?/br> 許風(fēng)當(dāng)然不肯,反而將筷子擲在他身上。 賀汀州哈哈大笑。 笑得夠了才問:“還認得我嗎?” 許風(fēng)胸膛起伏,眼里又露出那種刻骨的恨意,咬牙道:“化作了灰我也認識。” “那我是誰?” 許風(fēng)就道:“極樂宮的宮主,十惡不赦的大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