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他自己的兒子,哪怕不是日日帶在身邊教誨,他也多少是了解的。 老三面上一團和氣笑臉迎人,實際上背地里卻冷淡的很。他對旁人無憐憫之心,甚至一家至親骨rou也很疏離,沒什么人能被他放在心上去。 這樣的人,是不能做一國之君的。 大越幅員遼闊,黎民百姓數(shù)萬萬之眾,如君不能心懷天下之民,又何來家國永安之日? 隆慶帝做了四十幾年皇帝,對那把冰冷的龍椅再熟悉不過。 再熱乎的人坐在那個位置也要被凍到了心,可那不過是高高在上的風(fēng)吹來的寒,不能是原本心就涼的。 這個時候,老八出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 這個仿佛并不出色的最普通的小兒子,一言一行都出乎他的意料。 到底是沈氏教導(dǎo)出來的孩子,跟旁的總是不一樣的。 隆慶帝病弱寂寥地躺在龍床上,再一次回憶起元后沈婉的音容相貌來。 四十幾許過去,他已經(jīng)遲遲垂暮,她卻依然鮮活在他的記憶里。 沈氏是傳承數(shù)百年的世家大族,他們家出過名聞天下的大儒也有過戰(zhàn)無不勝的將軍,到了沈婉這一代里,最出色的便是她堂弟沈長溪。 沈家出了個大將軍沈長溪,還有早逝的元后和如今后宮主位淑妃,按理說隆慶帝應(yīng)該坐立不安忌憚沈家才是,但隆慶帝卻對沈家一直撫照有嘉,從不薄待。 隆慶帝想起那些人挑撥的嘴臉,不由冷笑出聲。 現(xiàn)在政事已經(jīng)被分至安和殿和三省共八位閣老手中,最大限度地削弱了宰相專權(quán)帶來的弊端,而軍務(wù)方面則是東南西北四方都設(shè)立將軍鎮(zhèn)守,軍報行動需呈報內(nèi)閣和兵部,幾方人馬是相互制衡的。 他不需要去限制誰抬高誰,只要他們自己斗來斗去最后求得平衡,就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 如果平衡一旦被打破,就如同沈長溪以身殉國這樣,形勢才微妙起來。 再說沈家一向忠心不二,保家衛(wèi)國三十幾載,他又何苦寒了軍民的心呢? 為了保持平衡,他便把同沈家有關(guān)系的老八放到了兵部,這一下四方都安穩(wěn)了下來。 他原本只是想以老八的身份鎮(zhèn)住那些人,然而老八卻是實打?qū)嵲诒繗v練過了,他認(rèn)真跟著學(xué)了軍務(wù)和兵法,甚至學(xué)了最安全的單發(fā)火銃,這一點又超出了他的預(yù)期。 隆慶帝緩緩閉上眼睛,他聽著宮外隱約的鑼鼓聲,知道那是送卓文惠遠(yuǎn)行的“歡慶”。 金枝玉葉的皇室公主,如今就要遠(yuǎn)離故土,背井離鄉(xiāng)獨自面對異族風(fēng)雨。 烏韃不除,何以為家? 和親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隆慶帝輕輕出聲:“谷瑞,召周文正、張之亭、趙樸之和端王?!?/br> 周文正是當(dāng)今內(nèi)閣首臣,張之亭是起居舍人,趙樸之是兵部尚書,而瑞王則是隆慶帝的小皇叔,如今皇室輩分最高的親王。 谷瑞一聽這四個人,一向笑瞇瞇的臉也維持不住了,他努力壓抑著直打顫的腿肚子,退行出去。 “寧之鶴,請皇后。”隆慶帝又吩咐一句。 這兩句說下來他便覺胸口悶痛,仿佛有什么壓在心上,沉甸甸的。 他努力深深吸了口氣,卻被滿宮的苦藥味嗆了嗓子。 “咳咳,咳咳?!?/br> 隆慶帝咳得滿面通紅,嘴里充斥這腥咸的血味。 一雙柔軟白皙的手伸過來,幫忙撐著他慢慢坐了起來。 待喝了藥順了氣,隆慶帝才勉強睜開昏黃的雙眼看清來人是誰:“蔓兒,你怎么來了?” 他這話說得平淡極了,沒有往日的纏綿繾綣,也沒有年輕時的溫柔多情,只是平靜地問:你怎么來了? 仿佛她不該來,哪怕她只是想瞧瞧他身體如何,也是不行的。 蘇蔓哽咽了。 第40章 問道 轉(zhuǎn)眼便是除夕了, 今年宮里頭倒是沒那么多歡喜氣。 先是皇上龍體一直未愈, 再有三皇子奉命送被封為護國公主的卓文惠至朗洲和親, 已經(jīng)離京數(shù)日。另有賢妃因恭王的事一病不起,拖延至今越發(fā)沉疴, 太醫(yī)院已經(jīng)給了定案,約莫就是拖十天半月的樣子了。 而四海之內(nèi),潁州被侵,其余幾州皆有災(zāi)情,實在也不是個豐年。 這么多事亂的宮人們心里頭沒底,加上宮里氣氛實在壓抑,大過年的也都沒什么喜色。 只王皇后說年節(jié)下不可無宮宴,這才督促這各宮cao辦。 這一次的宮宴不過是小宴, 各宮主位并有些臉面的小主們都去百嬉樓吃茶用膳,因著皇上龍體和恭王喪事便也停了歌舞, 只道一家人熱絡(luò)一二。 以往皇上還要宴請朝臣,以感謝朝臣們一年來為國鞠躬盡瘁的辛苦。 今年皇上這樣情形,便早就下了詔書取消了除夕宴, 改為往近臣府上賞賜年禮。因皇上實在起不了床,便指派四、六、七、八四位皇子親筆手書賀詞,用心不可謂不足。 這一日正是除夕, 前頭幾日宮人們已經(jīng)掃洗干凈宮室,今日一起來付巧言便覺得院子里干干凈凈,怪有新氣的。 哪怕是年節(jié),她們也不能少了工。 今日里早膳倒是豐盛的很。 每屋有一碗臘味鮮, 用臘腸和臘rou并鹵味的芋頭、山筍、山藥、凍豆腐等擺成一碗,一揭開蓋子滿室都是香的。 除了這樣年菜,還有酸辣肚絲湯配細(xì)面油果果,油果果好大一張,就是冷了有些硬,但泡在肚絲湯里卻是難得的酥軟滋味。 年節(jié)下的,宮里也很舍得,讓宮人們也能吃得好一些。 付巧言歡快地喝了一大碗肚絲湯,雖說一碗里挑不出兩根肚絲來,但御膳房的大廚們手藝著實不是蓋的,就宮人們吃的大鍋飯也有滋有味。 那酸麻麻熱辣辣的肚絲湯下了肚,冬筍、木耳的鮮香在回味里共鳴,一起在喉嚨里開了鍋,舒舒服服地妥帖入胃。 滿足得很! 自那回娘娘請來的女醫(yī)給她瞧了病,她自己就上了心,后來又瞧見她來景玉宮,付巧言便帶了小荷包去找她,想讓她給開些藥。 她看過不少書,這一年來跟在淑妃身邊更是學(xué)到了許多以前從沒聽過的事兒,縱使不懂醫(yī)術(shù)也并不傻。她知道傷寒入體拖久了總是不好,便把自己這一年來攢的銀錢都拿上,先去問問有什么方便的藥來吃。 宮女們是不能在自己屋子里熬藥的,除了姑姑和貼身大宮女,她們也輕易使喚不動小廚房的黃門們,便只能買些好用的成藥來吃。 付巧言求的就是這一種。 醫(yī)使也沒多言,又給她把了把脈,這才從藥箱子里拿出一個小木盒來。 “這是暖融丸,每五日用一次便可,要是來了月事就停了,等月事完了再用。我剛摸了摸你的脈,月事還是很準(zhǔn)的。” 付巧言微微紅了臉,忙道了謝:“那這些要……多少?” 她問的含糊,宮里面人說話都是很含蓄的。 女醫(yī)在她荷包里摸了摸,摸出二兩銀子收回袖子里,輕聲道:“這些大概能有半年的份,我只帶了二十丸,先給你,剩下的我再使人送給你?!?/br> 半年的份也差不多是三十多丸,這藥倒也不是太貴。 如今付巧言雖說還是半兩銀子的月例,但她是淑妃跟前的紅人,淑妃和沈福對她都很照顧,每個月便多半兩銀子和其他些許物件。 現(xiàn)在她全身上下也都換了新的,只她一直很節(jié)儉,不太張揚的簪花鐲子會用,其他的一直都是收起來的。 那暖融丸很小一個,付巧言吃著稍微有點甜味和棗香,倒不是很難吃。 用過一顆之后,她就覺得有點好處了。 最起碼,冬日里手腳不再冰冷冷的,仿佛總也熱乎不起來。 想著這個,付巧言心情更是好些,她笑著進了書房,卻意外發(fā)現(xiàn)淑妃今日里早早便來了:“娘娘,您怎么上午就過來了?” 淑妃正在窗邊看書,見小姑娘歡歡喜喜地進來,一張小臉紅撲撲的,還掛著甜甜的笑,心里也跟著歡喜起來。 “今日里除夕,我讓你們姑姑說了今個都不用做工。” 付巧言行了禮:“多謝娘娘慈悲。” 淑妃沖她招招手,叫她坐到身邊的繡墩上:“丫頭來,幫我念念這里?!?/br> 付巧言接過,先默讀起來。 讀書念本都要有些功底的,她如果不打腹稿念出來總會磕磕巴巴,聽起來自然不美。 淑妃見她臉色比往日好看許多,笑著問“今個兒過年,這么高興?” 付巧言笑回:“今個膳食好,娘娘知道我是個愛吃的,很容易滿足?!?/br> 是啊,確實是個容易滿足的小姑娘。 淑妃在宮里幾十年了,什么樣的丫頭都見過,就是沒見過付巧言這樣的。 美的仿佛天仙下凡,身段玲瓏高挑,聲音宛若黃鸝,難得的是性格沉穩(wěn),該穩(wěn)住的時候從來不慌,可該歡喜的時候也從來也不壓著。 她這樣的姑娘在宮里飄零,去過坤和宮的掃洗處,也在永巷里纏綿了整個冬日,卻沒有改變她從家里就有的那種心氣來。 何況她只是個小門小戶的教書先生千金。 既沒有見過大富大貴,也不知什么是富麗堂皇,進了宮卻沒有迷了眼,依舊會為了一頓難得的美味而高興,卻也能把她賞賜下去的糕點分給同屋的宮人。 好吃不貪,美貌不揚,靈秀不顯,慧黠不笨,實在是深得淑妃喜歡。 淑妃心里想著,也越發(fā)堅定起來。 這丫頭如今也就是十五的年紀(jì),不過剛及笄,過個幾年也不大。若是皇上能撐到錦棠出宮開府自然最好,若是不能……還要早做打算。 前頭幾日王皇后找過她,淑妃其實心里也已經(jīng)做好了打算。 這邊付巧言打過腹稿,便朗聲念了出來。 “那小尼姑不過十五六的年紀(jì),端是花容月貌,便是沒有頭發(fā),只戴著素凈尼帽,也難掩絕色。 只老嬤嬤見了吃驚,便是素心姑姑也著實看花了眼睛,便且想到家中那活祖宗來,又心里火熱了幾分。 素心姑姑牽起小尼姑的手,軟聲問,‘小師父可好?便是這山上日子清苦,可還過得下去?’ 且聽這話,嬌美人兒不由淚盈于睫,艱難答,‘日子清苦倒也不妨事,只師父沉珂已久,庵中貧寒,實也湊不出藥來吃?!?/br> 素心又問,‘哎呀呀,這可怎生是好?’ 小尼姑只是垂淚,并不多言。 素心和老嬤嬤對視一眼,見這山中尼姑庵貧窮破落,香火寡淡,便知道師徒兩個日子著實不好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