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葉墨抿一抿唇,便坐回車內(nèi),臉上仍掛著冷冰冰的笑意。 嚴冰看馬車離去的方向,像是往焦宅而去。焦泰雖入獄,但葉氏仍在宅中。 等馬車駛遠,他才繼續(xù)前行。天色已經(jīng)大暗,陶瓷街的商戶落閂歇燈,霍記依然大門敞開,燈火明亮,顯然是寄虹在等他。 一股暖意涌上心頭,他快步入內(nèi),隨手掩上房門。 不遠處的陰影里,一個身著傭仆衣裳的人看得真切,轉(zhuǎn)身飛奔起來,轉(zhuǎn)過幾條街,跑到一戶宅院門前,拍了拍門。大門處掛著燈籠,卻沒有點亮,上頭模模糊糊的一個“焦”字,在半空里孤零零地晃蕩。 下人已得葉墨的指示,開門將那人領(lǐng)到后院,窗上映出一男一女兩個人影,那人聽見男聲不緊不慢地說:“……不用著急,自有人替我辦妥。” 女聲低低地說了句什么,男聲道:“多坐幾日又何妨?不叫他死便是了。” 女聲還要再說,被下人的敲門聲打斷。房門打開,出來的正是葉墨。他問跟蹤嚴冰的那人,“他是不是去的霍記?” 那人說是,把看到的情形詳細描述一遍,葉墨聽到“關(guān)門后再未出來”,神色陡然冷了幾分。 然而嚴冰并非葉墨所想那般。此時他正在關(guān)起門來的霍記后宅,將文書圖冊鋪在寄虹面前。 寄虹翻閱完畢,輕松笑道:“我還當貢瓷如何難制,不過是尋常樣式,至多精細些罷了,怎么說是刁難?” “十萬之數(shù),少說也要兩三個月,他只給一個月時間,簡直是‘借刀殺人’之舉?!眹辣浜叩溃骸熬由险卟幌材硞€屬下,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時,便布置一個絕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這是官場里常用的伎倆。” 寄虹知道嚴冰擔任官窯督窯官期間,必定cao辦過多次貢瓷事宜,他既然說需要兩三個月,自是沒錯的,但她也已反復算過幾遍,“霍家一窯最多時能出四五千件瓷器,一個月兩三萬不成問題,再聯(lián)合幾家大窯廠,十萬雖多,并不算十分勉強,哪里就是‘絕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了?” “不是這樣簡單?!彼托牡亟忉?,“你是按照裝填量最多的疊燒法計算,但此法只適用于碗碟類,瓶壇等不可疊燒,加之貢瓷要求完美無瑕,所有瓷器必須裝入匣缽燒制,如此一來,每窯的裝填量便大大減少。” 他向寄虹大略估算了窯室容量與不同種類貢瓷所占的體積,將算盤移到面前,撥動五顆珠子,接著說:“況且,貢瓷的驗收十分嚴苛,普通民用過得去的瓷器在貢瓷就是下品,通過率相當?shù)?,一窯出品八成以上都算廢品。”撥回四顆珠子,算盤上只留下孤零零的一顆。 寄虹看得明白,愕然道:“那豈不是說,即便霍家這樣的大窯廠,一個月也燒不出五千件合格的貢瓷?” 嚴冰籠統(tǒng)地點點頭,“這還是最好的情況?!彼麤]說出的是,若葉墨存心刁難,只需在驗收一關(guān)上動動手腳,一窯所出上萬件瓷器很可能盡數(shù)作廢。 寄虹尚未想到這層,無意識地把算盤珠子撥來撥去,喃喃自語,“五千……那至少需要二十家……” 嚴冰冷靜地說:“但你是知道的,規(guī)模與霍家相當?shù)拇蟾G廠,數(shù)遍整個青坪都找不出十家?!?/br> 仿佛一盆冷水兜頭潑下。果然是她把人心想得太過良善了,葉墨與她扯不清的舊怨新仇,哪里就能化干戈為玉帛呢? 乍看上去唾手可成之事,剖析開來竟如許復雜艱難,當真如嚴冰所說,是“絕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腦中如蜂亂舞,哄亂之中,葉墨那句“降罪下來,他受當其沖”卻分外鮮明。這是威脅,但并非危言聳聽。她很明白身為督陶官的嚴冰在整件事中扮演何種角色,成,則僅是無足輕重的執(zhí)行者,敗,卻會被推做替罪羊。他與她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傾覆,將會再一次上演。 但是現(xiàn)在她和之前不同了。她有霍記,有窯廠,有青坪幾百家瓷商,她已經(jīng)站得足夠高,她可以、也必須完成,沒有絕不可能,只有在所不惜。 絕不會讓嚴冰再一次成為權(quán)勢角力的犧牲品。 ☆、一席敵眾口 嚴冰見寄虹出神地望著圖冊,許久不言,不禁后悔自己言語太過,正要勸慰,她抬起頭來,眸光微微發(fā)亮,“嚴冰,我方才重又算過,大窯廠雖不多,但青坪有很多中小窯廠,加入瓷會的都有一百多家,如果每家能領(lǐng)一千,加起來便十分可觀了。你認為是否可行?” 原來她不是沮喪自傷,而是在籌劃方案。來時的路上,他已深思熟慮,她的想法正與他不謀而合。且她能在短短時間內(nèi)打破舊觀念、迅速重理思路,令他愈加贊賞。微笑道:“這應該是唯一的解決之道。但燒造貢瓷費力費時費錢又無好處,很難得到積極響應?!?/br> “按章程,朝廷應該撥款貼補承造窯廠吧?” 嚴冰搖頭苦笑,“即便太平年景,造辦資銀時常一年半載之后才到位,先頭都是窯廠墊付工料。何況如今戰(zhàn)火連綿,朝廷連餉銀都拿不出了,貼補就更不必想了?!?/br> 寄虹怔怔無語。朝廷要十萬新瓷,窯廠便得燒出百萬之多,折成銀子至少七八萬兩。這七八萬兩,能養(yǎng)活幾千戶百姓,能讓上萬名士兵吃飽穿暖上陣殺敵,能打造好幾艘巨型戰(zhàn)艦,焉知不能阻得叛軍長驅(qū)南下。 宮門里那個女人將新瓷換去舊瓷之時,可曾在乎九州上多少如畫江山盡付硝煙。 她不勝唏噓,“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兩人相顧無聲,皆從對方眸中看到愴然及隱憂。誰愿生逢亂世,誰又知多久之后青坪便會成為下一個白嶺。 命如螻蟻的他們,不過是微末浮萍,只能隨波沉浮而已。 而眼前這波大浪,沒得選擇,雖險惡亦要迎難而上。嚴冰說:“要征得整個瓷會的支持會遇到相當大的阻力,不如由我出面,扮一扮黑臉?” 若嚴冰以官府的牌子立威,自然順暢許多,但寄虹卻知,如此一來他在瓷行中積累的聲望便會驟降,剛剛在青坪站穩(wěn)腳跟的他決不可腹背樹敵,是故黑臉必須由她來唱。便佯做撒嬌道:“我好不容易做了會長,你就讓我過一把癮嘛?!?/br> 嚴冰豈能看不穿她的心思,心下感動,柔聲道:“量力而為,萬事有我。” 寄虹這個會長,尚未來得及“新官上任三把火”,頭一樁便遇上這么大的事,說是“百年不遇”也不為過——自青坪有瓷以來,從未有過需幾百戶瓷商一齊行動的大事。她深知自己根基未穩(wěn),瓷會中仍有不少不服之人,若是冒冒失失地召開瓷商大會,必然鎩羽而歸,思慮再三,決定“擒賊先擒王”,若大窯廠能夠談妥,小窯廠自然望風來投。 翌日她便在山海居定下一個雅間,邀請十幾位在瓷行中名頭響亮的大商。座中雖站隊不同,但酒宴之上談些軼聞趣事,笑語歡聲,倒也和睦。 菜過五味,寄虹停箸,環(huán)視一周,緩緩說道:“今日請各位前來,實是有樁大事向各位請教?!?/br> 眾人心知肚明不會僅僅吃飯而已,都笑著等她開口。然而等寄虹將貢瓷的事詳細說罷,一個個便都沒了笑模樣,紛紛放下筷子,正坐斂容,對著山珍海味默哀。 寄虹早有心理準備,面上不帶一丁點慍色,“我剛聽說此事時,也是頭痛得緊,心道青坪哪能擔此重任??!回頭一想,著實可笑。咱們青坪有大窯大商,有諸位前輩同行,樣樣不比白嶺差,借此貢瓷之務(wù),正是諸位引領(lǐng)青坪后來居上的良機啊!” 眾人對她明里暗里的意思毫不動心,名聲自是愛的,但在商言商,金錢才是最愛。 一位窯主憤憤道:“不是我們不愿擔責,現(xiàn)在北方打得一塌糊涂,都有難民逃到青坪來要飯了,朝廷還有閑心造碗造碟造花瓶?” 方掌柜頗有同仇敵愾之意,“京城里的那些大官,不想法子打勝仗,賑災民,整天貪圖享樂,搜刮民脂民膏,昨個加稅,今個造瓷,填不完的窟窿,供不盡的爺?。 痹秸f越氣憤,渾然忘記身在何處,沖口悲嘆,“簡直是亡——” “方掌柜!”寄虹一聲斷喝。 方掌柜一驚,猛然醒過神來,大是駭然,硬生生把“亡國之兆”吞了回去。 寄虹語重心長道:“朝廷的做法非我等小民可以妄議,但若青坪抗旨不遵,焉知朝廷不會將我等與叛黨同罪論處?” 這話說到點子上了。以袁掌柜為首的中立派交換眼神,他們既不那么憤慨,更不愿因此獲罪。 袁掌柜道:“霍會長,請問一句,朝廷會否下?lián)茉燹k資銀?” 眾人聞言,都齊刷刷看向寄虹。 一句話打中死xue,她覺得太陽xue霍霍地跳疼,故作輕松道:“歷年都會下?lián)?,但因章程繁多,這一兩個月恐怕不能及時到位,估計——” 有人“咣”地把飯碗撂在桌上,“明說了吧,就是要我們干白工啊!燒造貢瓷就要推掉其它訂單,一來一去好幾萬兩銀子!” 此言宛如水入沸油,眾人頓時炸開了鍋,“這么大的賠項哪家背得起??!” “不能接,萬萬不能接!” “奶奶的,這是要逼上梁山哪!”…… 窯廠的漢子總有幾個粗豪些的,吹胡子瞪眼,吵嚷起來一副掀桌的氣勢。一堆男人里頭的寄虹顯得分外不起眼,但她穩(wěn)坐如山,但憑心里濁浪滔天,面上絲毫不怯。 亂哄哄一片中,她深吸口氣,提高聲量,“諸位稍安勿躁,十萬件瓷器若是讓一兩家來背,太不公道,我頭一個不答應!” 話語鏗鏘,登時鎮(zhèn)住喧喧眾口,大家互看一眼,陸續(xù)坐下。 寄虹又換上笑容,“一桶水一個人提嫌重,兩個人擔不就輕松得多?瓷會里大小商家眾多,大窯多擔些,小窯少擔些,每家分三五千,并不影響其它訂單,又都能具功請賞,豈不兩全其美?” 方掌柜雖對朝廷心有不滿,但見勢頭不對,便出言相幫,“不錯,要說三五千的一窯就能出了?!?/br> 有人跟著點頭稱是。 一人哂道:“老方,你糊涂了?這是貢瓷!十里頭有一能過關(guān)就謝天謝地了!還一窯,五窯能不能出三五千都說不準呢!” 立刻有人露出畏難之色。 寄虹忙道:“驗收之事我自會向——” “哼!”呂坷傲慢地用筷子點著寄虹,“我早就說過,會長這個位子天經(jīng)地義是男人的,叫女人干就是晦氣!一點利沒撈著,先給攬了這么一個糟心糟肺的買賣?!?/br> 寄虹冷笑,“你在說太后的懿旨叫你糟心糟肺嗎?” 同樣的話,嚴冰說出來他就冷汗,寄虹說出來他就一臉痞相,“少給我扣高帽!霍記不是深受太后賞識嗎,你怎么不把這‘后來居上’的買賣一兜子包了?合著輕輕松松出風頭的事就你上,千辛萬苦不討好的事就大家來?當我們墊腳石???” 眾人望向寄虹的目光就變了味道。 前頭各種有理有據(jù)的反對質(zhì)疑她都事先有所準備,這一出人身攻擊卻是沒料到的。她咬了咬牙,正欲反唇相譏,呂坷流里流氣地說:“霍寄虹,你現(xiàn)在知道會長的位子燙屁股吧?”一腳踢開椅子,站起身來,重重往地上啐了一口。 寄虹感覺像啐在她臉上。 憤懣洶涌,充塞胸腔,幾乎無法呼吸。 只因為她是女子,一路行來,責難白眼如影相隨,即便行到此處,那些羞辱與不懷好意依然疾風驟雨,摧折心志。 只因為她是女子罷了。 呂坷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小爺走咯,賠本的生意我、不、做!”帶頭往外走去。 他這一走,便如釜底抽薪,眾人紛紛起身。 “誰愿干誰干,反正我不當冤大頭。” “店里還有事,我也先行一步?!薄?/br> 寄虹顧不得委屈與羞憤,忙忙挽留,可越是勸阻,大家越是堅決,誰都不想被獨個落下,不客氣地把她推開,急急忙忙往門口去。 呂坷當先走到門邊,未及伸手,門卻開了,一人長身玉立,擋在門前,“話未盡興酒未酣,怎地便散席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 看懶寶少爺如何降服一眾刺頭與滑頭o(n_n)o… ☆、斗酒降群商 那一襲青衫宛若清風徐來,將寄虹胸中的憤懣與難過輕柔拂去。 越過面面相覷的眾人,嚴冰的目光落在她的眸中,緩緩浮起一絲笑意,似在無聲地說:“交給我?!?/br> 他很少這樣說,但,凡言出,必踐諾。 寄虹既欣慰又擔憂,欣慰的是,有他在,事半功倍,擔憂的是,若施以威壓,恐會連累他的聲名。 嚴冰邁步入內(nèi),反手掩門,意思自然是誰都不準走。“我自入督陶署,還未同諸位一飲,相請不如偶遇,今日便借花獻佛,煩諸位賞個薄面吧?!?/br> 他臉上帶笑,看向呂坷的眼神卻冷若冰霜,一步步進前,逼得他一步步后退。不知為何,方才猖狂得意的呂坷一見嚴冰便萎了,眼看快退到桌邊,干咽了口唾沫,說:“我、我才不與你喝酒,這就……咳……走了?!?/br> 嚴冰輕描淡寫地說:“請便好了,改日我自會登門拜訪呂老爺子?!?/br> 凡是人必有克星,呂坷一聽“呂老爺子”四個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地坐下了。其他人一看帶頭的被逼回來了,誰都不愿當出頭鳥,于是陸續(xù)坐回。 嚴冰向寄虹溫柔一笑,緊挨她坐下。掃視一周,很快有了計議。以方掌柜為首的偏向寄虹的幾人不需大力拉攏,以呂坷為首的敵對派得放到最后,只要攻破可左可右的袁掌柜一派便可獲得大多數(shù)的支持。 他看向袁掌柜,“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