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虹本想暗中進(jìn)行，功成后給他個驚喜，既然撞見了，便不再隱瞞，招手道：“你來看這個?！鳖I(lǐng)他到配釉區(qū)。

    釉土和瓷土類似，正在盆中靜置。嚴(yán)冰蹲下，在盆中虛撈了一把，釉水滑過指縫，涼颼颼的。

    他怔怔望著掌心殘留的點滴釉水，有個念頭流星般劃過心頭，那樣灼熱，他竟不敢觸碰。

    良久方才抬眸，對面，一雙溫柔的眸子正守候著他。

    “這是……這是……要做……”他一貫冷清的聲音此時竟微微變調(diào)，幾乎是一字一停地念出那三個字，“冰，紋，瓷嗎？”

    同樣的瓷土與釉土曾千萬次滑過他的手掌，怎么可能忘懷。

    寄虹也撈了一把釉水，愛惜地?fù)崦?，目光亮得驚人，直望進(jìn)他眼底，“冰紋，我想看看呢，它風(fēng)姿絕代的模樣?！?/br>
    他急忙低下頭去，藏起眸中猝不及防的波光。卻依然感覺到她的目光熾熱如火，照亮他蟄伏的靈魂?？v使他賤如土石，她亦視如珍寶。

    只有她，唯有她。

    水面波動，她的手忽然被另一雙手在水底捉住，她有些羞澀，微微動了動，他卻握得更緊。

    此生都不想再放手了。

    嚴(yán)冰修改了之前丘成從爺爺口中聽來的冰紋瓷配方，告訴寄虹要旨不在于原料產(chǎn)地，而在于瓷坯和釉料厚薄粗細(xì)的配合與火候的掌握。兩人膩到中午，寄虹親自下廚，看嚴(yán)冰饜足的吃相，她得意地以為自己的廚藝突飛猛進(jìn)了。

    正說笑間，下人稟報有衙役上門。寄虹詫異地看向嚴(yán)冰，嚴(yán)冰也不明就里。兩人到得門前，衙役先向嚴(yán)冰行禮，才向寄虹道明來意，原來他是驛館的，奉葉墨之命前來請她會面。

    嚴(yán)冰以為他漏說了什么，特特追問：“有否請我？”

    衙役恭敬道：“葉郎中只命小的請霍會長一人。”

    寄虹見他蹙起眉頭，以為他又鬧脾氣，對衙役說容她換身衣服，向嚴(yán)冰使個眼色，回到后院，揶揄道：“官老爺請見面也值得攀比么？”

    嚴(yán)冰失笑，“你想到哪去了，我只是覺得有些不合規(guī)矩?！?/br>
    “瓷會會長本就擔(dān)著官府與商戶溝通之責(zé)，他要議瓷務(wù)，請我前去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這番話與其是說給他聽，更像是她安撫自己的借口。

    “于理倒也說得過去，不過通常欽差督辦瓷務(wù)都會大力倚仗地方上的督陶官，越過地方官直接與民間商會會面的我從未遇過?！边€有未曾說明的一層，官員單獨約見良家女子，于情不合??！他思忖著說：“總之你多加小心，保不定他會因焦泰之事為難于你?！?/br>
    她便明白，恐怕葉墨是別有用心。但既做了會長，沒有推脫之理，換了身見官的體面衣裳隨衙役去了。

    嚴(yán)冰本欲陪她同行，但想到葉墨若有事通知自己必會派人去縣衙，故而讓小夏跟去驛館守著，他自回縣衙，若無事再去驛館接她。

    幸虧他安排了小夏，因為衙役壓根就沒去驛館。

    藍(lán)呢小轎一路晃晃悠悠，轎中的寄虹思緒也跟著起伏不定。昨日玲瓏和方才嚴(yán)冰的話輪番過耳，叫她郁郁難解。葉墨此番見她，是翻舊賬還是算新仇呢？

    翻來覆去，竟連該以何種態(tài)度見他都躊躇不決，不禁啞然失笑，嘆自己何以如履薄冰起來？索性全拋開去，兵來將擋好了。

    這才有心情撩開窗簾看一看街景，卻傻了眼，外頭青河一碧千里，帆桅林立，居然到了碼頭。

    “敢問差大哥，咱們不去驛館嗎？”

    “葉郎中不在驛館，”差役伸手一指，“在那里。”

    碼頭泊著一艘描金繪彩的畫舫，四面桃粉紗幔輕搖緩擺，微送旖旎。

    衙役引寄虹上船，她雖不了解官場習(xí)俗，也覺畫舫不是談?wù)?jīng)事的地方，猶豫不前。在衙役的催促聲中，她只得既來之則安之，強(qiáng)迫自己定下心來。

    登上船頭才聽見紗幔中傳出婉轉(zhuǎn)的曲調(diào)，竟是戲子低聲吟唱，她沒聽清是哪一出戲，只覺唱腔清脆，和著河風(fēng)送入耳中，涼人心意。

    婢女從內(nèi)挑簾，寄虹入內(nèi)，她們便垂首退下，早得了囑咐似的。于是船中只余她與葉墨。葉墨身著便服，少了昨日公服烘托出的威壓，多了幾分親和，很隨意地坐著。

    不論往日如何親厚或怒恨，現(xiàn)今他是官她是民，總得小心應(yīng)對。她俯身行禮，他待禮將畢才施施然站起，笑道：“你我何需見外?！闭f著將手一托，狀似無意地?fù)徇^她的手指，那只手卻極快縮了回去。

    寄虹口中稱謝，打量他笑吟吟坐下，并無慍色，似乎方才當(dāng)真無意，她才松了口氣。

    葉墨請她入座，她推辭不過，剛在對面坐下，便覺船身一搖，雖被紗幔擋住視線，她也知這是啟航了，卻不知嚴(yán)冰是否知曉她的所在。

    只坐兩人，寬敞的空間顯得空曠，被垂幔隔開的一端隱約可見一個曼妙的身影展袖曼舞，此時沒有了碼頭的喧鬧，歌聲越發(fā)清晰，繚繞于二人身間。

    葉墨為她添酒，她只謝不飲，他也不勉強(qiáng)?！按诵袃?nèi)眷留于京城，且如今身份不能再與jiejie同住焦家，獨個待在驛館甚是無趣，不免念著鄉(xiāng)音故曲，你也一起聽聽看唱得可好?！?/br>
    他言語溫和，這番解釋也說得通，她不覺去了幾分戒備。原來他已有紅袖添香，而她亦有公子如玉，想來他并沒有舊夢重溫的打算了。又想，若非當(dāng)初決絕，如今何能各遂心愿？曾經(jīng)的怨懟又何必計較。遂坦誠道：“焦泰的案子實——”

    他飛快打斷，“我姓葉，不姓焦?！?/br>
    這話像在與焦家撇清關(guān)系，卻不知幾分真假？

    他側(cè)頭望一眼戲子，“說那煞風(fēng)景的做什么，豈不辜負(fù)了這良辰美景，鸝語鶯聲？”

    既不為舊夢，又不為焦泰，難道僅僅是敘舊？她試探道：“若論瓷務(wù)，民女尚可說得一二，這些附庸風(fēng)雅之事卻是不在行的，望郎中見諒。”

    他微瞇著眼，似在欣賞唱腔，“這出《漁樵記》前頭無聊得緊，可我最喜歡‘馬前潑水’一折，尤其這句，”他停口，戲詞適時傳來，“望官人寬宥一二三，你我鴛夢再重溫”，他笑得意味深長，“你說如何？”

    寄虹既驚且疑，面上卻波瀾不驚，“原來是《漁樵記》，我一向以為有狗尾續(xù)貂之嫌，既已兩番‘潑水’，各得其所，‘跪雪’一折大可不必?！彪m未看過這出戲，大致內(nèi)容卻是聽過的，她說：“不過‘潑水’一折里倒有兩句我頗贊同：‘破鏡哪有再團(tuán)圓，應(yīng)知開弓無有回頭箭’?！?/br>
    這兩句并非旦角的戲詞，寄虹只是憑印象臨時編的。借戲喻意，不動聲色地與葉墨打了一回交鋒。

    葉墨呵呵一笑，“你既不喜，那便停罷?！睉蜃诱焦蚯笠欢危r住口，卻未得命，不敢起身。

    許久他都不再開口，船中鴉雀無聲，垂幔外長跪不起的身影不時入眼，越發(fā)令她覺得秋燥壓人。

    那戲子似乎被葉墨遺忘了，寄虹正欲請他叫戲子起身，他仿佛看穿她的心思，開口堵住她的求情，“這次我回青坪，乃是奉旨督造貢瓷，你既身為會長，以后少不得要來我處多走動走動?！?/br>
    她大感詫異，“燒造御用貢瓷不是白嶺之責(zé)嗎？”貢瓷是皇宮及王侯日常所用，與年節(jié)時進(jìn)貢的少量精品不同，不需別出心裁，但所需數(shù)量巨大，往年都是官窯聯(lián)合白嶺民窯共同承造，青坪從未接過此類事務(wù)。

    “朝廷將今年的貢瓷任務(wù)交于青坪，是看重青瓷的意思?！?/br>
    寄虹自是不信。她以前不甚關(guān)注時局，現(xiàn)在漸受嚴(yán)冰影響，懂得商、政、戰(zhàn)局其實密不可分，猜測白嶺因受叛軍所亂，窯業(yè)敗落，朝廷將貢瓷移交青坪是無奈之舉。表面上看對青瓷業(yè)的發(fā)展多有裨益，只不知青坪是否擔(dān)得起。便問：“多少數(shù)目？”

    “先期十萬，一月交付?！?/br>
    十萬！竟然如此之多！她迅速盤算一下，“可否——”

    葉墨卻不著急，“細(xì)節(jié)繁冗，明日你來驛館再詳談吧?！毕蜴九?dāng)[手，示意傳命回程。

    這樣的大事，為何繞開嚴(yán)冰直接找上她？是不信任嚴(yán)冰？抑或另有所圖？她盯著他笑瞇瞇的臉孔，雖猜不透他的心思，但于公于私都不想和他有太多交集。垂首道：“民女不敢擅自做主，須得稟告嚴(yán)主簿為好。”

    葉墨目光閃動，“那個督陶官？你覺得此人如何？”

    “深受百姓愛戴，為青坪瓷行貢獻(xiàn)良多，聲望甚佳?！?/br>
    葉墨無聲地笑了一下，又問了幾句，都是關(guān)于嚴(yán)冰的。寄虹倍加小心，每答一句都反復(fù)思慮才出口。

    葉墨卻聽得三心二意，只一雙眸子緊盯著她的表情?？纯创瑢⒖堪?，慢悠悠道：“那你更要與本官通力合作，若造辦不力，朝廷降罪下來，嚴(yán)主簿便首當(dāng)其沖?！?/br>
    她悚然一驚，忙恭敬道：“是，瓷會一定竭盡全力。”

    起身拜辭，走到紗幔前，左右婢女挑簾相候，卻聽身后涼涼的聲音問：“你打算如何盡力？”

    這話似有深意，但她一時未能明了，只按字面意思答說：“容民女與瓷會商量一個妥善的方案。”

    他看了她好長一會，勾起唇角，“希望你給我一個滿意的答復(fù)?！痹捄芏?，他卻說得很慢，故而每一個字聽起來都別韻悠長。

    她慢慢退后，婢女放下紗幔，在兩重桃粉即將合攏之際，穿過窄窄的縫隙，她看到一雙咄咄而寒意逼人的眼眸。

    踏上岸時，發(fā)覺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葉墨站在窗邊，凝視遠(yuǎn)去的身影，拈起瓶中的插花，攥在拳中，越攥越緊，慢慢慢慢蹂.躪成碎紅點點。

    轉(zhuǎn)頭看見跪著的戲子，招手叫她過來，聲音含著笑，說出的話卻冷意橫生，“你唱的曲，我很不滿意，要那只舌頭何用呢？”

    戲子顫抖著跪下，滿面惶恐。

    他捏起她的下巴，強(qiáng)迫她抬起頭來，想象這副驚懼匍匐的表情若是出現(xiàn)在那個女人臉上，該多令他欲脈賁張。手下加力，看她吃痛流出淚水卻不能言語，愈加快感癲狂。

    他勾起嘴角，將她的臉扯到自己兩腿之間，“你知道如何能令我滿意，對嗎？”

    寄虹回到霍記，滿腹心事地等到晚上，一見嚴(yán)冰過來，趕忙把貢瓷之事說與他聽。不料剛說了個開頭，他便說：“我已經(jīng)知道了?！滨久纪斑@件事不太妙，我懷疑是葉墨故意刁難?！?/br>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的《漁樵記》唱詞是參考了元雜劇《朱太守風(fēng)雪漁樵記》、新編劇《馬前潑水》和《風(fēng)雪漁樵記》中的唱詞，為了適合劇情，有改動。

    ☆、貢瓷的貓膩

    這日午后，嚴(yán)冰到得縣衙，并未見到葉墨派人傳話，卻看見曹縣令難得地捧著一本書，那副認(rèn)真誦讀的模樣只怕比當(dāng)年趕考有過之而無不及。嚴(yán)冰不遠(yuǎn)不近地瞥見封面一角，不由哂笑，原來是之前他送給曹縣令的葉墨詩集，那時不以為意，這會如獲至寶了。

    見風(fēng)轉(zhuǎn)舵的本事，倒是無人能出其右。

    嚴(yán)冰掛念著寄虹，本想靜悄悄地離開，被曹縣令喚住，問葉墨有否召他商議瓷務(wù)，他只簡單地回答“沒有”，并未提及寄虹的事。

    曹縣令一下一下捋著山羊胡，皺眉自語，“葉郎中奉旨辦差，事務(wù)繁忙，若因一些小事家事分心，誤了朝廷的大事，怎生使得？”邊說邊拿眼角覷著嚴(yán)冰。

    嚴(yán)冰聽出他在暗示焦泰一案，卻只當(dāng)不懂，安靜垂手侍立。

    曹縣令心中來氣，覺得這小子下完套挖完坑卻開始裝縮頭烏龜了，把書一合，長篇大論地訓(xùn)話，無非叫他審時度勢，嚴(yán)冰賠笑聆聽，關(guān)鍵處卻不服軟。忍得一時，只要案卷進(jìn)京入了刑部，料想葉墨也鞭長莫及了。

    這一通訓(xùn)誡直到衙役換班，看看天色是打道回府的時辰，葉墨卻登門了。

    曹縣令急忙整冠相迎，葉墨滿面春風(fēng)緩緩行來，嚴(yán)冰偷眼旁觀，雖然在某些事上他沒有經(jīng)驗，都能看出欽差是過于“春風(fēng)”了些。

    官場講究四平八穩(wěn)，非是緊急，沒有向晚商談?wù)碌?，但葉墨偏偏談的就是最正經(jīng)的公務(wù)。他將督造貢瓷的文書圖冊交予曹縣令，公事公辦地傳達(dá)了朝廷的敕令，說：“太后是最講究皇家顏面的，辦得好，曹公平步青云也未可知，但若失了面子——”

    他眼風(fēng)一掃，曹縣令頓覺最后那拖長的尾音像鋼鋸一般鋸過他的脖頸。

    葉墨呵呵一笑，“——你丟的可就不僅僅是面子了。”

    曹縣令慌忙將燙手的文書圖冊塞給嚴(yán)冰，“嚴(yán)主簿，葉郎中的話你都聽明白了？太后的差事切切不可掉以輕心。”四兩撥千斤便把這副重?fù)?dān)卸給嚴(yán)冰了。

    嚴(yán)冰淡然應(yīng)諾，從容告退。出門時察覺葉墨的視線追著他，似乎正中下懷又頗有興味。

    那種感覺……十分怪異，并不像單單只為焦泰一事。嚴(yán)冰慢慢地向外走，漸漸回味出，葉墨的眼神，像是豺狼剿殺獵物前的戲弄。

    屋中，葉墨垂了眼皮，極斯文地啜一口茶，不咸不淡地說：“曹公很擅長打太極啊?！?/br>
    曹縣令忙忙解釋，“為太后做事，下官敢不鞠躬盡瘁，只不過瓷務(wù)一向是督陶署辦理，為求盡善盡美，下官情愿屈身佐之，還望葉郎中美言一二?！绷返墓僬f大不大，但欽差可是能直達(dá)圣聽的，不夸張地說，生殺予奪都是這位小爺一句話的事，哪敢不小心伺候。

    葉墨淡淡掃他一眼，“本官深知，身在官場常常身不由己，但亡羊補(bǔ)牢，總勝過見棺落淚，你說是嗎？曹公是聰明人，莫要把‘屈身佐之’做成‘為虎成倀’啊?！闭f罷拂袖而去。

    曹縣令越想越覺心驚rou跳，暗忖：他口中的“虎”莫非指的是嚴(yán)冰或霍記？不由抹一把冷汗，立刻寫信一封，喚來驛馬，“八百里加急，明日務(wù)必送至太守府上?！?/br>
    嚴(yán)冰沒有乘車，安步往霍記去，順便理一理思路。走不多時，聽見身后車轆聲響，他向道旁避了避，馬車行過，卻停在身邊，窗簾一挑，露出葉墨似笑非笑的臉。

    “嚴(yán)主簿要去陶瓷街嗎？載你一程？”言語聽來熱絡(luò)，神情卻疏離倨傲。

    嚴(yán)冰抬頭，正迎上葉墨探查的目光。

    對曹縣令來說，葉墨威大如天，但嚴(yán)冰生于二品之家，幼年家中來往盡是朱袍官宦，他自己入仕之初便是六品，眼前一個青袍怎會放在心上。

    四目直視，兩人皆不避不閃，看到對方眼底的深海暗流，剎那間翻起千層浪，卻又倏忽不見。

    嚴(yán)冰無聲無調(diào)地回答：“謝了，不用。”比高冷的話，懶寶少爺壓他十丈八。