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jìn)了屋里，劉老大道：“老三，你先緩口氣，慢慢說，說清楚?！?/br>
    劉老三喘勻氣，把去縣衙的事一說。

    劉父蒼老的雙眼，盯著劉老三，問：“你確定沒聽錯？這事兒要是錯了，那我們劉家就是一個笑話?！?/br>
    劉老三道：“千真萬確?！?/br>
    聞言，劉父臉上并沒有丁點歡喜，他是怕了，萬一是衙役哄老三的呢？早上村里人看笑話一樣的眼神剌得他心尖一抽一抽的，他怕再來一次，他沒那個臉出門。

    劉老大估摸著爹的心思，道：“爹，要不請五叔跟著一起去看看。”五叔是他們劉氏族長又是里正，跟衙門里的人也有些交情。

    劉父點頭同意，親自去了一趟劉里正家，原想著次日再去。那想劉里正比他這個當(dāng)?shù)倪€性急，趕了牛車急吼吼地往縣城趕去。

    天黑后，劉父滿面紅光地回到家。讓劉母殺雞待客，留劉里正吃飯。劉里正喝著酒大著舌頭直嘟囔，劉父養(yǎng)了個好兒子，有出息。

    莊戶人家有個響動，四鄰皆聽得見，何況劉家并沒有遮掩。隔日，村里的人你提一把菜，她拿幾個雞蛋，齊齊上劉家來賀喜。熱鬧一天后，晚上躺在床上，劉母擔(dān)憂道：“老頭子，你說老二不會記恨我們吧？”

    劉父拍著床板，“他敢，我是他老子。”

    劉母道：“敢不敢不說，心里怨不怨恨又是另一回事。他要是對我們只是面子情，里子全無，你能咋辦？”

    劉父的眉頭打起結(jié)，兒子長大又分了家，他還未必能擺得起父親的架子。

    劉母又道：“要是老二連面子情也不顧，你能咋辦？村里人還得罵我們一聲活該。當(dāng)初我們怕他讀書敗了家，差不多是把他攆出家門的，讓他自生自滅的?！?/br>
    劉父瞅了她一眼，“不是分了他田地和房子的嗎？”

    劉母嗤地一聲，“就二畝田還不是好田，房子是老房子不擋風(fēng)不遮雨?！?/br>
    劉父可不認(rèn)為自己有錯，吹胡子瞪眼睛，“這怎么能怪我們，家里就這么個光景，總不能為了他讀書，大家不吃不喝吧?！?/br>
    “那老二有出息了，你能跟著享福？”劉母哼道。

    劉父不至眉頭打結(jié)，連額頭上的皺紋也打了一層又一層的結(jié)，想著兒子有出息，他這個老子享不到福，心里就難受，嘴上卻道：“老二不是那樣的人，他孝順著呢?！?/br>
    “孝順？我們把他趕出來有將近十年了，這十年我們都沒管過他，你又不愿意見他，除了過年，他甚時來過，過年來時也是躲在人后面。如今他長的啥樣，你說得出來嗎？”

    “那你呢？你說得出來嗎？”劉父瞪著劉母。

    劉母讓他噎得說不出話來，有些氣惱，不想理他，但想著嫂子白天說的話，又打迭起精神，“既然當(dāng)初沒給他娶上媳婦，如今我們補上不就成了?！?/br>
    劉父聞言，眉結(jié)松開，笑了一聲，“這是你們婆娘的事，你先把人挑出來，等他回來看看誰合適就成親。”

    劉母一根手指頭戳了戳劉父，嗔道：“咋這么憨呢，娶媳婦那能他說了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拿主意就好。”

    劉父臉上有些猶豫，“老三大了，讓他自己挑個吧，要過一輩子哩。”

    劉母變了臉，嘴角撇得老長，“就怕他回來挑個寡婦。”

    劉父大吃一驚，整個人坐起來，“寡婦？”

    劉母點了點頭，“劉蘆家的那個寡婦把我們老三勾得神魂顛倒，要不這么多年，老三也不會不成親?！?/br>
    劉蘆幾十年前就去死了，留下媳婦和二個兒子，一個是半大的小子，另一個尚在蹣跚走路。劉蘆家的含辛茹苦養(yǎng)大一雙兒子，不想長子剛成親沒多久就得急病去了。她恨死了媳婦木氏，恨她克夫，是個喪門星，原打算把她攆回娘家。不知誰多了一句嘴，劉蘆家改了主意，硬是不放木氏歸家，留她在劉家做牛做馬養(yǎng)活她和小兒子。好不容易小叔成了親，木氏以為可以歇口氣，不曾想上自婆婆下至小侄兒俱拿她當(dāng)外人，有好吃好喝的都背著她吃喝，重活累活也落不下她。

    劉父想了一回，道一句，“也是個可憐的?！?/br>
    “可憐啥？她就是個克夫命，該做牛做馬抵了人家兒子。”劉母雌虎發(fā)威，手指指著劉父面前“你不會想著讓她進(jìn)我們劉家的門吧？”

    劉父拍開劉母的手指頭，“瞎扯啥呢，我們老二可是個讀書人，童生老爺，那能讓他娶個寡婦呢。”

    劉母臉上一愣，想著嫂子說的人原也是個寡婦，心里發(fā)虛，臉上就露了痕跡，讓劉父看出來，冷笑道：“怪道你今晚說了一車的話，原來是有了打算。我不管你找誰，反正寡婦不能娶進(jìn)我們劉家的門，你看著辦。還有你那嫂子的話少聽，她就是人精，那有好處那有她?！?/br>
    劉母利索，忙活了好些日子，趁著劉鵬歸家前，娘家嫂子做媒給他定下一個姑娘，年齡也不大，才十八歲，據(jù)說頗有些家底，嫁妝也豐厚。

    當(dāng)天，村尾的劉蘆家的把大兒媳婦打了一頓，“天生下賤胚子，讓你勾引人？也不打量一下你那鬼樣子，克夫命。別說人家這會有出息，就算沒出息，這么些年也沒說來娶你?！?/br>
    劉蘆家的二媳婦在屋里撇了嘴，“沒用的東西，還以為她把人勾得住，好歹能讓我們沾沾光?！币贿呎f一邊收出一盆衣服端到門口，喊了一聲，“大嫂，沒啥事，把這些衣服去洗了吧。”

    一個穿著灰撲撲衣服的女人出了屋門，目光呆滯地端起衣服往河邊去。

    “翠娘?！笔煜さ穆曇魪纳砗髠鱽?。

    第二十一章

    放榜那日，周中和劉鵬如往常一般，恍若不知今日放榜。

    客棧掌柜看著他倆，急道：“哎喲，兩位童生老爺，前面放榜都有一刻鐘了?！?/br>
    周中笑道：“不急，不急，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急不來?！?/br>
    掌柜大搖其頭。

    周中和劉鵬走到貢院放榜處，榜單周圍擠著一圈又一圈的人群，有人發(fā)瘋似的高興大叫，有人痛哭流涕，不顧顏面地跌坐于地。讓周中頗是感慨了一番，這就是功名利祿，這就是名利場，中了，踏入仕子階層，自此以后高人一等，可見官不跪，可免稅，可免差役。

    人群漸漸散去，周中和劉鵬慢慢上前，目光從上掃到下。劉鵬眼利，一眼看到周中的名字，在第十名，高興地大叫一聲，“周兄，你中了，第十名，正好是稟生?！?/br>
    每年科考前十名皆是稟生，即朝廷每年會發(fā)一兩銀子。

    周中心中甚是高興，了了原身的心愿，面上卻故作平靜，撫了一下胡須，順便又揪下幾根，“不錯，剛好趕上尾巴?！庇执叽俚溃骸摆s緊看看你的。”

    來來回回掃了好幾下，又一個個的看過去，卻沒見劉鵬的名字，周中嘆息，連自己高興的心情也淡了幾分。

    劉鵬卻知自己能中童生已是僥幸，又心胸闊朗，很是為周中高興，“周兄，我們今晚去喝一盅慶賀慶賀?！?/br>
    周中見劉鵬神色未曾有丁點勉強(qiáng)，也高興地道：“好好，我們回去喝一盅?！?/br>
    “周兄，你總算笑了，看你剛才那樣還以為你未中呢?！眲Ⅸi打趣道。

    周中在心里翻了個白眼，他才不要像范進(jìn)一樣得了失心瘋。他來自二十一世紀(jì)，啥沒見過，怎能讓一個區(qū)區(qū)秀才就失了態(tài)，不想當(dāng)晚就打了臉。

    王俊才和劉向東也中了秀才，兩人來找周中，一同恭喜周中。于是當(dāng)晚，四人讓客棧備了一坐席面，擺在后院廚房前。幾盅酒下了肚，周中舉著酒杯挨著和人敬酒，“來，干，我中了秀才，我是秀才老爺了，我厲害吧？我特厲害……也不想想我是誰，還能中不了一個秀才……”

    四個人當(dāng)中，只有劉鵬一直保持清醒，其余三人，又唱又跳，讓劉鵬笑得肚子都痛了。后來讓廚房弄了醒酒湯一人灌了一碗才好。

    次日醒來，三人堅決不承認(rèn)有其事，都說劉鵬發(fā)夢。

    周中因是秀才還需上門見過拜見知府和學(xué)政大人，劉鵬就先回去。正好劉鵬歸心似箭，他中了童生，可以去履行自己心中的諾言。

    他走小路進(jìn)到村尾，扔下包袱，就往河邊走去，這個時辰正是翠娘洗衣服的時候。

    見著前面熟悉的背影，他不禁深情的喊了一聲，“翠娘?！?/br>
    翠娘身子僵了一下，隨后肩膀抖動的厲害。

    劉鵬繞到前面，欲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淚珠，又怕唐突，伸出去的雙手生生轉(zhuǎn)了個彎，拿過她懷里的木盆，道：“我找人上你家提親去。”

    小聲的咽哽遂變成嚎啕大哭，劉鵬慌了手腳，“你不愿意？”

    嚎啕的哭聲一頓，緊接著又是一陣接一陣的抽泣。

    劉鵬垂下頭，半晌悶出一聲，“你要不是樂意，那就算了?！?/br>
    翠娘睜開模糊的雙眼，悲傷的聲音，“你娘給你定了一門親事?！?/br>
    “啥？”劉鵬抬起的腳收了回來，急忙問道：“怎么會事？”

    粗粗地問過，劉鵬留下一句話匆匆走了，“我定會上門提親迎你過門?！?/br>
    回到家里，劉鵬換了身干凈的衣服，往村里面走去。一路上他想了許多，自把他分出來后，爹娘再沒為他cao過心。前幾年，村里人曾打趣過劉母，該給他娶個媳婦，他一個大老爺們，自個兒洗衣做飯不像話。那時，他清楚地記得他娘說他是分了家的，讓他自個兒娶媳婦，他們不管?？扇缃窬鸵驗樗辛送?，立馬給他定了親。他心中沒由來的有些難受，勢利，人之常情，只是他沒想到父母對自己的兒子也是如此。

    一路走來，村子里的人都熱情地打著招呼，年幼的喚叔叔，年長的叫一聲童生老爺。走到劉家院門，劉鵬的臉都快笑僵了。

    劉母急步迎了出來，臉上堆滿了笑，劉父咳咳幾聲，站在一邊讓他進(jìn)屋，哥哥嫂嫂弟弟弟媳，侄兒侄女，一個個臉上掛滿了臉，笑得比過年的時候還歡暢。劉鵬卻覺得莫名的生疏，近在眼前的親人好似隔著層紗，看不清。

    劉父發(fā)話，“圍著老二作啥？該干嘛干嘛，老婆子你去弄一桌好菜，讓我們爺倆好好喝一盅。”

    劉母領(lǐng)著兒媳婦去準(zhǔn)備飯菜，劉父又趕走兩個兒子，瞧著劉鵬嘿嘿地直笑，笑了半晌方道：“老二，你有出息，給我們劉家掙了臉面。”

    “他們都說我養(yǎng)了一個好兒子哩，前幾日，你六叔祖家辦喜酒，請我坐的上席?！?/br>
    “……”

    劉父嘮嘮叨叨地說了許多話，劉鵬神色恍惚，他不曾記得爹能有這么多的話對他說。在他記憶里，爹總是沉默寡言，對著他常年是一張黑臉和一句話：別瞎折騰，讀什么書，我們莊戶人家沒有那命。

    忽地，劉鵬想起在離開府城前，周中跟他說的話。一句一詞恰好切中他如今的心情，趨炎附勢人之常情，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何況眼前這是生他養(yǎng)他的父親，雖然父親沒能像周中的父母那般支持他，可也沒讓他餓死。難道他想要家里為了他讀書傾家蕩產(chǎn)？不，那絕不是他本意，只是他心中總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蔓延。

    “老二啊，你娘給你定了一門親事，是個十八歲的姑娘，家里是地主，有不少田地，家里也舍得陪嫁，說是至少給一百兩銀子的嫁妝。”

    劉父伸出一根手指頭在劉鵬面前晃了晃，“兒子啊，還是你有出息，我們劉家把底掏光了都沒有一百兩銀子，你考個童生，娶個媳婦都有一百兩的嫁妝。我打算讓你幾個侄兒都讀書，讓他們都考童生，考秀才，娶有上百兩嫁妝的媳婦，我們劉家就興旺發(fā)達(dá)了?！眲⒏冈秸f越興奮，巴掌啪啪地拍在大腿上。

    劉鵬有一霎那不認(rèn)得眼前的人是他那個記憶中憨厚的父親。

    呆愣中，劉父的手伸了過來，不滿道：“你發(fā)什么呆?。俊毕氲窖矍暗膬鹤邮峭?，劉父的不滿化為溫和，“你看什么時候把親事給辦了？”

    劉鵬斂了心神，想了一下說詞，方道：“爹，童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只能說是可以坐館，可以開私熟當(dāng)個蒙學(xué)的夫子。除此之外，并不能像秀才那樣免稅免差役?！?/br>
    劉父的臉色頓時黑了下來，“你是不是怨我當(dāng)初沒有支持你讀書？”

    “沒有?！眲Ⅸi干脆利落的回答。

    劉父臉色才好看些，再想一下，道：“那你加把勁再考個秀才回來，這次爹定支持你。”

    劉鵬笑笑，“爹，我是說我的親事。對方正值妙齡，家境又富裕，憑什么會嫁給我一個三十出頭又長得老成的人？”

    劉父抬眼看了眼兒子，心里琢磨起來，對方到底圖啥？

    劉鵬又道：“怕是對方有啥問題吧?！?/br>
    劉父心似鼓捶，想到他舅母的為人，慌了神，趕緊朝門外喚了一聲，“老大，趕緊把你舅母請過來?！闭f完，又叫進(jìn)劉母，問問她嫂子如何跟她說的。

    劉母這些日子沒受聽村里人的好話，聽了這話奇道：“老二你一個童生老爺還不知其中玄機(jī)？我們村子除了那個七老八十的夫子，還有誰是童生老爺？你一天學(xué)都沒有上過，都能考中童生，指不定你明年都能考中進(jìn)士當(dāng)官老爺，那財主是看你有大好的前程，趁早把女兒嫁過來，想著放長線釣大魚呢?！?/br>
    聽了這話，劉父也松了口氣，看著劉鵬，“看來你娘說的對。”

    劉鵬淡淡地道：“這不是娘說的，是舅母說的。”

    “是啊，是你舅母這樣說的?！眲⒛干顬橛袀€精明的嫂子得意，“還不是你舅母想著你是她親侄兒，費了苦心給你搜摸這么一戶好人家，有了這么大筆嫁妝，你以后那愁吃愁穿?！?/br>
    正好許舅母到了，聽了這話，張嘴就來，“鵬哥兒，為了給你說門好親，舅母可跑斷了腿，記得成親時要多敬舅母幾懷?！?/br>
    劉母接了話，“老二啊，之前是爹娘沒想到。還是你舅母記掛著你，想著你三十幾的人了連個媳婦沒有，費了好些力氣給你說了門好親事……”

    劉父瞪了劉母一眼，那有這么蠢的人為了給娘家表功踩自己。他打斷媳婦的話，“他舅母快坐?！?/br>
    劉母訕笑一聲，招呼許舅母坐。

    劉鵬起身給許舅母端茶，又給劉父劉母呈上茶。

    許舅母笑道：“我們鵬哥兒做了童生老爺還是這么孝順?！?/br>
    劉鵬笑了：“既然是舅母做的媒，那女方什么樣子什么情況，舅母一清二楚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